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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魔幻的事情总发生在夜里

夜,越来越诡异了。

赵鼎睡不着,干脆披衣掌灯,到院子里看了看,掉在地上的花苞被谁捡起来,用细绳绑在花枝上了,看上去跟以前一样。这是孩子们的一份心意,他得收下。到这个时候,他从巅峰跌落,不是相国,不是郡守,只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失败者,目前在这瘴疠之地,还有几个人这么关心他,应该知足了。

与汾儿离别已经三年多了,不知他在哪里。官场险恶,他不让汾儿走上仕途,汾儿想做生意,他也不允许。贬在泉州的时候,虽然没什么实权,但经常有商户找上门来,有的还是波斯人、阿拉伯人、日本人、高丽人、真腊人、渤泥人。虽然他从来不收他们的礼金,但还是出事了。有人制作了一个表格,把他从开封士曹到南渡之后各个任上的受贿记录上报给了朝廷。所以,他接着被贬,一贬再贬。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份表格,但是听人说,里面竟然有日本人、金人的供词。

所以他不会让汾儿去做生意。

至于汾儿做什么营生,他也不清楚。刚到崖州的时候,他还能收到汾儿的来信,到后面基本都没有了。这也是他很担心汾儿的原因。

虽然是在夜晚,他还是看见那个花苞打开了一点点,这让他的心情回了暖。他一手掌灯,一手从旁边的水缸里掬了一点水,轻轻地洒在花朵上,然后进了书房翻开一本书。

前一阵子,他在书房里曾草草翻过这本书,是裴闻义的父亲裴瑑任崖州太守时整理的一些见闻,里面好像提到过鲸鱼上岸的事。他花了两个时辰把这本书细读了一遍,终于把有关鲸鱼的事都找全了。

裴瑑在书中说,崖州湾外的这片海,自古以来鲸鱼较多,所以又被文人骚客称为鲸海。每年八月,鲸鱼最多,但鲸鱼最盛的年份要五十年一遇,这一年才有鲸会。上次的鲸会,就在绍圣四年。

赵鼎算了一下,绍圣四年正是苏东坡被放逐到儋州的那年。东坡先生的一首诗里有“长讥韩子隘且陋,一饱鲸鱼何足脍。东坡也是可怜人,披抉泥沙收细碎”四句,可能是他看过了鲸会后才写的。

裴瑑还说,五十年一遇的鲸会,海水会变味,所以会有鲸鱼上岸。每逢此时,会有人在此杀鲸取香,并取鲸油,这已成了琼岛陋习。

书上一段与鲸鱼无关的文字引起赵鼎的注意。裴瑑说,大疍港有什么鬼市,鲜为人知,鬼市期间,往往有巨大的番船停泊。最让赵鼎不明白的是,这种码头鬼市,都是在后半夜进行的。

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赵鼎翻遍了全书,也没找到答案。他想,可以问问常常在夜间行走的人。而在崖州,夜间行走的人有两种:

更夫,疍人。

他想,明天让裴怀问问蛋壳儿吧——此地疍人捕捞一种特殊的香螺,常常在凌晨之前。

在崖州,有一个人常常行走在后半夜,既不是更夫,也不是疍人。

是臭油寡妇。

臭油寡妇的臭油坊,就开在大疍港与番坊街之间。岭南多海棠,南荒大岛更不缺,但崖州的海棠树更特别,再烈的台风也吹不倒。在土人居住的区域里,还有一大片的老树,听说是两百年前种下的。老树上的海棠果特别大,果仁也饱满,压榨出来的臭油自然特别耐烧,且香。

臭油寡妇的臭油就取材于这片海棠老树林子,所以她的臭油铺子生意很兴隆。当然,助其生意兴隆的,还是臭油寡妇的美艳。当年就是因为美艳,她才被称为臭油西施,她丈夫死后,大家就改叫她臭油寡妇了。她自己呢,觉得臭油寡妇的名号比臭油西施好,因为“寡妇”二字能触发男人揩油的念头,生意自然就来了。

但是臭油寡妇有一种本事,能让男人们梦见她却得不到她。她比岛上的一般女子都要高大结实,还有些小功夫,所以一般的男人也拿不下她。没一些本事,她也保不住那么大一片海棠树林。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疍码头上就有了一个新赌注,赌棍们赌的,竟然是臭油寡妇怀孕的日子,或者,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个赌法已经流行半年了,但臭油寡妇一次次让赌棍们失望,他们终于相信了,臭油寡妇怀不上孩子,是她自己没本事,与任何一个男人无关。可是这一次她竟然怀上了,还瞒了大家好久。

也许,丰满的人一开始怀孕,总不那么显怀。

从铜柱事件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寡妇的肚子一直是崖州的男人们最关心的。

就像今天吧,都已经过了午夜了,臭油寡妇一出门就觉得有人跟着。她头也不回高声叫道:“还跟?老娘的肚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感兴趣?”

后面响起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光滑的地面上流着:“嘿嘿,我就喜欢胖肚皮。”

“好这一口,也算天下唯一了。”臭油寡妇笑了,还是没回头。

“我还喜欢闻臭油味。”那人的口味,有点怪,有点重。

“那可是人间至味。你不跑到天之尽头,还真闻不到。”臭油寡妇这才停住了脚步,“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你是谁。说吧,波斯商人给了你多少钱?”

那人说:“嘿嘿嘿嘿嘿。”

魔幻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夜里。

这天,赵鼎正在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敲窗。他端起桌上的灯盏走到窗前,没看到什么。等他重新坐回桌前,又传来敲窗声,这一次的敲击更重了。赵鼎怕这声音吵醒另一间屋子里的裴怀,只好起身打开院门,门口无人。他往外走出两步,还是无人。

但是有物。门边,整整齐齐放着两个布袋。他解开袋口,里面装满白米,还有一壶醪酒。白米这东西,放在江南是普通之物,但在大岛上,意味着极为优渥的生活。赵鼎想,这白米,应该是裴闻义派人悄悄送来的。

天亮后,裴怀醒了,她否认了赵鼎的猜测。如果真的是她父亲干的,完全可以送进屋内,犯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过了一阵子,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这次送来的除了吃的,还有一些其他物品。裴怀看了看这些物品,都不是岛上的物产。那些瓜果,明显已经枯黄了。很明显,瓜果从采摘到现在,已经好些天了。

还有,送东西的时间都是下半夜。他是谁呢?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见呢?可能送货的人知道裴家宅院是被官府监视着的,只能这么做了。赵鼎担心如果这人来的次数多了,难免会被官府发现,所以必须阻止他。

又过了一些天,同样的事情第三次发生了,但这次是命案。

赵鼎听见窗户被人叩响时,立即起床开了院门。门一开,一个人直愣愣倒了进来,差点压倒了他。他提灯一看,那人身上全是血。门边,还放着几个麻袋。

很快,崖州官府的人就来了,查验了一番说,这是个惯偷,被仇家追杀了。等蛋壳儿赶到,死者已被抬走了,门口那些东西也被一并拿走了。蛋壳儿一边用水冲洗着血迹斑斑的地面,一边问裴怀:“你会相信这是仇杀吗?”

“不信。”裴怀说,“他们只是冲着赵老丞相来的。”

“他们?他们是谁?”

“仇家。”

“果然是仇杀啊?”蛋壳儿又问,“那么,仇家是谁?”

对呀,仇家是谁?裴怀想,赵老丞相这么多年来,越贬越低,越贬越远,一定是得罪了人。她不知道老丞相得罪了谁,但这个仇家一定是强有力的。只有朝堂之上的人,才有这种力量。她随口说:“也许,是圣上吧。”

天哪,是圣上。蛋壳儿一惊,手中的扫帚掉了。这个离圣上最远的疍人,一辈子连“圣上”二字都不敢说,现在觉得自己和圣上的距离,只隔了一个老头。

这老头眼下正坐在堂上回忆当时的情形。

赵鼎清清楚楚记得,他是听见窗外有人敲窗马上去开院门的。而那个被杀的人倒在他身上时,身体竟然是凉的。一个人刚被杀死,身体不可能马上就冷到这程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先杀了人,把死人靠在大门上,然后才绕到窗前敲了窗户,让屋子里的人出来开院门。

此人一定知道裴家宅院的结构,知道赵鼎会来开门。死人倒下去了,也一定会压在赵鼎的身上。

凶手为什么这样做呢?仅仅是为了吓唬一下赵鼎吗?

赵鼎走出屋子,站在了大门外,遥望着东北方。他看到满天星斗中,那张网收紧了。

坏消息接踵而来。

这事过后的半个月,裴闻义来了。跟上次一样,他带来了最新的邸报,因为这一期邸报上又有了赵鼎的消息。他指着邸报跟赵鼎说,广西经略使张宗元犯了错误,被调离了。

啊?赵鼎有些惊讶。广西经略使张宗元是个正直的人。当年张浚与岳飞产生了一些小矛盾,导致圣上对岳飞也有了一些不满,这对岳飞是很不利的。张宗元有一次看到岳飞练兵的情形,对岳飞极为佩服,回京后在圣上面前大大称赞了岳飞,消除了圣上对岳飞的误解。

赵鼎从漳州贬往崖州,渡海时坐的船就是他安排的。

裴闻义说:“张大人利用职权,私下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您这里,所以坏了朝廷的规矩。”

赵鼎这才知道,前阵子神秘人放在门口的粮米、醪酒,都是张宗元送来的。也就是说,为了他,又有官员倒霉了。只是,这南荒大岛也是广西管辖的,作为广西经略使,张宗元怎么说也是岛上各州的上司。这崖州郭太守就归张宗元管,怎么就敢杀了上司派来送粮的人?

裴闻义摇摇头说:“按理说,郭大人不敢以下犯上,除非,郭大人拿到了尚方宝剑。”

“而且,”赵鼎接过裴闻义的话说,“张宗元也知道郭太守手上有这把尚方宝剑,所以每次送粮来,都是暗地里来的。”

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看来,崖州已经不安全了。赵鼎对裴闻义说:“闻义,以后尽量不要回来了。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能把你们都拉下水了。”

“这不怕。”裴闻义说,“赵老丞相,三年前我敢把您安置在我这破房子里,就说明我早就准备好了。”

赵鼎说:“那不行,不能因为我是闻喜人,你就感情用事。”

“赵老丞相,您错了。我这么做,绝不是因为您是我们山西老乡。”裴闻义站了起来,向赵鼎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虽然您遭遇了大难,有那么多的宵小落井下石,但是这天下,念着您的人更多,我就是其中一个。”

赵鼎仰天叹道:“唉,我赵某何德何能,得你们如此厚爱?”

裴闻义说:“我虽然在这瘴疠之地做个无关紧要的小州官,远离朝廷,但是天下的事,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朝廷那么多的能人,是您举荐的。摇摇欲坠的大宋,就是在您手上中兴的……”

赵鼎打断裴闻义的话:“那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裴闻义说:“那是因为您救了一只猫,现在这只猫变成了老虎,反过来吃人了。”

赵鼎一下站了起来,但是因为虚弱,脚一软又坐了回去。

结识三年了,他因为裴闻义不是科班出身,一直没有高看他,今天一席话,他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官员原来是个明白人。你看,“猫变成了老虎,反过来吃人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把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说清楚了。这是那些天子门生、榜眼探花能做到的吗?

是的,裴闻义说的没错,一切都是那只猫变的老虎在使坏。可当初,救了这只猫的,除了自己,还有张浚。现在,张浚也被放逐岭南。

裴闻义见赵鼎不语,又说道:“赵老丞相,据我所知,朝中有很多人,只要您一句话,都愿意随您一起去打这头老虎。”隔墙有耳,赵鼎忙不迭地制止裴闻义,轻声又坚决地说:“不能这样,绝对不行。这是谋反,谋逆大罪。”

裴闻义也压低了声音,说:“难道您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赵鼎无奈地说:“那又能怎样?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我不能违背儒家的道义。”

如果圣贤书都让人忍气吞声,不读也罢。这是裴闻义内心的话,他不敢说出来。时间不早了,他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虽然这是裴家宅院,是他自己的家。他知道,他的家园已经不安全了。他想了想,说道:“在这个荒岛上,我不能看着您被一些小老虎虐待了。”

裴闻义说完,就站了起来。赵鼎看他要走,低声喝道:“闻义,别冲动,你还有女儿。水很深,千万千万别把裴怀卷进来。”

裴闻义一顿,说道:“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还真的是隔墙有耳。

裴闻义刚出堂屋,就看见院子里立着几个人。他一惊,他记得先前进来的时候,明明是把院门锁上的。能打开裴家大门的,除了自己和赵老丞相,只有裴怀。

当然,只有裴怀。她流着泪,泪水从脸上滑落。很明显,她听见了刚才屋里的对话。她哭着说:“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她的旁边,是位疍人装束的小伙子。他跟着说:“裴大人,我是疍人,从小就在海里长大的。水再深,深不过疍人的木桨。”

这是疍人的俗语,从小生活在崖州的裴闻义不可能不熟。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不熟,但他不用问就知道是谁。他一句话也没说,伸出手在蛋壳儿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走了。

可是,就在他迈出院门的时候,第三个人开口了,大声叫道:“裴大人,他们要来了。”

裴闻义停住了脚步,他不回头就知道是谁,刚才他看到这人挺着一个大肚子。裴闻义转过身,对臭油寡妇说:“你说的他们,是谁?” iMv8TSw1nfIiHN09FgdETFS5LeiWMawJVylYMw80adIeCpS1bjVwv2hv2TF0Xh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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