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了船。
水面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浅,只能换走陆路了。往南面看,群峰如屏。那就是五岭之首的大庾岭,那也是令人生畏的大庾岭。大庾岭那一边,就是更令人生畏的岭南。既然大庾岭那么难走,岭南那么不堪,为什么大庾岭的驿道上,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为了生计。
虽然累,也渐渐逼近梅关了。大庾岭最险要的一段驿道叫梅关,是唐朝宰相张九龄向玄宗上书并获批开凿的。岁月之踵,把整条驿道的鹅卵石打磨得光滑如镜。但并不是每一段路都可以骑马的,很多地方只能下马步行。
更要命的是,如此重要的古道,一些路段还十分崎岖,且狭窄,一般的宽度也不过是五六尺。来来往往的人,不管是高官还是贩夫走卒,都只能只身过界。
更让人吁叹的是,路上大部分人都挑着重担,那箩筐里,有茶叶、食盐、米面、药材、婴儿、布匹,还有苦和难。为了生计,无可奈何。
三十六娘想,除了为生计奔波,从秦到宋,这条路上行走着太多的谪官,还有陪着受难的眷属们。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张九龄把这条驿道称为梅关,是因为这一段古道边全是梅树。可是这些为了生计苦苦挣扎的人,有心情赏梅吗?还是有的。抱着赴死心情的苏东坡就在这里写过一些与梅有关的句子。苏东坡是两过梅关,被贬谪去岭南是一次,被大赦回中原是一次。
可同样喜欢写梅花诗的赵鼎一次也没来过梅关。他去南荒大岛,是直接从漳州沿着海边过去的。如果夫君有机会被解放,是不是也可以从梅关回江南呢?
这希望,那么渺茫。
路越走越高了,也越走越险了。
在工叙眼里,这有点像赵鼎的仕途。
昨晚,为了养精蓄锐过梅关,大家找了个安静的客栈休息。夜深人静时,工叙没睡着,干脆点了灯阅读呼猿册。即将登山了,应该抓紧看完呼猿册,然后烧掉,减轻身上的负累。
这一辑,说的就是赵鼎登上人生巅峰的事。
赵鼎的这段经历,哥哥在呼猿册里记录得特别清晰,因为这时候的赵鼎万众瞩目,有关他的资料非常容易收集。工叙现在最感兴趣的,就是理一理赵鼎和张浚之间有趣的关系。绍兴四年,赵鼎任右相,劝说圣上起用张浚,任命他为知枢密院事,赢得了此年的宋金战争。绍兴五年,圣上任命赵鼎、张浚为左右相。官场上,左右级别相当,而以左为稍贵。左相赵鼎负责政务,右相张浚负责军事。
呼猿册里也提到,赵鼎、张浚联手打造出宋室的中兴气象,可好景不长,因为两人天性相反,加上有人离间,他们在很多方面产生了矛盾。于是,赵鼎辞去相位,去了绍兴府当太守。
好玩的是,坏景也不长。绍兴七年下半年,张浚因为对淮西事变措置不当,被罢相。他三番五次找圣上,强烈要求把赵鼎召回京城,接替自己的相位。就这样,赵鼎二次拜相,并且仍是左相。
这才是赵鼎一生中的最高峰。
就快到最高峰了。
虽然累,但是三十六娘还是一步步走了上来。脚下,是她的脚印,也是别人的脚印。这些脚印从山下来,到山上去。脚印与脚印之间,原来是相同的。虽然夫君没有来过大庾岭,但这梅关驿道上,分明有他的脚印。三十六娘能看到夫君赵鼎的脚步迈向梅关最高处。
抵达顶峰的赵鼎已无所求了,只想做事。他天性持重,从不冒进,他认为眼下的第一要务是把江山稳住。那时,金人终于把自己操控的伪齐废弃了,宋与金直接交手了。赵鼎抢在金人之前,招安了原来的伪齐守军,大批人马归顺大宋。
但这也留下了日后有人弹劾赵鼎通敌的隐患。
赵鼎总以为帝王相信他,所以他看到内侍把竹栽盆景搬进内廷,就说:“徽宗因为大兴花石纲引发了民变,现在我们还想重蹈覆辙吗?”一句话把圣上说得脸红耳赤的。还有一次,户部有人进宫献钱,赵鼎一调查,竟然是圣上要求这样做的。赵鼎直接跟圣上说:“别人不应该献钱,陛下也不应该收钱。”
虽然那几次圣上都及时改正了错误,但慢慢地,他就觉得跟赵鼎在一起,不那么快乐。
顶峰,就是险峰。
三十六娘一走到顶峰,就看到了无限风光里,险象环生。绍兴八年,是战是和,朝中吵作一团。这时,那个赵鼎生命中的煞星出现了。因为此人后来把自己的官邸建在临安城的望仙桥,所以,很多人就暗地里称他为望仙桥主人。
这望仙桥主人经过一系列的操作,让圣上觉得与他相处特别舒服。这时候,赵鼎因为立储问题,让圣上很恼火。于是,赵鼎第二次被罢相,从顶峰跌落。
一路跌,一路跌,一路跌……
“哇,邂逅。”
小碗看见“邂逅岗”三个字就叫了起来。这么浪漫的一个地名,当然会引起姑娘的兴趣。邂逅,确实令人神往。可是与年轻人心境不同的是,中年人心中想到邂逅,多了三分吁叹。
三十六娘早年看过一则笔记,说梅关近高处有一段山岗特别狭窄,最窄之处不盈三尺,来来往往的人,都免不了在此交会。如果是故人,那就是相遇了;如果不期而遇,那就是邂逅了。在此邂逅之人,有不少是走过苦难甚至生死之路的,所以一邂逅,便会生出无限的感触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邂逅岗。
三十六娘想,这么一条窄路上,跟乘车坐船不一样,无所遮挡,面对面走来,没有不打照面的,要躲也躲不开。即使同向而行的,前面的人不侧身让路,后面的人也无法超越。工叙边走边看,就觉得让路的人有些规律,若是男的,会面向你侧身,若是女的,则会背对着你。还没等他找出原因,他突然被邂逅了。
他邂逅了一双双鞋子。他想起了从临安到常山的那条大船上看到的鞋子。不同的鞋子上,有个相同的暗记。工叙隐隐约约感觉到,穿这些鞋子的人有可能是一支军队。因为这些人体魄几乎是一样的,一种身经百战的样子。
这些人也朝他多看了两眼。
至于小碗,还沉浸在她的小情怀里。“梅关梅关,梅花呢?”没看见梅花的小碗,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坡的花,越发兴奋。
那是木芙蓉。三十六娘认识这种花。刚才在山那边还没看见木芙蓉,现在从山顶下来不远,木芙蓉就这么鲜艳起来了。岭南岭北的气候就是不一致。她见小碗很想去看看那些木芙蓉,就应允了。她对工叙说:
“你陪小碗去吧,我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别贪玩,下了山,我们还得……”
三十六娘找到一个稍微宽敞一些的地方,坐在一块石头上。她望着脚下的下坡路,莫名其妙就想起了下坡路上的夫君。她永远记得绍兴八年,这是赵鼎生命中的分水岭,他开始不断下滑。
这一年,赵鼎从相位下来,被贬谪到绍兴府当太守去了。这距离他上一次被贬到绍兴府还不满两年。赵鼎以为这次出京会像上次那样,很快就重回中枢,但是他错了。四个月后,他又从绍兴府被贬到更南边的泉州。之后,更是从泉州被贬到更南边的潮州。
“更南边”,那就是“更落后”。从汉唐开始,惩罚一个官员,往往把他的官位往下降,把他的就职地点往南移,往岭南移。赵鼎的被贬轨迹,就是一路向南,直至真正的岭南。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这五大岭横亘一线,在南方隔出一个叫岭南的区域。
只有犯了弥天大罪的官员,才会被放逐到岭南。
在潮州没过几个月,他又被放逐到了漳州。在下坡路上狂奔的赵鼎,又等来了凌厉的处罚,他被人再次弹劾。他在毫无希望的漳州,痛苦地等了四年,然后,等来了终极的惩治。
整个中土,没有比崖州更南面的了。最南面的崖州,终于迎来了又一个被放逐的宰相。绍兴十五年,赵鼎从雷州渡海抵达了南荒大岛,然后照例写了感谢信,感谢朝廷的精心安排……
这样密集的、断崖式的惩罚落了下来,几同于天火降临,不要说是赵鼎,连三十六娘都吃不消了。此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有一双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喉管,让她昏沉沉的。恍惚间,她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她以为是工叙和小碗采花回来了,睁开眼睛一看,却被吓到了。
喊她的人,是王文献。这个岭南狂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看来,邂逅岗真能邂逅故人啊。
王文献不是别人,正是赵鼎贬谪在潮州时结识的朋友。
赵鼎谪居潮州时,为了不给亲友带来麻烦,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但还是有不怕死的朋友给他寄来书信,甚至赶来看他,尽管这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祸端。
刚到不久,赵鼎就收到了岳飞的来信。三十六娘记得,夫君收到岳飞这一封信时,老泪纵横。但是为了保护岳飞,他没写回信。
三十六娘后来听说,岳飞写这封信时,正受到朝廷的钳制。那么这封信,是不是就跟战事有关呢?赵鼎收到岳飞的第二封信,是在漳州,赵鼎仍然没有回信给岳飞,原因如前。三十六娘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朝廷把很多将领召回临安,金人统帅兀朮趁机兴兵南侵。后来,赵鼎再也没有收到岳飞的书信,因为不久后,岳飞被关进了天牢。
到了年底,赵鼎收到了岳飞的死讯,对三十六娘说:“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杀了他。我都已经很谨慎了,连他的信都不回,怎么还会牵连到他?当年,我就不该把他推荐给朝廷。”
三十六娘说:“夫君,这不是您的错。您远在岭南,怎么可能杀了他?”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赵鼎流着泪说,“看吧,还有更多的人会被我株连的。”
三十六娘眼前这个名叫王文献的人,则是另一个例子。他是晋江人,有文名,写过《孝经注》等一些书。有一次他突发奇想,竟然写了一部《司马法注疏》进献给朝廷,而这本书的内容对望仙桥主人极为不恭,自然被逮捕入狱了。好不容易出狱了,他又做了一件更让人惊讶的事,就是去找赵鼎。
这当儿的赵鼎,谁都避之唯恐不及,王文献反倒是专程赶到了潮州。
相比于岳飞等人,王文献是个陌生的朋友。他的到来,倒是让赵鼎生出一丝希望。这些年,生活拮据,除了腿脚关节痛,消渴症更让他苦不堪言。他对王文献倾倒了苦水,并写了一封信让王文献带去临安,向太学之首的高闶求一本新书。
这王文献,回京后却展开了营救赵鼎的活动,因此再次入狱。这一案,京城一系列官员受到了惩处。南渡以后太学之制,都是高闶所建,可以说是学界领袖。高闶最强调的是,尊王攘夷,主张“谨华夷之辨,攘夷狄救中国”,给满朝文武提供了驱逐金人的理论基础。赵鼎给他写信求书,自然有串通朝臣反对议和的嫌疑。
绍兴十四年,御史中丞詹大方上了一道奏折,重提此事,说赵鼎贬谪多年仍不思悔改,而其党羽门生还在活动,非宗庙社稷之福。望仙桥主人把这份奏折直接给了皇帝。圣上一怒之下说:“这好办呀,那就把赵鼎放逐到最远的地方去,断了他们的念想,让他的门生党羽都知道这老头永远不会复出了。”
在赶往崖州的前夜,赵鼎一夜未眠,郑重其事地跟三十六娘说:“夫人,我想了一夜,我得赶你走了。”
三十六娘十分惊讶。自从嫁给赵鼎,她从来没见夫君这样跟她说话。再说,这样的处境,这样的身体,日渐老去的夫君到了最需要家人照顾的时候,她怎么可能离去呢?
赵鼎说:“这些年,凡是跟我沾了边的人都倒了血霉,洙儿和渭儿因为陪我放逐都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你得离开我。我给汾儿写了一封信,你转给他,无论我被放逐到哪里,都不准他来陪我。”
三十六娘没想到,这王文献又被放出来了。王文献老了许多,不变的是那一份狂气,牢狱也消磨不了他的脾性。御史中丞詹大方对赵鼎致命一击的那份奏折里,就把王文献称为狂士。自此,狂士就成了王文献的标签,极为耀眼。
她更没想到的是,王文献这次南下,还是为了赵鼎。而跟他一起前来的,是全天下最强悍的背嵬军。那是岳飞麾下精锐中的精锐,完颜兀朮最忌惮的军队。
“啊,背嵬军?”三十六娘惊道。
与王文献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人见三十六娘看着他,忙摆摆手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敢称背嵬军?我也是刚路过,去找我家主公。在此邂逅了王狂士,两个人说说话,没想到就被赵夫人撞到了。”
“哈哈,他们都叫我王狂士。好受用啊。我真的要谢谢御史中丞詹大方。”王文献开心了好一会儿,才正式向三十六娘介绍了这位朋友,饶州洪皓府上的洪管家。
三十六娘认识洪皓。洪皓就是被圣上称赞为“苏武第二”的宋使。洪皓被金人扣留了十五年,前些年才回国,却因为和望仙桥主人合不来被逐出京城。洪管家告诉三十六娘,拜御史中丞詹大方所赐,一份奏疏就导致洪大人被贬谪到岭南的英州。
王文献说:“背嵬军脚健,我让他们先走了,这样我可以和洪管家多聊一会儿。对了,赵夫人怎么是一个人行走,您的随从呢?”
“还有两个小朋友去摘木芙蓉了。我在这里等他们。”三十六娘朝小碗他们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说,“看,他们回来了。”
王文献循着三十六娘所指看去,看到一对年轻人手捧着木芙蓉跑过来。工叙和小碗也是尽兴了,大老远就对三十六娘这面挥挥手。
突然,洪管家冲到三十六娘的前面,大声叫道:
“赵夫人,有一个奸细。”
三十六娘也吃了一惊,忙不迭问道:“啊,是谁?”
洪管家伸出手指,指着工叙和小碗跑来的方向,他还没说出口,就一个趔趄滚下了悬崖。邂逅岗上年久失修的木护栏,挡不住意外的发生。
工叙是在小碗的尖叫声中夺路而逃的,工叙是在三十六娘惊愕的表情中夺路而逃的,工叙是在一个男人的追击之下夺路而逃的。
总之,逃。
尖叫声还没落下,深深的悬崖下面,就传来了人肉与岩石相击的声音。那是死亡的声音。工叙自从入了呼猿局,关注的都是些已死的人、快死的人、等同于死亡的人,应该说对死亡并不陌生了,但是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真真实实死去时,他还是很震惊的。何况,这个人是因他而死的。
工叙一气跑到了高处,才回头看看,那个男的没追上来。再一看,这里就是刚才他和小碗采摘木芙蓉的地方。难怪刚才自己熟门熟路的,一下子甩掉了追兵。他停住了脚步,躲在木芙蓉后。木芙蓉还是木芙蓉,却没了香气。
刚才采花是那样的心境,想不到现在逃跑又是这样的心境。
他透过树丛,看见了山岗下的三十六娘。经他一路暗中观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苦苦念叨着丈夫的妻子。她千山万水赶过去,只是想见一面落难的丈夫。
他看见了小碗,那个胆小的女子一直在哭,一定是被吓坏了。毫无疑问,这是个不谙世事、没有心机的姑娘,虽然有点伶牙俐齿。但没这点刁蛮,他也不会暗中被她吸引住。
可惜的是,他再也不能陪她们走余下的路了。
那个追他未果的男人回到了三十六娘身边,说了一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往山下走去了。
老天,小碗临行前,还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天已经黑了下来,工叙觉得险情已经解除,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可是,等他回到邂逅岗的羊肠小道时,他就不知道继续往前,还是往后。
往前走,谍探的身份已经暴露,还能继续往南荒大岛赶吗?真的赶到那里了,还能混到赵鼎的身边吗?
往回走,没有完成任务,呼猿局能放过他吗?
最要紧的是,他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二老板还会帮忙把关在临安府大狱里的哥哥救出来吗?
还有,师父临终交代要找的《千里江山图》,还找不找?
那么三十六娘是往哪条路去的呢?
工叙反倒不急了,他干脆坐了下来,想好好捋一捋。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似乎有点荒唐,更是不可思议。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刚才那个男的怎么看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是奸细?难道,是有什么破绽被他发现了吗?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明白。
他突然想到他和小碗去摘花之前,三十六娘说了那句话:
“工叙,你陪小碗去吧,我就在这儿歇一会儿。别贪玩,下了山,我们还得去连州。”
工叙记得小碗当时这样问道:“我们不是去崖州吗?怎么又去连州?”三十六娘是这样回答小碗的:“绕道连州,去老丞相那里取个东西。”
老丞相?连州那儿也有个老丞相吗?工叙翻开呼猿册,一查,目前被贬在连州的是张浚,也算是个老丞相了。他烧掉了最后的呼猿册,轻装上路。
他知道他的脚要迈向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