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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邸报里的三个消息与一张收紧的网

“赵鼎,你还活着吗?”

门外传来这么一声。赵鼎听到了,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依旧埋着头,吃着裴怀刚烧好的早餐。倒是裴怀听见这话,扔掉锅铲冲着走进来的人叫道:“你是谁呀,这么张狂?赵老丞相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

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们说:“裴小姐,没办法,上头就这么规定的。”

裴怀说:“那又怎样?这是我的家,家父如果在崖州当差,你就不敢了吧?”

衙役说:“不好意思,我们只听郭太守的。”他们拿出了一张表格,还取出笔墨,放在了桌上。裴怀正想开骂,被赵鼎拉住了。这些兵勇也是在执行公务,没必要为难他们。他对他们说:

“好吧,那就记上吧:赵鼎,绍兴十七年六月廿日,没死。”

衙役们果然就在表格上写了这些字。他们写完,收拾起纸笔就走了。临行,其中一个停住了脚步说:“老丞相,不好意思,您得注意了。这外面,眼睛越来越多。”

这人现在喊他老丞相,让赵鼎心里一热。外面眼睛越来越多,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已经暗探密布了吗?赵鼎心里一阵难过。唉,一不小心又给裴闻义带来了麻烦。

今天上门来登记生死状况,这对赵鼎来说,是更大的羞辱。这几乎是在咒他死去。他明白了,可能是一个月前伏波将军铜柱事件惹了祸。

十天后,赵鼎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

这天下午,裴闻义就从儋州赶了过来,给赵鼎送来一期邸报。对邸报,赵鼎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朝廷编撰下发的,邸报上除了抄发皇帝的谕旨、臣僚奏议,更多的是各地政事的抄本,还有许多有趣的杂事。印刷后,借用兵部的邮传线路迅速发给各地。

赵鼎在绍兴八年被贬谪后,开始的几年有资格看邸报,直到在漳州任上,才被朝廷剥夺了资格。

他展开邸报,在不起眼的一处找到自己的名字。行文很短,意思是赵鼎不安分,以戴罪之身笼络、蛊惑当地土人。

赵鼎笑了笑,放下了邸报。因为铜铁可铸造兵器,被列为管制之物,那伏波将军铜柱少说有十万斤,如果未经许可私自流出,那么按大宋律,崖州太守是要被问责的。这邸报上只字未提铜柱之事,也是故意隐瞒了。但是,赵鼎不会愤怒了,官场怪事见多了。

裴闻义说:“赵老丞相,您一定要小心啊。还有一件事,这邸报上没说,是我听说从下个月起,要把您的俸禄减半了。”

赵鼎默然。虽然被放逐崖州,大小也算是官身,会发少许的费用,但也只能勉强喂饱肚子。如果再减半,几乎就要饿死了。

裴闻义宽慰说:“老丞相,您放心,只要我裴闻义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您的。”

赵鼎说:“闻义,不必客气了。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已经让我非常感激了,我还敢有什么奢求呢?只是……”

“嗯,赵老丞相请说。”

赵鼎说:“闻义从小在崖州长大,令尊大人也曾是这崖州的首长。照理说,你们对崖州的风土人情是了如指掌的。”

裴闻义没敢出声,屏声静气等着赵鼎的下半句。赵鼎也迟疑了一下,往门口望了一眼。那门是关着的,但他还是走过去,确认了一遍才说:“我以前总以为,大疍港仅仅是给夷船进出中土时加加水、避避风,看过之后才知道,这是个真正的码头。”

裴闻义说:“是的,岛上土产都是从大疍港出去的。”

赵鼎接着说:“不管是泉州港还是广州港,都是朝廷赋税的大头。可崖州有这么一个大疍港,怎么还穷困潦倒的?这赋税,去了何处?”

裴闻义没想到这老头每天处在半禁闭状态,竟然还关心着这样的大事。他想摇摇头,又一想,不能老是摇头了,于是悄悄说了两个字:

“海盗。”

赵鼎猜到是海盗,但他听见裴闻义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反倒是一怔。海边多海盗,他在泉州、潮州、漳州时就清楚得很。海盗厉不厉害,还是取决于官府的缉盗能力。

裴闻义只好跟赵鼎直说,崖州地处天南,素来蛮荒,朝廷拨下来的钱粮极为有限,防御海盗的兵勇也不多,根本就防不住海盗。所以有了事,也只有用钱买平安了。

正说着,那门砰的一下,把屋里两个人吓了一跳。

裴怀推开门,看到了父亲。

她还看到了父亲的脸色,知道父亲不高兴了,马上说:“爹,我这阵子学了五本书。”赵鼎连忙点点头证实了裴怀的话。刚来那阵,他想学苏东坡办个书院、私塾什么的,教教崖州的年轻人。后来,这个愿望落空了。被禁足的岁月里,还能教教孩子读书,真是好事,哪怕只有裴怀一个学生。

裴闻义说:“我说的不是读书。有老丞相在,我一百个放心。我是说,这阵子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赵鼎见势不妙,抢过话头:“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裴闻义回道:“老丞相,我是听人说,小女这阵子跟疍家的小伙子走得近。”

裴怀叫道:“爹爹啊,您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连这个都一清二楚?”

裴闻义说:“那是疍家人,不一样的。整日在水里漂,跟我们不一样啊。自古到今,你听说有汉疍通婚的吗?”

还没等裴闻义开口,赵鼎先说话了:“裴太守说得对,汉疍不通婚。不过,这是从前的事了,以后就很难说了。哦,冼夫人当年不嫁给汉人,就没了眼下的水南村。”

裴闻义见赵鼎这么说,也就不再说这事了。反正两个年轻人八字都没一撇,考虑这个为时过早。

裴闻义走后,赵鼎随手拿起邸报。污蔑自己的这篇,他也不屑一读了。反正这么多年来,总有人不遗余力地污名化他。他关注的是邸报上的两个消息。一个是,牛皋去世了。至于怎么去世的,邸报上看不出来。前些年,岳飞死后,岳飞的兵马就化整为零,散派到其他各将帅的军中。但岳飞的精锐背嵬军一直不肯散去,都集中在牛皋将军的麾下,到宋金边境打游击了。

赵鼎想,牛皋将军一死,群龙无首的背嵬军能去哪儿呢?

第二个是,大金国册封了忙豁勒国。对忙豁勒,赵鼎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金人的北邻,刚冒出来的草原部落。

还有一个消息,顶多算个街头谈资。说是临安的宫中,在巴蜀征集到了一只白面猢狲,为了显示宋金友好,已经送往北方。赵鼎摇摇头,把邸报点着了。这玩意儿不能让外人看见,否则会成为裴闻义私通朝廷谪官的罪证。

邸报很快就烧完了,他看着一坨灰烬,想起了什么。

“赵鼎,绍兴十七年七月二日,没死。”

两个衙役在表格上填上了这一句。这表明,来自朝廷的羞辱在继续。不过,赵鼎已经麻木了。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还是走了两步,让衙役看到他还活着。其实,衙役们也是麻木了,执行公务而已。

等衙役走了,赵鼎开始摆弄院子里的兰草。不一会儿,裴怀送早饭来了。这一次,是从番坊街买来的手抓饭。赵鼎说:“裴怀啊,不要再费钱买这些东西了。”

裴怀说:“没事的。我爹说,家里有钱。”

赵鼎的那点俸禄已被崖州官府减半了。不过,被减掉俸禄的不止赵鼎一个,崖州官场每个人的俸禄都减掉了一点。郭太守说,要省点钱买一些船。崖州的水上捕快船早就坏掉了。他从裴怀这里了解过,郭太守不是岛上本地的人,是从大陆那边过来的。安排在岛上做官的,应该是一些朝中没有靠山的人。

赵鼎还了解到,郭太守这阵子做事还蛮用心的,目的就是一个,取悦中枢,调离南荒大岛。这个想法,赵鼎很理解,他在相位时就不断有边陲之地的官员来找自己。

赵鼎对裴怀说:“倒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没什么胃口。”

裴怀说:“哦,是不是消渴症严重起来了?”

赵鼎摇摇头,他觉得这阵子的症状,已经不像是消渴症了。当然,消渴症还在,腿脚痛还在。这新添的病痛是什么毛病,他不知道。这里不是临安,不是大陆,没有好的郎中。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得了一点小病,也会拖成大病,最后死掉了。这瘴疠之地,果然令天下被放逐之人都闻之色变。

不过,他知道自己新添了一种病。趁裴怀不注意,他忍不住对着虚空喊道:“我得的是心病啊。”

在赵鼎冲着空气自言自语之前,裴怀就收拾好碗筷到了院子里。她来到院子,看到那一朵花。赵鼎从漳州来到海之南,除了一些书籍、书信,就带来了这盆花。裴怀实在弄不明白,这一盆兰草有什么好养的。这南荒大岛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花草。她曾对赵鼎说:“赵老丞相喜欢兰草,我给您挖几株来。”

“不必了。”赵鼎摇摇头说,“这株兰草不一样。”

裴怀想,也许是不一样的,不然老人家也不会从那么远把它搬过来。

这些年,赵鼎在家除了看书、写字、呆坐,就在院子里摆弄这盆花草,确实也用心,基本不让别人沾手。不久前,他的认真和期盼有了好的结局,就是长出了花骨朵。有一次,他指着花苞对裴怀说,这是我的儿子。

裴怀以为老人诗兴大发了,就说道:“那好,老丞相给您儿子起个名字。”

赵鼎说:“早就起好了,汾。”

“汾?”

“我儿子……”赵鼎停了停,然后轻轻地说,“就叫汾。”

这个,裴怀是知道的。她听父亲说过,老人家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就叫赵汾。在崖州快三年了,老丞相跟她说了很多事,就是闭口不说三个儿子的事。父亲也提醒过她,千万别问起老人家的家事。裴怀知道不该问的,一定是伤心事,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伤心事是什么。

不过,赵鼎没和裴怀说起儿子的事,倒是说起过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比儿子大不了多少,虽然是继室,但赵鼎从来没有轻慢过她。裴怀想,这个赵夫人一定不简单。

虽然裴家宅院常常关着门,但是大屋里有天井,院子里也有院子自带的天空。白天,赵鼎会坐在院子里遥望四方云天,夜晚,他也会通过天井观星象。崖州的天气,永远是热的,哪怕是天天下雨,那雨水也是热的。热的水,落了下来,一朵叫“汾”的花就这么一天天长大了。

可今天,裴怀走进院子的时候,她发现这花苞歪着头,摇摇欲坠的。兰草上有一只虫子看到她,迅速跑远了。

——这个叫汾的花苞,被虫子锯断了。

裴怀惊呼了起来。赵鼎听到尖叫,从堂前赶到院子里。他看到落在地上的花苞,突然就倒了下去。

叭!

蛋壳儿很快就来了。

碰到这样的事,裴怀只能找他。父亲远在儋州,肯定是指望不上的。郎中,一时找不到。至于巫医,她想这当过宰相的人绝不肯受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摆布。她去疍排上找蛋壳儿的时候,蛋壳儿正掬了一捧海水在喝。海水能喝吗?这个从小生在海边的女孩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喝海水。

蛋壳儿吐掉嘴里的海水,神秘地说:“你试试?我尝过海水味,好像……”

裴怀说:“别喝了,老丞相昏倒了,我一个人抬不动。”

蛋壳儿撒腿就跑,跑出老远,又折回来拽起裴怀继续往前跑。裴怀几次想甩掉他的手,都没有成功,她干脆不再抗拒这种力量了。

穿过大疍港和番坊街,就是水南村。他们冲进裴家宅院的时候,赵鼎已经自己醒过来了,软绵绵地靠在水缸上,目光呆滞。蛋壳儿连忙把赵鼎背进内室,让他半卧在床上。裴怀也找出平时老人服用的药丸子,递到老人手里。

赵鼎摆摆手,不肯吃药。他看蛋壳儿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开口说道:“没事了,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们俩……出去玩吧。”

两个年轻人都摇摇头。这种情况,老人家一个人待着又会胡思乱想了。裴怀想用话题把赵鼎的心思引开,故意拍了拍蛋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总喜欢问东问西的吗,你不是总嫌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吗,现在大老师坐在这里,你怎么一个问题都没了?”

蛋壳儿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忙说:“赵老丞相,您已经做过大官里的大官了,书也读得多,什么都见过。我很想知道,疍人是怎么来的?”

这不是问题,赵鼎早已把裴闻义书房里的藏书都翻过一遍了。他就把疍人的来历大致跟蛋壳儿说了一下,又告诉他,疍人、汉人都是同源的,根本就没必要分得那么细。

赵鼎说的这些话,对蛋壳儿来说都是新鲜的。“那么,我们能不能跟你们一样,也住到岸上来呢?”

赵鼎说:“谁规定疍人一定要住在船上的?”

蛋壳儿想了想,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么,疍人能和汉人成婚吗?”

他问这话时,眼睛没看裴怀,但是他能感觉到裴怀的视线扫了过来。赵鼎终于笑了起来:“嗬嗬嗬,有个大胆的疍人,不是早就牵上了汉家姑娘的手吗?”

裴怀借口说倒水,从赵鼎的手里接过茶杯就走了出去。这个野孩子,还真的什么话都敢问,真是没教养。她走到院子里,看到了地上那个花骨朵,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她实在不明白,赵鼎这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也经历过生死,看什么都风轻云淡的,来大岛也三年了,被人三番五次地羞辱,每天还被人问死没死,这些事都没有击倒他,可一个花苞掉了,却让他受不了。

就是因为这朵花的名字叫汾吗?

她倒好开水走回屋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聊得开心。她听见蛋壳儿说:“老丞相,我最后再问一个,鲸鱼为什么要在这种日子上岸呢?”

终于有了一个连宰相也回答不出的问题了。她听见赵鼎反问道:“什么?你怎么知道鲸鱼要上岸了?”

蛋壳儿说:“我刚才尝了尝海水,上百头鲸鱼要来了。” mbEMF0ceaxTvb5Q7cg22SVt04WliteIBX9s3jna8CU6eYq06yi2L/EjpLBOMi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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