这一次,跑上临安街头的不是豹子,而是狮子。
它迅速地跑上御街,经过保和坊、大瓦子、狗儿岭,在官巷口往西折了一个方向,再穿过油车桥、六坊院,前面是涌金门。出了涌金门是西湖,自古就是江南的热闹场所。狮子想,就去那儿吧,那里人多,肉多,骨头也不老。
涌金门下的南华戏台,正在演一场戏。西域来的胡姬扭着屁股,台下的观众都很惬意,他们感谢着岁月静好。狮子冲上了戏台,一口咬住了某一具妖孽,那薄薄的罗衫就被扯去了。观众们大声叫好。
不过,他们只叫了一声好,第二声叫的,就是不好。
因为那狮子嫌弃妖孽身上的膻味,掉转身咬住了一个小孩,跳下戏台往孤山的方向跑去。孩子的父亲醒悟过来,急忙追着狮子,他求那狮子放过他的孩子。观众们本想一起追过去的,可是谁敢追一头狮子?
他们看见狮子叼着孩子跳下了水,往湖心亭游去,可它只是在湖面画了一个弧,又上了岸,穿过清波门折回了城里。
它口衔孩子,跳上了屋顶,像松鼠一样在青砖黛瓦上飞奔,然后,它又消失了。
——绍兴十七年某一日,临安城居民的集体错觉,又离谱,又魔幻。
一张张恐惧的脸,组合成巨大的恐慌,裹住了整个临安城。临安府的衙役都上街了,在墙上张贴着寻物告示。告示上简简单单,仅画着一头狮子。可狮子却画得不简单,似乎每一根狮毛都被画出来了。这样的狮子像贴满了大街小巷,甚至贴在了别人临时摆在院门口的马桶上。
更有大批的兵勇排着队从临安府衙的大门内拥了出来,他们三个一组,闯进每家每户,寻找着那头失踪的狮子:狮子狮子,谁窝藏了狮子,赶紧交出来。
没有呀,兵老爷,我们哪敢窝藏狮子?
兵勇们的工作态度真的可圈可点,他们搜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比如床上、凳下、柜内、桶底,每一处都不放过。连挂在天花板上的小吊篮,也被捅下来检查一遍。他们一定认为,一只小篮子也可以放下一头巨狮。
这一天,整个临安城的上空,都能听到一声尖厉的叫喊:
“给我找到那只猫!”
原来,全城搜寻的不是一头狮子,而是一只猫。
那么,一只猫怎么会让人误以为是猛兽呢?原因太简单了,丢猫的人为了寻猫,找人画了寻猫图,结果寻猫图上的这只猫,被画师画成了一头狮子。临安城的小民们看到寻猫图,一恍惚,就觉得可能是一头狮子跑出来了,还上街吃了几个活人。
静下心来想想,也确实错了:狮子怎么可能在西湖里游水?狮子怎么可能在屋顶上跑?狮子怎么可能藏在人家天花板上挂的小竹篮里?
一切,都是寻猫图的错。
如果寻猫图上依旧画着狮子一样的猫,那么,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出现狮子吃人的新谣言。所以,不让恐慌继续传染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绘制这些寻猫图。
对的,重绘。
相国井大街,近一半都是崇国夫人的府邸。
大堂里挤满了画师。只要能画人像的,就被找来为崇国夫人画猫。对的,失主就是崇国夫人。现在大堂的中间,高高挂着一幅画,画着的就是那只被人误以为是狮子的猫。街上贴着的那些画,都是画师们照着这第一幅画临摹的。
画师们看了自己临摹的画,再看看堂上的这幅画,越发觉得自己没错。要说画错的话,问题一定出在第一幅画上。
可是,堂上这第一幅画也没错,是画师按照失主的描述画下的猫。失主把这只猫描述得跟狮子一样,画上的猫自然就像狮子。这失主还提供了一幅古画,那是唐朝宰相阎立本画的《狮子图》。崇国夫人解释说,她丢失的猫是从龟兹采来的,模样类似《狮子图》里的狮子,所以叫狮猫。
这下,满屋子的人都明白了,大家都没错,错就错在那只猫。那只猫,为什么要按狮子的模样生长呢?
既然问题找到了,那就不必重画,只要让人别把猫错看成狮子就行。崇国夫人说:“那么,你们谁有办法不让别人看走眼呢?”在场的画师们谁也没有这样的办法。崇国夫人有些生气,又说:“好吧,三天内找不到猫,我让我爷爷把整个西湖都抽干,到湖底去找。”
啊,她爷爷是谁,这么有权势?
沉默了好一会儿,画师中终于有人说:“我有办法。”
那人二十多岁,男的,看上去有些文弱。崇国夫人说:“好,你来试试吧。真找到那只猫,我让我爷爷送一头真狮子给你。”年轻画师说:“我什么也不要,就想早点回药局,有一大堆的事等着我。”
“什么狗屁药局,我让爷爷把它抄了。”崇国夫人说。年轻画师根本就没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旁边有人悄悄地问,药局怎么还养着画师,是画人参、当归、白及的吧?
那年轻画师走到挂着的那幅画前,从旁边取了笔墨,就在画的右下角画了一样东西,便掷了笔,转身望着众人。
一屋子的惊愕。
现在,所有的画师都上了街,他们按照刚才那年轻画师的方法,在那只像狮子一样的猫的旁边添上了一只老鼠。有了这只老鼠做对照,没人再把画中的猫误认成狮子了。
满大街被添上老鼠的猫,看上去不像狮子那么吓人了。猫与鼠,在临安的墙面上相亲相爱着。它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十万年都不分开。“是啊,是老鼠成就了猫。”“不对,是猫成就了老鼠。”画师们嘻嘻哈哈,快乐地画着老鼠。
他们一快乐,笔下的老鼠就活了,神态各异。有的画师画了蹲着的老鼠,有的画了躺着的老鼠,也有的画了两脚直立的老鼠。
只有刚才那年轻画师画的老鼠,只睁着一只眼。
年轻画师画了一幅,想走过去画下一幅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有个画师在画上画了两只老鼠。这画师,看上去是个中年人,所以他礼貌地问道:“这位大哥,为什么要画上两只老鼠?”
中年画师说:“就是死,也让它们夫妻团圆啊。”年轻画师仔细看了一下,画上的老鼠果然一只雄的,一只雌的,便说:“一起死,这有点悲惨。”中年画师说:“死前能团圆的,都不算最悲惨的。这世道,就怕一个人活得孤苦伶仃。”
一个人,就怕活得孤苦伶仃。年轻画师点点头。中年画师问道:“刚才在崇国夫人府上,怎么想到在猫旁边画只老鼠的?你这想法太绝了。”
年轻画师说:“要我说真话吗?”
中年画师说:“当然。”
年轻画师说:“你没觉得崇国夫人长得有点像……”
“哦,所以你就想到了老鼠。”中年画师笑道,“只是,你画的老鼠,怎么总是睁着一只眼?”
“呵呵,另一只眼是眯着的。”
中年画师怔住了。他正要说什么,就看到有人跑了过来,对那年轻画师喊道:“工叙,快回去。你哥杀人了。”那个叫工叙的年轻画师一听,扔下墨笔就跑了。
中年画师冲着年轻画师的背影喊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蓝三禾。后会有期……”
工昺杀了人,还一下子杀了两个。
工昺就是工叙的哥哥,都姓周。原来,就在工叙到崇国夫人府上画老鼠的时候,搜寻狮猫的兵勇闯进了呼猿局的大门,然后就出事了。
呼猿局其实是个卖药的药局。药局的旁边有个呼猿洞,很有些来历,名字也有些怪,古往今来有很多名人在此留下了诗文。这家药局自然就借用了这名字,叫呼猿洞药局。偏偏有人嫌这个名字太长,就把五个字的名字简称为三个字,呼猿局。
呼猿局的大门今天是关着的,搜查的兵勇敲了半天也没人理睬,就一脚踹开了大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很多人。屋里有人,怎么还关着门?即使里面没有那只失踪的狮猫,那也有猫腻,得查。
屋子里本来就挤,现在多了三个官府的人,越发挤了。幸好,屋子里的人都很温顺,兵勇们要找猫,就让他们找好了,一副配合的样子。他们只是没想到,这些兵勇搜查得非常细致,每个角落都要搜上一遍。
搜查时间久了,这些兵勇做出了一个基本的判断:呼猿洞药局不卖药。整个药局也没见到人参、当归、阿胶、党参、田七、紫河车、何首乌、杜仲、石斛、天麻,连药材的气味也闻不到一点。
这三个兵勇更加警惕,搜寻自然升了级。他们走到屋子的第三进,发现有一道暗门,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想进入这道门,却遇到了阻拦。这样一来,兵勇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家不卖药的药局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兵勇想,能在皇城破获一个暗黑机构,一定会立下大功。他们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同时飞起右腿。撞击声后,一扇暗门倒在一旁。
果然是个暗室。
暗室其实不暗,也不小。里面燃着很多的蜡烛。暗室的正面墙上,满满的全是人像,大人物的头像。墙的顶部,写着三个大字:
呼猿榜。
一个兵勇呆住了,他嘴里叫出了最顶部几个人的名字。另一个兵勇也叫道:“胆大包天,怎么可以挂这些人的画像?反了反了……”这是他们此生中最后一次说话了。他们说完这话,就同时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是工昺出的手,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反正是一剑两命。
第三个兵勇刚进门,看到这场景,狂叫着跑了出去。
呼猿局虽然不像个药局,但领头的还是叫掌柜,姓应。应掌柜忙跑了过来,叫道:“工昺,你怎么动手了?”工昺冷冷一笑:“应掌柜,您可是对我们下过死命令,凡是看见呼猿榜的人都得死。跑掉的那个,应该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三个字。”
应掌柜说:“是的,我说过的。这话是二老板说的,我是奉命传达而已。”
工昺说:“您还跟我们说过,二老板的话就是铁律,不得违抗。”
应掌柜没说话,他知道眼下不是教训部下的时候。他看见有人呆立着,骂道:“霍金,怎么不学学人家工昺,灵光、敏捷、下手快,且准。”
不知道他是褒扬工昺,还是骂工昺,反正是切切实实骂了霍金。霍金连忙说,是是是。应掌柜说:“光说是是是有屁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没教过你们吗?”
所有的人反应过来了,都冲过来撕着呼猿榜上的人像。
呼猿榜上,不仅仅是人像,人像的下面还画着表格,填写着各种各样的数据。数据很多,粘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家一起动手,好不容易把满墙的纸撕完了,露出了丑陋的木墙板。木墙板上,还残留着上次没撕干净的画纸。估计画纸之下,还有更早的人像,不知有多少人上过这呼猿榜。
霍金这下灵光了,生了一盆火端过来。大家把刚撕下来的人像扔进了火里。呼猿榜上那些神秘人物,一个个被灭了迹。火盆里继续燃着火,除了人像,桌上的机密档案也成了灰烬。
应掌柜这才舒了一口气。
很快,大批的人马赶到并包围了呼猿局。为首的一个走了进来,挥了挥手,后面的兵勇就上前来抬走被杀死的同伴。这武官四处转了转,还故意蹲在积满灰烬的火盆边,伸出手烤了烤,慢吞吞地说:“哦,还是烫的。烧了不少东西吧?”
他这话是冲着应掌柜说的,他转了一圈就知道谁是掌柜了。
应掌柜把手里的一沓花纸递给武官,说:“是一些过期的票据。这几张,还没来得及焚烧。军爷喜欢的话,拿回去给孩子玩玩。”
武官收了花纸,用眼瞟了一下。这些所谓的票据,以前叫交子,现在叫会子,等同于银子。他把会子塞进袖袋,依然慢吞吞地说:“掌柜的,你信不信,只要我愿意,你们整个药局的人会像蚂蚁一样被我捏死。”
应掌柜瑟瑟发抖,至少他的手已经拿不起东西了。他说:“我信,我特别信。我们这种做买卖的,最崇拜官家了。”
武官友好地说:“看你儒雅,一定是个明白人。跟你明说了吧,我们也不是来寻猫的。前不久有人反映,你偌大一个呼猿洞药局,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不像买药卖药的,所以借这个猫赐的良机来探访一下,没想到就出了人命。”
应掌柜说:“唉,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这药局真的是买卖药材的,只是买卖的不是现货,所以看不到人参、当归什么的。有时候宫里急需一些特别的药物,我们才会派人去采购。”
武官笑着说:“好了,就知道你会抬出宫里的人来压我。这临安城里,连一只鸟儿都喜欢拿宫中说事。前天有个卖饼的大爷,就说圣上吃过他做的定胜糕。”
应掌柜小心翼翼地说:“也许是真的。这临安城太大了,什么傻鸟都有。”
武官说:“看你懂事,给你一个面子,不搜查了。我也相信你给宫中送过药。只是,我死了两个兄弟,总得有人来抵命吧。人命关天,我就是帮着你,也灭不了这火呀。”
应掌柜说:“这个,我们是懂规矩的,能不能给我半个时辰商议商议,再给临安府一个交代。我这儿,还有过期的银票,不烧了,都给您。”
他又掏出一沓花纸塞进了武官的手里。
“好,就这么说。我就在门口候你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不长,我候得起。”武官说完,笑眯眯地站起来走出暗室。
从现在起,暂时安全半个时辰。
应掌柜想,这一屋子的人,周工昺身上任务最重,可偏偏杀人的就是他。“都想想,怎么把工昺保下来?”他对大家说。很快,他就怀疑他的话白说了,一屋子无人响应。
众目睽睽下,偏偏有人挑着一担药材进来了。一只箩筐上写着当归,一只箩筐上写着白及。来人是周工叙,周工昺的亲弟弟。他刚才见药局门口被重兵围着,就到两条街外的一家药铺赊了一担药材挑回呼猿局。临安府的兵勇翻了箩筐,就放他进来了。
工昺对工叙说:“弟弟,这个时候,你还冲进来送死?”
工叙放下担子说:“哥哥,你在这儿,我能跑到哪去?”
周工昺说:“也对,你孤家寡人一个,没地方去。”
工叙靠近了一步:“你刚才使了连环杀?”工昺点点头。工叙默然,他记得,哥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使用连环杀的。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沉闷的狗叫,尽管声音很轻微,但全屋子的人都听到了。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应掌柜急遽地跳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怎么,二老板也知道了?”
霍金跑到天井里,迅速搬开一只水缸,一个洞口就露了出来。应掌柜趋近洞口,伸手弹了一个响指,有一条黄狗钻了上来。应掌柜从狗嘴里取下一根骨头,用力掰开,一张字条掉到地上。掌柜捡起来看了一眼,对所有眼巴巴等着消息的耳朵说:“二老板来命令了,只一个字。”他没说下去,只是把字条展开给众人看。工叙看见了字条上的这个字:
“忍。”
工叙从来没见过二老板,也不知道二老板是谁,只知道二老板神通广大。只要二老板愿意,没有摆不平的事。但是,这次二老板却说,忍。
应掌柜也有点奇怪,这一次,他还没向二老板汇报,二老板就来指示了。可是,二老板又是从哪里得到呼猿局出事的消息呢?他感觉到二老板就坐在云端,盯着他。他不由得打一个冷战。正值盛夏,连弄堂风吹过来也是热的,这寒意来得莫名其妙。
应掌柜拍了拍黄狗的头,说:“回去复命,就说呼猿局一定忍。”那黄狗钻进秘道,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又对众人说:“各位,都知道了吧?二老板叫我们自己解决。呼猿局要正常运作,这是最高原则。我们的活儿多,一天都不能耽搁。刚才给军爷的那一沓银票,只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外面重重包围着,要想渡过今天的难关,只有一条路。”
工昺站起来就往外走,被应掌柜一把拉住了。
“只有一条路,交出凶手。”工昺说,“而我,就是杀人凶手。”
应掌柜摇摇头说:“谁杀的不重要,只要我们交出去一个人就行。军爷那里,也就是交个差。”
工叙想也没想,就说:“那我去吧。我是他的弟弟,应该是我替他。再说了,在这儿我是最没用处的一个。用我换我哥,应掌柜您赚大了。”
工叙说的是实话。他半年前才被他哥哥介绍进来,因为不懂格斗术,只能坐在家里画画。
应掌柜说:“工昺,就让你弟弟去吧。”
工昺说:“头儿,您千万别打我弟弟的主意,否则,我翻脸不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