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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鲸海与中土最南端的码头

赵鼎感觉到有些饿了,但是裴怀还没回来。买一块番糕,要这么久吗?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了?他一边想,一边迈出大门。他知道只要他的脚一跨过这道门槛,一定是会被一双眼睛盯住的。

果然门口站着一个人。只是这张陌生的面孔是个女的。他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也许这女的正好路过这儿,没别的目的。这女的开口说:“您家的姑娘,在码头上被人拐走了。”

赵鼎一听,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崖州,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那女的说完就走了。问题是,这个人走路的样子并不灵巧,还留下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赵鼎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著名的臭油寡妇。

有一次闲聊,裴怀说起过这个女人,说她和丈夫来崖州也没几年,就建了一家作坊,收购海棠仁并榨成油。这种油是专门用来点灯的。他们榨取的油还销往岛外,甚至很多海外来的番船,路过大疍港时也会临时停泊,上岸采购他们的海棠仁油。

因为榨油时会散发出令人不爽的气味,所以当地人就把海棠仁油叫作臭油。崖州人一直不知道这对夫妻的底细,只是把他们叫作臭油老鼠、臭油西施。臭油老鼠和臭油西施不知道谁出了问题,一直就没生育过孩子。臭油老鼠死后,这女人似乎很享受崖州人对她新的叫法,臭油寡妇。

裴闻义有一次也说过一个疑惑,他怀疑臭油寡妇有很大的背景,似乎很有钱。为了获得更多的海棠仁,这女人还常常跑到儋州。最令人觉得她有钱的是,她还在崖州、儋州交界的山地,收购了整片的海棠树林。

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这是裴闻义当时的疑问。可眼下,赵鼎有个疑问,臭油寡妇为什么来告诉他裴怀在码头上的事?

他也顾不得别人监视不监视了,拖着病体赶往大疍港。

现在,地上铺满了圆木。一根大绳子套住了铜柱的顶端,只要一百个人一起开拽,那铜柱就会轰然倒地。然后,这根铜柱会通过滚动的圆木,慢慢挪向一艘海船。那艘海船,已经等待这根铜柱很久了。

“不能拉,这是伏波将军的铜柱。”他们的后面,响起一个老人的声音。

赵鼎刚好赶到这里,他对众人说,不能打这根铜柱的主意。他来崖州三年了,去的地方不多,但对大疍港的过往还是很了解的。裴家宅院的书房有很多很多的书,他靠这些书打发着放逐的日子,也靠这个方式神游着他去不了的地方。

“伏波将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呀?”这些干活的人说,“我们只是波斯人雇来干活的。”

赵鼎见他们没兴趣,就换了个能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他拍拍铜柱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

“铜。”

赵鼎说:“那么,这么多的铜,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他们就不知道了,这铜柱立此有一千两百多年了,谁会知道这铜的来历。但他们见这老儿认真,也就松开了手里的绳子。赵鼎说,这上面所有的铜,都是当年从一个个箭头、一个个枪尖上扒下来的,然后熔化了浇铸成这根大铜柱。人家是化干戈为玉帛,而当年的伏波将军是化干戈为铜柱。

“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是没明白。

很有关系呀。赵鼎跟他们解释,当年伏波将军路博德立铜柱时,曾经说过一句话:“谁动了这伏波将军铜柱,崖州即现血光之灾。”

这就是“路博德咒语”。人们好像听说过这个古老的咒语。铜柱立在这里后,崖州已经很多年没有大的战乱。如果铜柱被毁,那对崖州来说就是不祥之兆。现在,他们有些害怕了。

波斯人穆噶终于出面了,他对赵鼎说:“你是谁?看你样子,不像疍人,不像土人,不像番人。说你是汉人嘛,你会晒盐吗?你会种地吗?你会织布吗?看你病歪歪的,路都走不动了,一定是个书呆子。”

赵鼎沉默了。对呀,我是谁?我怎么跟他们说呢?

穆噶先生进一步说:“如果你只会读书,研究那些古书,那就快离开这儿。在这儿,只信奉两样东西,拳头和钱,其他东西都不必说了。从汉到宋,都改朝换代好几回了,谁还信什么‘路博德咒语’呀?”

就在这时,臭油寡妇赶到了,对穆噶先生说:“不得无礼,这是赵老丞相。”

穆噶先生有些吃惊。崖州这地方,一般的官员还没资格被放逐到这里。他虽然是个波斯人,但也知道这几百年来,已经有好几位宰相级别的大人物被羁押于此,他听说三年前有个做过宰相的人物来这里,没想到今天才得见。

“崖州离京城太远了,宰相就更远了。再说了,你已经不在位了,都已经被放逐到这穷乡僻壤了,何必还操这份心呢?对了,你是读圣贤书的,不一样。”穆噶先生指着众人说,“朝廷的那些屁事,跟他们这些土著有什么关系呢?”

赵鼎有些累了,但他硬撑着,转身对众人说:“你们中,有姓冼和姓冯的吗?”

有人朝赵鼎挥挥手说:“我们崖州什么人都缺,就不缺姓冼和姓冯的。”有个水南村的人,是见过赵鼎的,便说:“老丞相,我们水南村大多是这两个姓。我就是姓冯的。”

赵鼎耐着性子对大家说,冼夫人是隋朝时的岭南大统领,在她心目中,就没什么土人、汉人之分。如果没有她,整个岭南包括脚下这个孤悬海外的南荒大岛,早就另立他国了。就是这个冼夫人,她嫁给冯姓汉人后,率岭南百万土著归顺了中原皇朝。

这个姓冯的人指着伏波将军铜柱说:“这么说,我的祖先也保护铜柱?”

赵鼎点点头说:“那是一定的。正因为冼夫人的保护,‘路博德咒语’才没变成现实。”

冯姓人把手里的绳索丢在了地上,转身走了。他不想破坏伏波铜柱了。很多人见他走了,也跟着走了。剩下的人,则一直犹豫着。臭油寡妇开口了,说:“今天,刚到了一批海棠仁,客人又催着要,得赶紧干活去。”

确实,在场的人很多是帮臭油坊采摘海棠仁的,又有一些人是帮臭油坊榨油的。他们听自己的老板这么说,都不好意思了,一个个扔下绳索走人。

穆噶先生看了一眼赵鼎,也走开了。

这伏波铜柱下,很快就冷清起来。赵鼎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女人,总不能跟他们一样直叫她寡妇吧。至于姓氏,他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开口说道:“臭油夫人,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臭油寡妇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老天,我在这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夫人呢。不习惯,再说,我也担不起。我就是寡妇。寡妇好,名头大,男人都喜欢。”

赵鼎接不上话。

崖州湾深入山地的是一条宁远河。水南村、番坊街、大疍港、疍排在河的这边,郡城和吉阳军的官署在河的那边。

这崖州的地名有些怪,经常被朝廷改来改去的。因为地处边远,人口又少,不久前崖州又被改名为吉阳军。把“州”改叫“军”,是因为考虑到边防的因素。可是大家因为习惯使然,还是愿意使用旧名崖州。所以吉阳军这个地名只存在于朝廷的公文里。同样的原因,崖州北边的儋州被改叫昌化军后,大家还是喜欢原来的叫法。

不过,“军”与“州”都是州郡级的,因此吉阳军、昌化军的长官也被人称为太守。

崖州官署最北端有个高台,叫三高台,是崖州城的最高点,一个登高瞭望的好去处。三高台上有四张椅子,是给太守和太守的客人准备的。现在,这椅子上就坐着一张黑脸,这人脸虽黑,看上去还是儒雅的。这是崖州现任太守郭嗣文。郭太守的视线越过宽广的宁远河,落到大疍港上。派去刺探情报的人,每隔一阵子就会传回消息。

所以他还是基本了解那儿的各种变化。

现在,码头上的人群基本散去,但那一根柱子依然矗立在那儿。他觉得坏事了。伏波将军铜柱立在那里几个朝代了,少说也经了数百个太守之手,没有谁去打它的歪主意,但是郭太守想破了这个规矩,把它卖了。

筑城墙,没钱,防海盗,没钱,这边陲末等小郡,朝廷是不会给多少钱的。

他指望靠卖了铜柱的钱招募一些兵勇,再添置一些兵器,没有这些,海盗一来就遭殃。但他不能明着把铜柱处理掉,所以才有了这荒唐的一出戏。但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过了一会儿,波斯人穆噶来了,一脸的沮丧:“唉,被一个老头坏了事。”

“不用说了,我已经接到报告了。这个倒霉透顶的人触了霉头,被放逐到这里。盯着他的人监视不力,被他跑出来了。”

穆噶先生有些费解:“既然怕他跑出来,直接投入大牢不就得了?”

“那不行。”郭太守笑道,“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不杀中枢宰执。人家已经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更不能……”

他停了一下,笑得更诡谲了:“得让他自己死。”

是的,杀死他与让他自己死,性质不一样。穆噶先生理解了中土官员的思维,他附和着说:“我看他病歪歪的,走路的姿势也不对,应该是得了重疾。崖州这么暑热的天气,这样一个江南地带过来的老人,应该撑不过五年。”

“什么,五年?”郭太守拼命地摇着头,望着远处的伏波铜柱说,“五年太久了,赵鼎熬得住,可有人等不起。”

“是谁等不起呢?”

郭太守用另一句话回答说:“得逼他,慢慢地……不是我逼他,是别人逼他。”

“逼?”

现在,码头上冷清下来了。赵鼎坐在伏波将军铜柱下,第一次细看大疍港。他刚到崖州的时候,是想过到大疍港好好看看的,可没想到被人牢牢盯着,足不出户的。这一次,他为了找裴怀才不顾一切跨出了门槛,所以得趁机好好看看。

他自感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这第一次,没准就是最后一眼了。

对海港,他是不陌生的。绍兴九年,已被贬谪到绍兴府的赵鼎再一次被贬谪,到了泉州任太守。那泉州最有名的就是有个大海港,有人叫它泉州港,但外来的番人却喜欢叫它刺桐港。刺桐港,来往番国的海船很多,仅次于广州港。

他一直以为,番船西来中土,第一站是广州港。到了崖州以后,他才知道番船最先到达的中土港口并不是广州港,而是大疍港。当然,大疍港与泉州港、广州港还是不一样的,没有大宗货物的装卸,仅仅是补充淡水、食物,有时候也会在这里采购一些稀奇古怪的特产,比如臭油、鱼鳔、香料之类的。

要说货物的交易,那也是有的。裴闻义曾说,大疍港有个鬼市,其实就是秘密的黑市。至于交易什么货物,说出来也没人相信,鬼市交易的是老虎、狮子,有时也买卖人口。不是女人,是男人,一群群的男人。

“查不出是谁购买了这些男丁。”

“没想到这中土最南端,情况这么复杂。难怪朝廷就把我扔在这里了。”

“天高皇帝远,这地方比起中原和江南,不知道难管多少倍。所以,大陆来的官员,在这儿都待不住,都想早点调离。”

赵鼎看了港口,他起身又看了看崖州湾。

万里海域,自然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写过的一首题为《好事近》的词,词曰:“……姑射有人相挽,莹肌肤冰雪。骑鲸却下大荒来,天风乱吹发。慨念故人非是,漫尘埃城阙。”

词中的大荒,指的是南荒大岛。他知道,再过一阵子,鲸鱼就会来到崖州湾。现在,他已经感觉那平静的海面下,已是波涛汹涌。

他对鲸鱼并不陌生,那是他异形的兄弟。

那是建炎四年的事。有一次,圣上与他就谈到过鲸鱼。

这之前,朝廷南渡到江南,还没找好落脚点,金人元帅完颜兀朮就来了,到处追杀大宋皇帝。赵鼎刚从常山被召回到朝廷,陪圣上从越州逃到明州,又从明州逃到温州,有一天就躲在温州城外的海面上。当时就有人担心,就算躲过搜山检海的金人,万一海上又有了吞舟之鱼来犯,那该怎么应付?

在场的御医安慰说,吞舟之鱼在夏天才会到温州外海来,到了冬天就会回琼海。现在这天气,温州海里是不会有吞舟之鱼出现的。圣上问道:“万一有呢?”御医回道:“微臣该死,微臣不知怎么退却吞舟之鱼。”

赵鼎见圣上也不是真要别人回答这问题,只是来了兴致而已,就接过话头说:“陛下,听说我们常山有个高僧,他用一支无声箫,就能召唤吞舟之鱼,或许也能退却吞舟之鱼。”

圣上说:“又是常山。爱卿从常山回来后,屡次说到常山。这样吧,等朝廷站稳脚跟,爱卿立下了不世奇功,朕就放爱卿回常山逍遥去。”

“这归山令,”赵鼎说道,“陛下能说到做到吗?”

归山令?圣上没听明白。赵鼎解释道:“就是陛下愿意放微臣回归家山的敕令。”

“金口玉言,一定做到。”圣上强调道,“但是,朕要先看到爱卿说的无声箫,才能给爱卿下一道归山令。”

赵鼎说:“记住了。微臣一定呈上无声箫,换取归山令。”

圣上看着海面,兴奋地说:“朕不关心怎么退却吞舟之鱼,朕只关心怎样唤来吞舟之鱼。朕在想,假如吞舟之鱼被爱卿的无声箫召唤了,成群结队赶来,那是怎样的大场面啊!”

赵鼎说:“那很蓬勃。”

圣上的眼里精光一闪,幽幽地说:“噢,朕想看到那一种景象。”

“啊,老丞相,您在这儿啊。”一个声音把赵鼎从鲸鱼的世界里拉了出来。原来是裴怀来了。裴怀被蛋壳儿救了后,先是躲在疍排,后来等码头上的风波过了,就坐疍船从水路溜回水南村。她在水南村的家里没看到人,一路问来,才找到赵鼎。

“没事,就出来走走,也好久没出过门了,挺好的。”赵鼎说。

裴怀把一样东西递给赵鼎说:“这鱼干,是蛋壳儿做的。哦,他就是蛋壳儿。”她招了招手,旁边就出现了一个年轻人。

蛋壳儿这才走近了,对赵鼎说:“听裴怀说,您牙口不太好,所以我选了这条,是抽了骨头的,您一定咬得动。”赵鼎看了一眼裴怀,裴怀连忙解释说:“是我自己注意到的。这一阵子,您很少去碰硬一点的食物。”

赵鼎点点头。这姑娘看得仔细,快一年了,他的牙齿基本都松动了。他年轻时,师从大儒邵伯温,邵伯温懂医理,说过牙齿与年龄的关系。他试着把鱼干放到嘴边。轻轻一咬,很软。蛋壳儿说:“不好意思,疍人的东西,确实没有讲究。”

蛋壳儿继续说:“大家都叫我蛋壳儿,但我们也有姓的,我忘了叫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都没人识字,所以很多东西传不下来。”

赵鼎脑子里闪过苏东坡办的那些书院。“哦,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换了一个话题。蛋壳儿说:“是臭油寡妇告诉我们的。”

赵鼎说:“怎么又是臭油寡妇?”

蛋壳儿说:“前些年她丈夫死了后,她就好像成了妖,什么都知道。” pXeWR5Q9e/o/f4W6cE75XmnjkkFxef4ykNwjo21VIgD+r17qKQgBv4Xpj+QmP9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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