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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道观里的壁画

雨越来越大了。

侍女小碗拿出一把伞撑在三十六娘的头顶。三十六娘这才发现,原来已经下雨了。那雨线,来自神秘莫测的苍穹。唉,她叹了一口气。

从昨晚开始,三十六娘的心思就一直沉浸在《千里江山图》中,全然不觉天气的变化。她看过江参的这幅画,图中所画的景色跟真的一样,只有一样东西没被画入,这就是雨雪。其实,这幅画中充满了雨雪,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

问题是,她正走在一段真实的山路上。

山溪水说涨就涨,顷刻间,脚下的泥路就被淹没了。要想摆脱困境,就要往高处跑。虽然在工叙的心目中,三十六娘就是蛾眉科的头目,杀人无算,但这个时候,他觉得还是要尽男人的责任。他把自己的行囊背在背上,腾出双手拎着两个女人的行李,大步走在前面。

其实,他也是想趁机判断一下这些行李中是什么东西。小碗就是小碗,依旧那么没心机,冲着工叙的背影喊道:“筷子哥哥,你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工叙脸上一红:一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只是有些刺探情况的小动机;二是从常山出发到现在,不管他接不接受,小碗都叫他筷子,可今天,她还在筷子后面,加上了“哥哥”二字。

从小到大,都是他管别人叫哥哥,从没有被人叫作哥哥。工叙心里很受用,不由得多看了小碗一眼。这么多天,他不是没观察过小碗,他只是没像此刻这样仔细。这个女子,不要说是从性格上看,仅仅从外貌上看也不像是南方女孩。

小碗把手中的油纸伞罩在工叙的头上。工叙一下子就觉得这薄薄的伞面切开了世界,外面是风雨,里边是晴日。

“小碗,能说说你是哪儿的吗?”

“这还看不出来?”小碗站住了,“那你说说,哪边是北?”

工叙望着雨幕,没了太阳,也没有星辰,还真的辨别不出方向。因为双手都拎着东西,他只能努努嘴,随便说道:“那边是北。”

小碗说道:“那我就是北方的。具体哪里,你猜。”

工叙说:“北方那么大,我哪里猜得到?”

小碗说:“那你问赵夫人去。”

三十六娘自己撑着伞,跟在后面说:“我也说不上来,知道是北方就好了。”

工叙想,是啊,知道北方就好了。在南方,有这么多的北方人,对他们来说,老家只是一个方向,都回不去了。时间一久,南方就成为新的故里。

正想着,小碗突然指着远处喊道:“看,那里有房子。”工叙仔细一看,好像是一座道观,一定可以避雨。小碗回头对三十六娘喊道:“赵夫人,您慢慢走,我们先把行李放好了再回头接您。”三十六娘气喘吁吁地说:“好,你们先走,我歇歇就上来。”小碗和工叙马上加快了步伐,向道观奔去。

不一会儿,工叙听见后面一声惊叫,回头一看,三十六娘不见了。他放下手上的行李,转身往下冲。等他赶到三十六娘刚才驻足休息的地方,却没找到她。再看路面,有一处塌方了,估计三十六娘从这儿滑下去了。工叙不管三七二十一,顺着塌方处就滑了下去。结果,他的体重又加剧了坍陷。等他好不容易从泥里钻出来时,他发现下面有个大水潭。

他被泥石流带到了潭边,看到三十六娘就在水里。他想跳下去,却动不了,自己的一条腿被什么压住了。他再看水潭,水面还在升高,渐渐高过三十六娘的胸口,但三十六娘还是挣扎着,手上高高举着藏着大杀器的包裹。

工叙想,必须马上找个能浮在水面的东西扔过去,不然就来不及了。可是他身边除了泥水和碎叶,什么也没有。突然,他从行囊里翻出猪尿脬,对着管口吹起气来。

他正要把吹鼓的猪尿脬扔过去,又想,眼前这个人是蛾眉科的女魔头呀,怎么可能摆脱不了这点困境呢?还是静观其变吧。

两个人都获救了。

还是小碗机灵。就在工叙往下冲的时候,她跑进了道观叫来了人,等她带着几个道士赶到现场的时候,大水已经淹到三十六娘的口鼻处。万幸的是,她紧紧地抱着一个气囊,这让她躲过一劫。那个长条形的大杀器,也漂在水面。

他们救上了三十六娘后,又救起了工叙。工叙没什么大碍,就是左脚被藤蔓缠住,一时脱不了身。工叙打开行囊,里面已经进水,但并不严重,换洗的衣服潮潮的,也可以将就穿下。一个小道士把他带到井边,让他清洗满身污泥,又把他带到一个房间让他休息。

房间里早就生起了一盆炭火,暖暖的。他就着炭火烘着猪尿脬。没多久,小碗敲敲门进来了,看了看猪尿脬说:“原来是这玩意儿,怪不得一路上总觉得你身上有尿骚味。”

工叙吸吸鼻子,仔细一闻,这猪器官经火一烤,尿骚味更重。他笑了:“原来北方人的鼻子,比南方人更灵些。”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连这种玩意儿都备着?”小碗说,“什么都有,好完备啊。”

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正在思索怎么应付,突然心就抽紧了。他看见小碗转过身,提起了他刚才随手放在一旁的行囊。那里藏着呼猿局的秘密,可以给外人看吗?“别动。”工叙不得不喊住了她。

小碗手一缩,说:“怎么了?我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没带的。”

“一些换洗的东西,臭袜子。”工叙把行囊拎到跟前,才说,“臭烘烘的,怕熏坏了你。”

“太好了,我来给你洗。”小碗又把手伸了过来,“我就愿意为筷子哥哥洗臭袜子。”

工叙越发没招了。他第二次听见小碗喊他哥哥了。这是其一。当一个姑娘说愿意给你洗臭袜子时,是不是意味着她看上你了?这是其二。这时候拒绝了,是否就是辜负了她?这是其三。如果我真的让她看了行囊,那是不是要按呼猿局的规矩杀了她?这是其四。幸好他灵机一动,说道:“哎,我好像听见赵夫人在叫你。”

“你听错了吧?赵夫人早睡着了。”小碗收回手说,“我是等她睡着了才过来的。”

工叙觉得不妙,问道:“她没事吧,怎么睡着了?”

小碗说:“发烧了。”

工叙惊叫道:“啊,发烧了。”

小碗点点头:“嗯。浑身发烫。估计是被吓的,加上落水,又冻着了。幸亏你及时施救。没你丢给她的这个猪尿脬,估计就没命了。”

工叙脸一红,这回是羞愧。那时在水潭边,他应该早点把猪尿脬扔给三十六娘的。他观察的结果是,三十六娘就是个弱女子,并无功夫,应该不是蛾眉科的女杀手。可是,她为什么要托着那大杀器呢?这可能不是宝剑,如是铁器,早就沉到水底,不可能漂在水面。再说,宝剑也不怕水浸,三十六娘犯不着这么舍命托举着。

也许,是某种质地比较轻的东西。

“你也别着急。”小碗安慰他说,“道士正在给她煎药。他们说,赵夫人没什么大碍,但眼下不能再赶路了。”

“是的,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工叙轻声附和道,“得等她烧退了。”

一会儿觉得很热,一会儿却觉得很冷。

三十六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想起了夫君。那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听上去像马车声。一辆马车,在羊肠小道上颠来颠去的。车上坐着个苦命的人,险恶的路途,把他抛来抛去的。这个人,被震得七窍流血,却毫无还手之力。

那辆马车,还满载着三样东西:羞辱,震慑,逼迫。

接着,精准的打击来了。

如果说赵鼎的贬谪之路是《千里江山图》中的羊肠小道,那么这条小道的半路,就是泉州。泉州从唐朝起就属于岭南道,自然算是岭南了。三十六娘不明白的是,夫君被贬为泉州太守后,突然就爱上了赏花。他看到泉州的巷闾间落满了刺桐花,就在书房里挂上了唐人李郢的诗句:“回望长安五千里,刺桐花下莫淹留。”

可是,回望长安是没有用的,他还得淹留在刺桐花下。

泉州那地方住着很多阿拉伯人,他们喜欢用花占卜,据说很灵,可以预测家人的祸福。赵鼎按他们的点拨,买了一盆兰草,种在门前小院里。

三十六娘记得,那一天兰草突然掉下一个花苞,赵鼎望着地上的花苞呆呆不语,似乎感觉到某种不祥。下午,他又因为公干去泉州港。因为身体比较虚弱,三十六娘不放心,陪他一同前去。泉州港,这可是世界上的大海港,人山人海的。赵鼎正和一个从黑衣大食来的商人交谈,突然部属跑来禀告说,赵鼎的幼子赵渭死了。

赵渭之死至今是个谜,有人说他是因为得罪了某个海外商人,被人刺杀,可是赵鼎不相信——赵渭天性老实,他来泉州仅仅是来陪伴失意中的老父亲的。但,这个案子久久破不了。虽然赵鼎还是太守,泉州的官场却没人把他当回事。谁会把一个倒霉蛋放在眼里呢?

丧子的赵鼎一下子苍老了,更加沉默不语。悲痛中的他,终于相信这种占卜术了。每次看到花苞落地,他都会担惊受怕一阵子。

确实是祸不单行。

幼子赵渭死后,赵鼎几经沉浮,又被贬谪到潮州。七月的一天,家里的兰草又掉下了一个花苞,赵鼎马上惊恐起来。还真是灵验,有人抬着他长子赵洙的尸体来了。赵鼎立即就昏厥了过去。抢救了好久,赵鼎醒了,却说了一句话:

“还有一个花苞。”

在场的人都没听懂赵鼎的话,只有三十六娘能懂。赵鼎指的,是硕果仅存的次子赵汾。三十六娘连忙打探赵汾的消息,得知他还没出事,赵鼎这才放心了。赵汾要赶来潮州照顾父亲,被赵鼎断然否决。

虽然没有查出长子赵洙的死因,但赵鼎怀疑,这是一个阴谋,上头有个阴谋家想用这样的事摧毁他的意志。可是,赵鼎这样的谪官,已经无力去找证据了。他所能做的事,就是保护家人。他不允许他的家人再死于某种被刻意安排的不测事件中。

后来,次子赵汾又失踪了,三十六娘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如果赵汾也遭受不测,那对赵鼎,必定是致命的一击。

窗外响起一个巨雷,把三十六娘震醒了。又一阵风,哐当一下掀开大门。她看见门外有一辆马车被震翻了,马车里爬出一个人,匍匐着爬到门口,沙哑着喉咙喊道:

“夫人,救我。”

因为三十六娘的病,一行人只能歇在道观里。这对工叙来说,却是阅读呼猿册最好的时机。他安下心取出呼猿册的第四辑,从上次中断处接着读了下去。

赵鼎于绍兴四年担任参知政事,开始步入中枢。但是,危机也跟着来了。在委派岳飞攻打襄阳这个问题上,他又和其他重臣意见不一。他们认为岳飞还年轻、资质浅,但赵鼎力挺岳飞。好在岳飞很快就收复了襄阳,堵住了别人的嘴。

不过,他还是在用人问题上和上司不断产生冲突。圣上为了平衡各派,把赵鼎调离中枢,派他去都督川陕军事。可就在这个时候,峰回路转了。边境强敌来犯,朝堂内外很多人都认为,赵鼎懂军事,应该在这危难之际留在中枢。于是,圣上改变了主意。

这一年九月底,赵鼎担任尚书右仆射,也就是说,他被拜为右相。这才是真正的宰相。临危受命的赵鼎,开始了一系列的谋划。长期闲置的张浚被重新起用,主管前敌用兵,他的好友、曾任常山县令的魏矼,也被任命为御驾亲征队伍的督军。

不久,边境强敌被击退。圣上于是对张浚说:“赵鼎是真宰相,上天派他来辅助我中兴,这是家国的大幸啊。”

绍兴五年,赵鼎任左仆射,也就是说,他升任左相,真正位极人臣。而张浚,则接替他成了右相。两个人联手,开辟了宋室中兴。

三十六娘的房内还有一个人。

小碗端着药汤,呆呆地站在床边,她的主母一会儿梦呓,一会儿喊叫,那眼珠子在眼皮的覆盖之下,能看得出在往复转动。她知道,她的主母正在经历一场惊恐的梦。

她还看得出,梦里的风雨该有多大。

其实,窗外阳光是灿烂的。已经是盛夏了,经过两日的暴晒,山路已经干透了,不是因为三十六娘的病情,他们早就走了。

工叙一早起来,就在道观里走走。这道观的墙壁上,画着很多道教图。工叙本来就喜欢画画,所以就来观摩这些壁画。

他听他师父说,师祖以前是宫廷画师,因靖康之变流落到江湖,就开始收徒教画维持生计。师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个乱世仅仅会画一些山水画是填不饱肚子的,还得实用。民间百姓喜欢画幅先人头像挂在堂上,各地的寺庙道观也需要水陆画,所以师祖基本上教授徒弟画人像。

师父还说,师祖有个徒弟就是不肯学人像,师祖一开始不高兴,但时间久了发现这个徒儿的画很有特点,就专门教授他山水画的技法。师祖的这个徒弟,就是工叙的师伯江参。

后来,江参的山水画被士大夫广为推崇。在绘画的江湖上,传说他留下几幅名画,比如《百牛图》《崇兰馆图》《林峦积翠图》《千里江山图》。除了《千里江山图》,师父把其他画作给工叙看过,所以工叙画的百兽,眼睛的画法就有点学师伯江参的,他画的巧石,也有江参的影子。

其实,师父也偷偷画过百兽。师父画下的百兽,往往闭着一只眼。师父说,这就是江参建议他这么画的。江参说,睁只眼闭只眼的兽,面不善,心善。

可现在工叙暂时不关心师父和师伯,他只关心眼下的这些壁画。对他来说,寺庙道观里的佛像、神仙像很值得观摩。老道士见他这么感兴趣,轻声说:“其实,内室还有一些画,只是平素不给人看的。”

工叙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老道士说:“也算是吧。画是平常的,就是有几首反诗混在其中,传出去不好。”

工叙说:“反诗不反诗的,我没兴趣。有画看就行。”

老道士领着工叙从正殿走到一处偏殿,这偏殿果然平素没人去,大门都关着。老道士从腰间取下钥匙,从一扇小门开了锁进去,两人一下子就堕入了黑暗。老道士点了烛火,工叙的眼前一亮。因为这偏殿长年累月紧闭,所以里面的壁画远比外面的保存得好。

墙上果然有题诗。工叙顺便看了一眼,心里就一惊。他看到了赵鼎的诗。当然,这首题为《次韵子苍诸公韵》的诗并没有署名,但是因为不久前工叙看过赵鼎诗文集,知道这首诗是赵鼎写的,诗曰:

“乱来那复较升沉,愁极仍嗟病骨侵。双袖龙钟羁客泪,一樽倾倒故人心。沙寒独雁难求侣,山近浮云易作阴。落轸断弦非众听,暮年淮海叹知音。”

这首诗,赵鼎提到自己得了腿关节病,也提到了自己作为仕途“羁客”的痛苦,更是提到了“独雁难求侣”。记得哥哥工昺在呼猿册里,照例在这个“独”字上画了红圈。

是啊,哥哥在赵鼎诗文中所有的“孤”字、“独”字上画了圈,是不是想告诉别人,赵鼎是个孤独的人?

当然,从这首诗的题目看,赵鼎是用了别人的诗的原韵。工叙从老道士的手里接过灯火,很快就找到别人的原诗,题目是《次韵耿龙图棱陵书事》,也没有署名。此诗的最后两句,竟然是:“中兴气象须公等,是日频闻正始音。”这首诗明显在赞颂赵鼎,称其为中兴之相,这跟当今朝廷的大政唱反调,确实是反诗。

“这是谁写的?”工叙问。

老道士说:“是韩驹,曾经做过江州太守,已去世多年了。当年赵老丞相在江西,与江西诗派来往甚多。韩大人是江西诗派的领袖,有一天他们结伴来到小观,就留下了这些墨宝。”

工叙问道:“为什么诗里会有‘中兴’二字?”

老道士说:“也许,他们觉得赵鼎人望高、有能力,就把中兴的念想寄托到他身上了。”

工叙默然,很久才问道:“赵老丞相拜相期间,真有中兴一说吗?”

老道士长叹了一声:“那日子,一去不返了。” 3LmAeBKhVUfWZHjPhXi1+nB5SYgs8Qq1HwTpaSjQlFJh9H8gKyj2BOriTxNTt5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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