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碗,你为啥叫小碗?”
“小时候家里穷,只能端着个小碗吃饭。”
“不对。我怎么听说是大户人家才端小碗吃饭的,人家才不会端着个大碗到处串门。”
“筷子,你好奇心有点重哎。”
“你真打算一直叫我筷子了?”
“筷子,筷子,筷子。”
每一天,三十六娘都听这一对年轻人在拌嘴。但她没说什么,沉闷的旅程中多些年轻的声音,总是好的。
她暗中观察着工叙。工叙在常山说他家里有个马队正在江西境内,只要找到马队,路上的行程就有保障。问题是,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马队,没有一匹马是工叙家的。
每到一处,如果集市上人多,他都会上前问道:“大爷,有没有看到这样一支马队,估计有四五匹马,马背上驮着药材,飘着一股药味。有一匹马,马掌有点钉歪了,所以跑快的时候,看上去有些瘸。哦,忘了说最关键的,我们那马队的旗,蓝底白字,旗的四周镶着白花边,最关键的,那旗号上写着一个‘周’字……”
那些陌生人摇摇头。每一次,他们没等他说完就摇摇头。
其实,工叙心里是满意的。
如果那些陌生人不摇头,倒是怪事了。因为马队一说,本来就是他随口一提的。幸亏这一路过来,还没碰到意外。所以,该雇车的时候雇车,该雇船的时候雇船,逢山道,也会走几里地。谈不上快,谈不上慢,也没耽搁行程。
一路来,工叙也在暗暗地观察着这两个女人。总的来说,侍女小碗大大咧咧的,嘴快,属于那种头脑简单、没什么心机的女人,而三十六娘则不一样,每天的话不多。
工叙还注意到了,不管什么时候,三十六娘都是剑不离身的。
有一次上船,工叙故意替三十六娘搬行李,三十六娘立即转过身,对他笑了笑。他回忆着刚才手指的触觉,再一次做出精确的判断,他摸到的是硬木制成的剑鞘。他对自己说,要小心啊,与恶魔同行,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
他还对自己说,你这么留意别人的行装,别人也会留意你的行装的。况且,你的行装里,还真的藏着惊天的秘密,绝对不能被三十六娘发现。
白天的时候,如果休息时间长,他会在街头给人画像。他对三十六娘说,这是习惯,每天不画个画,就手痒。其实,根本不是手痒的问题,他只是趁旁边没人的时候,把一路上想画的偷偷画了。比如说,常山黄冈山的赵鼎寓所里的那两块鱼形长石,再比如那个名叫魏矼的老头,他都画了下来,这是要带回呼猿局里存档的。如果被她们看到了,那就一切都完了。
到了夜晚,就是工叙的黄金时刻了,他必须尽快把甲一号呼猿册读完。行程都近小半了,他才读到第三辑,这个进程有点慢。
呼猿册的第三辑,写了赵鼎第一次被贬后在常山的快乐生活。这些,他在上黄冈山之前就粗粗读过,这次在路上,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哥哥在呼猿册的某个角落里,写着这么一件事,说是赵鼎在常山期间还常去一个叫崇兰馆的地方。至于赵鼎去干什么,呼猿册里并无交代。
但是,工叙看到这“崇兰馆”三个字,心就怦怦怦跳了起来。关于崇兰馆,他比他哥清楚。名满天下的《千里江山图》就是在崇兰馆绘就的。画这幅名画的江参,是他师父的师兄,或者说是他的师伯。
五年前,圣上欲复兴大宋的“文德之盛”,按照开封的模式在临安重建宫廷画院,便召江参觐见,顺便想看看《千里江山图》。可没想到的是,江参刚到临安就暴病身亡了,死因成谜,他的《千里江山图》也不知下落。
江参是常山人,生性飘逸,居无定所,也没有固定的弟子,所以死后,是工叙的师父赶去临安料理后事的。师父交代过工叙,一定要找到那幅《千里江山图》。可惜这次去常山,时间太过仓促,没能去成崇兰馆。
他把第三辑重读了一遍,见两个女人在隔壁聊天,就偷偷出了门,在野外无人处生了火,把册页投入火焰。他站在火堆旁,看着火焰舒张开来,包裹了整个集子。那些写满了赵鼎故事的文字,排着队唱着歌走向火焰。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趴在火堆前,用手扒拉着灰烬,终于找到一张残留着“崇兰馆”三个字的纸片,吹灭了上面的火星,小心翼翼把纸片放回到行囊里。他想,这次任务完成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常山寻访崇兰馆。
“烧了什么?”突然有人走了过来,把工叙吓了一跳。他连忙站了起来,把一些还没烧尽的残页踢进了火焰里。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筷子,你一定烧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工叙连忙说:“是白天画的几幅人像,自己看着都不满意,烧了。”这声音低低的,一点底气都没有,可那人偏偏又逼近了一步:“人像?好啊。谁的人像?你说来听听。”
“江参。”工叙一直在心里念着这个人的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啊,又是江参。”小碗轻轻叫道。
“怎么?你也知道这人?”工叙连忙问道。江参死后,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江参的遗作,所以对这个名字尤其敏感。
小碗摇摇头。可她终究是个没有心机的女人,说道:“那你先说怎么认识这个人的,我再告诉你。”
“那是我的师伯。”工叙老老实实说,“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的事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好了,我说完了,轮到你说了。”
“啊,我能说什么呢?我又不认识他。”小碗迟疑了一会儿说,“听说,他画过一幅画,丢了,大家都在找。”
工叙的心跳了起来。
工叙想方设法摆脱了小碗的纠缠,回到房间里,接着阅读呼猿册。第四辑,收罗了绍兴二年以后的材料,基本上说的是赵鼎第一次被贬结束后,慢慢进入中枢的过程。
这个过程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在常山休整两年后,赵鼎接到了朝廷的来信。他被好友张浚推荐,回到了朝廷,任平江府知府,后改任江东安抚大使兼知建康。江东一带,特别是建康、临安、扬州,都是南渡以来重要的地方,宋人与金人在此来回拉锯多年,已是满目疮痍。圣上对赵鼎说:“朕想来想去,只有爱卿能当此任。爱卿到任后,怎么做,朕都会允准。”
绍兴三年三月,赵鼎改任江西安抚大使兼任洪州太守。行前,他面见圣上,却是为了辞职。他对圣上说:“微臣脚痛得厉害,江西那地方湿气太重,不适合微臣。陛下如果念及微臣孤忠,请赏赐微臣一个闲职。”
赵鼎的请辞当然没有得到批准,只好忍着脚痛去江西剿匪了。这些年江西各州群雄并起,但赵鼎很快平息了各处的骚乱,稳住了江西。
工叙知道,这些天他们一直行进在江西境内。一路来,虽说兵荒马乱的,但也没有遇到大群的盗贼。他在路上问过当地人,他们说,赵鼎在江西期间确实做了很多事。难怪哥哥在呼猿册里说,赵鼎的政声传入圣上的耳朵,圣上就把他召回了朝廷,任命他为参知政事。这可是副相之职啊。
赵鼎仍然一次次请辞,圣上呢,仍然一次次不准。无可奈何的赵鼎只能去临安上任了。
这一去,就进入了中枢。
可是,这时候的赵鼎是不是察觉到,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钻进了上天布下的一张大网?
工叙正想细看这个过程,隔壁就传来两个人的交谈声。看来,这个小旅店的隔音效果很不好。工叙迅速吹灭了灯火,竖起了耳朵。
三十六娘在念叨着江参的名字。
她一听到小碗说起江参,心一沉。夫君第一次被贬回常山期间,除了在黄冈山的独往亭乘凉,就是去与黄冈山隔江相望的崇兰馆。太祖赵匡胤的六世孙赵叔问南渡后,也选择在衢州安家。他在常山一个叫严谷山的地方,择了一处建池子、建亭子、建林圃,玩得不亦乐乎。这崇兰馆,是他接待亲朋好友的地方。
这些朋友中,有个名叫江参的画师,师从江南画派,擅画山水和百兽。他的画隐含着儒道气息,很受南渡文人推崇。
江参终生漂泊在外,每次回老家都喜欢来崇兰馆小住。有一次赵鼎去崇兰馆喝茶,偶遇了江参,江参正在画一巨幅绢本山水。在场的赵叔问、范冲、江袤都在关注此画的技法,唯独赵鼎看到了画中大势,觉得其中既有他老家闻喜一带的北方风貌,也有常山一带的江南风情。画中林木葱茏,峰峦相叠,溪水鸣谷,有一条曲折的蛇形小道贯穿其间。
画中有山、水、桥、亭、村落、栈道,也有各色人等,因为有这条蛇形小道连着,所以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幅长卷断断续续画了半个月,赵鼎去的时候,也刚好成形,尚缺一个名字。在场的都是大儒,都帮着想画名。赵叔问建议此画可叫作《崇兰馆外》,范冲选了《千山万水》,而赵鼎则建议将它题为《万里江山图》。范冲一听,就觉得这个不错。
江参只听取了赵鼎一半的意思,慢悠悠地说:“那就先叫《千里江山图》吧。”
赵鼎不明白,江参为什么把“万里”改成“千里”?
“有万里江山吗?”江参抬起头,看了看赵鼎,低声说,“我怎么算来算去,只有五千里呢?”
在场的人马上明白了,江参说的是大宋的版图只剩下半壁江山了。想不到一个画画的,心中所念比他们这些朝廷命官还远阔。江参放下毛笔,对赵鼎说:“赵大人,等江山完璧,我再按您的建议将它改为《万里江山图》,并把画送给您。”
三十六娘清楚地记得,赵鼎脸上一红。
不过,这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她知道这幅画影响着她的夫君。她不止一次听夫君说,他的一生就像在这幅画里一样,一直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道旁尽是风景,有高处、有低处、有静处、有闹处。他的命运,就被这条路径带到了高处、低处、静处、闹处。
绍兴四年,夫君进入了宰执行列,大家都来道贺,但是夫君却对她说,他已经被《千里江山图》的小路带到瀑布顶上了,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他说:“这条小路,是我的宿命。”
但是,她知道夫君的脾气,既然走在这条路上,就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三十六娘硬着头皮走下去。
她知道,脚下仍是江西境内。她对江西地界并不陌生。赵鼎在江西期间,她一直陪着。夫君的膝关节处一直红肿,走得久了,腿部就像被千万根细针扎着,痛苦不堪。她请来了郎中,郎中给夫君敷了药,然后说:“赵大人,药方就是四个字,多歇少走。”
三十六娘在一旁,只有苦笑。
刚到江西时,境内盗贼蜂起,各有各的背景。还有敌国的奸细,常常混迹于市井。在北面,金人扶植的伪齐攻占了襄阳,恐慌一如传染病,迅速波及江西各州。所以,赵鼎根本没时间喘气。那段时间,他的足疾更重了。可怕的是,他还得了更要命的毛病,整日口渴,且越来越瘦。郎中说,这是消渴症,如果不治好,时间久了会导致脏腑溃烂。郎中还说,赵大人多年的足疾不愈,其实就是消渴症作祟。
多歇少走。这对赵鼎来说,还得加上三个字:不可能。
有那么多的风波,需要他去奔波。那时候,南渡而来的北方朝廷,在江南各州东逃西躲,但总算站稳了脚跟。跟着朝廷来南方的,还有巨量的北方人。南渡而来的士大夫和北方豪族,主要落户在江南,北方的平民则主要迁徙到江西和湖广。而江西,正是皇朝的腹部,所以人流激增。这些人良莠不齐,很多人一下子找不到饭吃,就落草为寇了。
所以,整个江西最让朝廷头痛的,就是内乱。
照赵鼎的想法,不能一味地剿匪,这些所谓的盗贼,也是迫不得已成为草寇的,完全可以招安,甚至成为御敌的力量。所以,赵鼎每天都不知道要走上多少路。
人人都知道,赵鼎后来被提拔为参知政事,是因为他在江西任上剿灭了全境的贼匪,其实,圣上真正感谢他的,是他为朝廷发现了多名良将。就说岳飞吧,岳飞早就成名,但走进天子视野且被委以重任,归功于赵鼎的多次举荐。
三十六娘还记得,有一天夫君刚回到洪州府衙,就有人来求见,那就是后来同样有名的牛皋。牛皋将军兵败于襄阳前线,一时无路可走便来投奔赵鼎。夫君本来就很欣赏牛皋将军,不但接纳了他,还带他去临安觐见了圣上,又把他推荐给了岳飞将军。
后来,牛皋果然就成了岳飞军中干将。他们精心打造的背嵬军,成了金人的噩梦。
除了岳飞和牛皋,赵鼎还举荐了很多将军。金人大军压境之际,起用武臣、重用武臣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不过,就是因为夫君与这些将军交往过多,导致夫君在多年后被朝廷猜忌。
在大宋,文臣如果与将军们走得太近、私交太密,就相当于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