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工叙醒来的时候,天已亮。
他听见船家对三十六娘说:“夫人啊,真对不住。我们这儿,水匪多,山匪多,如果借他们一双翅膀,他们还敢上天去打劫玉皇大帝呢。”
“嗯。”三十六娘立在船头,淡淡地说。
“女儿被他们抢了,你们还接着赶路吗?”船家又问。三十六娘回答道:“不了。我要上岸找官府,让他们把我女儿找回来。”
“那是枉然的。”船家摇摇头说,“已经不是赵丞相在位的时光了。”
三十六娘说:“还得要试试。等他一醒,我们就走。”
工叙坐了起来,对舱外喊道:“赵夫人,得赶紧走,赵老丞相的病拖不起。”他说这话,是思考了一阵子的。虽然他也很惦记小碗,但理智提醒他,必须赶紧南下。况且,这土匪横行的地方,要找回小碗几乎不可能。
三十六娘赶紧钻进舱内,对工叙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工叙摸摸后脑勺说:“看来,我这身板不经打啊。”
“那一棍子,老虎都经不住。”三十六娘说,“等你好点了,我们就上岸去。”
工叙继续说服着三十六娘:“小碗的事,只好看她的造化了。毕竟,赵老丞相才是重中之重。”
那船家听了他们的对话,对三十六娘说:“这么说,你们真的是赵老丞相家的?”
三十六娘点了点头。
“你们也别争了。听我说一句,还是继续赶路吧,早点见到赵老丞相。赵老丞相家里的事,就是我们船家的事。我把你们送去,不收钱。”船家对三十六娘说,“至于您那女儿,回头我再想办法帮你们找。”
船家说完,也不等回话,马上走回船头,起了铁锚就开划了。三十六娘和工叙对看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停了一夜的船,又前行了。
这一路,是上水,所以桨声响。船家划得十分卖力,他想早点把赵老丞相的家人送到赣州去。
工叙不想浪费时间,就从怀里摸出异马图。异马图不是呼猿册,不必躲着别人。这回,他得从从容容、仔仔细细看了。不久,工叙有了一个新发现,那马眼上画着极细极细的眼线。如果不注意看,十有八九会漏掉。这种画法,工叙曾经听师父说过。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跟自己同一个门派的。那么他跟江参有关系吗?江参除了山水大作,也画百兽。工叙此次秘密南下,除了呼猿局清单上的任务,还有一件自己一直想干的事,就是找到江参遗物。
看样子,这幅画,就是一条线索。
可是,还是没找到署名。他们画人像的,与画山水的有不同的规矩。画山水的,有署名、印章,甚至有题跋,大张旗鼓的。可画人像的,不能这么做,因为人像是要挂在人家堂前壁上的,所以画者往往会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不显眼处,字也极小,一般也不签章。可眼前的这幅画,连署名的影子都找不到。
他把画翻了个面,反面除了画师不小心滴上的墨点,也没找到什么。
工叙暗暗叹了一口气。
旁边,三十六娘无意中一瞥,看到了异马图,脱口说了声:“啊,是毗那大蛮。”
工叙一惊。毗那大蛮,他在角尺巷就听说过,没料到三十六娘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抬起头望着三十六娘。
三十六娘却沉默了。说实话,三十六娘一直怀疑着工叙,觉得他来路不明。尤其是对工叙去南荒大岛的目的,她更是心存疑惑。可这一路来,她经过不断的观察,觉得这年轻人不坏。有好几次她和小碗遇到险情,工叙都毫不犹豫施予了援手。
这种表现,心怀鬼胎的人装不出来。
既然能结伴而行,那就不必再猜疑别人了。三十六娘告诉工叙,所谓毗那,是古彝人建立的化外藩国,早已归化中原皇朝了,大致的位置是在贵州一带。传说那里有个毗那山,出产良马,偶尔会出现一种特殊品种的异马,善跑,善斗,极为勇敢,相马师说,这就是毗那大蛮。所谓毗那大蛮,原指毗那之人,现被指代这种异马,倒是十分贴切。一个蛮字,恰好点出了异马的特点。不过,毗那大蛮引起朝廷的关注,还是在南渡之后。
听她这么一说,工叙就明白了。打仗除了兵器,最要紧的是战马。谁的战马多,谁就能称王称霸。南渡之前,大宋的战马几乎都是来自西北的大西马。靖康后,原先出产战马的领土全失去。想买吧,金人已经把大西马列为不可交易的禁品。大宋朝廷买不到西马、北马,就改变了马政,开始关注南马了。
工叙指着异马图问道:“赵夫人,您怎么认出毗那大蛮?”
三十六娘说:“老丞相当年在江西,除了剿匪,最忙的事还是御敌。几位将军筹划攻打襄阳,我们得提前为他们备足粮草、战马。虽说妇人不能干政,但老丞相腿脚病痛,有些事就我代劳了。所以我见过一些异马图。”
啊,原来我们自己人选马,也要画马的。他作为画师,以前也没听说过这事。工叙问道:“这么好的画,怎么都不署名呢?”
“好的画马师难找,怕被人挖走了,都不让署名。”三十六娘说。
工叙点点头。他在乡下给人画像就是不署名的。画像是给子孙瞻仰的,谁愿意对着外人的名字烧香上供?再说了,他在呼猿局画的画,照样不能署名。
“不过,”三十六娘说,“画马师也会想办法在画上留点暗记的。”
是啊,暗记。三十六娘的话提醒了工叙。他回忆起师父喝醉酒时说过,有些画师想暗暗署名,会在画纸上留下墨点。门派不同,墨点的排列、形状、大小、浓淡就不同。记得当时席上有弟子问师父,本门派的墨点有什么特征,师父就说了三个字:“像眼睛。”
工叙重新把手上的异马图翻过来,细看刚才那几滴墨点,墨点中间真有浓淡之分,隐隐约约像个瞳仁。马眼有眼线,署名又像瞳仁,都与眼睛有关。工叙基本肯定,这个画师跟自己是同一个门派的。仅凭这点,他也得赶到崖州,找到这个失踪半年的师兄。
三十六娘接过异马图,按工叙指点的,细看了墨点,再翻到正面,迟迟疑疑说道:“这个画马师,我应该见过的。”
工叙说:“对呀,十多年前,您和老丞相恰好在江西。”
“不是。不是在江西,也不是十多年前。”三十六娘摇摇头说,“那是绍兴十二年的事,在临安。”
绍兴十二年?临安?两个元素让工叙感兴趣,他知道某个故事要开始了。
三十六娘接着说:“那一年,我回常山给赵老丞相买药……哦,其实是买药香。这玩意儿点燃后容易催人入眠。赵老丞相患疾后,常常睡不好,所以我想给他买这个。可我刚到常山,有人就带来了老丞相的口信,让我赶紧去临安。”
“不对。”工叙也有些疑惑了,“那时候他老人家在岭南,让您去临安干吗?”
三十六娘说:“是啊,我也怀疑,我都没见着老丞相的书信。但那时也容不得我多想,稀里糊涂跟着来人就走了。本来从常山到临安一路顺水,走水路是最方便的,但来人早就备好了马车,我就上了马车走了。结果……”
她突然卡住了。
工叙感觉到三十六娘这趟路程一定有诸多不顺。三十六娘沉默了好久,幽幽地说:“因为我们要在天亮时赶到,所以连夜赶路,到了富阳地界已是后半夜。过恩波桥时,我就觉得车子一震,车窗外有人丢进了一团东西。同行的人发现有情况,立即策马去追,可是没追到。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展开一看,是半幅异马图。我翻到画的反面,只看到一行字,让我不要去临安,更不能进入临安府衙的官驿,免得落入圈套。看得出,这行字还是新鲜的,墨汁还没有完全干透,也写得歪歪扭扭。我怀疑,这是谁在仓促之中写的,所以不拘章法。”
工叙问道:“这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三十六娘说:“匆匆忙忙的,我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但黑暗中还能看到一个影子,挺高的。”
工叙问:“后来,您去临安了吗?”
三十六娘说:“没有,我趁他们不注意,下车跑掉了。”
“这么说,您没去临安府的官驿。”工叙说,“真是运气,您逃过了一劫。”
“可能是吧。”三十六娘说,“但我不知道这一劫是什么。”
工叙说:“那是一起命案。”
“一起命案?”三十六娘倒吸了一口气,“谁死了?”
工叙说:“江参死了。”
“啊,画画的江参?我以前在常山见过他。”三十六娘更震惊了,“他怎么死的?”
这事得问你呀——如果搁在几天前,工叙心里一定会这样说。但此刻,他觉得三十六娘不像是装的,她应该是真的不了解。于是,他简单说了一下此事的来龙去脉:
朝廷恢复宫廷画院后,让谁来入主新画院,这是个难题。是画龙派还是画牛派?所谓的画牛派,其实是暗喻江南画派,因为江南的画家们喜欢把江南常见的水牛入画。后来,有人就推荐了江南画派的江参。他的画文人气重,符合士大夫们的口味,圣上也想见他一面。他本是散淡之人,但得到皇帝召见后,可发扬本门本派,所以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在觐见的前一夜住进了临安府的官驿。
结果,第二天他就没有醒来,死因成谜。
三十六娘说:“那……他画的《千里江山图》呢?”
工叙说:“此画自此失踪了。”
三十六娘说:“那太可惜了,画这幅画的时候,赵老丞相和我都在场。”
工叙不敢当着三十六娘的面掏出呼猿册,只能靠画画打发时光了。他凭记忆画好了小碗的头像,又在旁边画上了两只虾。那是小碗再三要求的。就在这时,他感觉船身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人上了船,那人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盱眙青虾,活了。”
工叙呆住了,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会失望,他怕一回头,看到的不是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没有失望,这回不是梦。他画中的那个人从画纸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面前。他一把就抓住了那个人,又意识到不妥,又放开了手。
真的是小碗回来了。他们重新成了三个人。
小碗解释说,其实被劫匪劫走后不久,她就虎口脱险了。她告诉劫匪,她是赵鼎家的,赵老丞相病重,她陪赵夫人一起赶去看他。劫匪一听就说,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说完就把她给放了,还给她雇了一艘船,让她日夜兼程追了过来。
整个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说书人一定不喜欢。但是工叙喜欢,这就意味着,小碗并没有受什么欺负。三十六娘当然更高兴了,没有耽搁行程,也没有少掉一个人,算是老天保佑了。
工叙画完青虾,意犹未尽,在上面写上了两句诗:“南来寄疏蓬,虾菜岂所欢。”小碗看了,赞道:“筷子哥哥,你不但会画画,还会写诗呀?”
“句子里有个虾字,送给你的。”工叙说完,又扭头偷看了一眼三十六娘,有些心虚。三十六娘微微一笑,也不戳破。心想,这年轻人记性确实不错,还能记得这首诗。这首诗是赵鼎去建康途中在太湖写的。那时候,夫君离开常山黄冈山,陪着圣上四处奔走,虽然辛苦,但内心是舒畅的。
三十六娘又想起夫君另一首写虾的词:“……谩水犀强弩,一战鱼虾。依旧群龙,怒卷银汉下天涯。雷驱电炽雄夸。似云垂鹏背,雪喷鲸牙。须臾变灭,天容水色,琼田万顷无瑕。俗眼但惊嗟。试望中仿佛,三岛烟霞。旧隐依然,几时归去泛灵槎。”
她现在才意识到,在这首《望海潮》中,早就出现了“下天涯”“垂鹏背”“喷鲸牙”“泛灵槎”这些字眼。这些字眼,全部都指向一个地方:南荒大岛、天南尽头。“琼田”二字,原意为传说中的种玉之田,但在夫君的这首词中,难道不是指琼岛的万里波涛吗?
这么说,夫君在十多年前就预测了自己的结局?
船家见小碗喜欢青虾,真的就在船头钓了几只虾,又跑到船尾生起了火炉。三十六娘不想让自己再那么沉重,就跑去船尾帮忙烧菜去了。船家慌忙跑了过来,说:“赵夫人,这是下人做的事,您怎么可以……”
三十六娘摇摇头说:“老丞相都被贬了九年了,我早就成为一介农妇了,还有什么不会的?”
船家是明白人,知道她这是给年轻人腾地方,也没谦让。
其实,船舱里的两个年轻人,什么也没干。除了庆祝死里逃生,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小碗说:“早知道劫匪那么怕赵老丞相,刚被劫船的那会儿就该抬出他的名头。”
工叙也很感慨,下野的人,名头还那么管用。小碗说:“所以嘛,那些没名头的人,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说什么自己家有马队……哎呀呀,筷子哥哥你怎么脸红了?我就喜欢看你脸红,你红了脸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