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故事里,我将讲到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朋友,他叫马拳。
一个叫青梅。
我在这个恐怖故事里加进了一个爱情故事,就像在黑暗的夜空中挂上一盏纸灯笼,调节一下压抑的气氛。
其实,这两个人在我生命中都是一闪而过,但是,却留下了永远的划痕。
我从小就是一个很少和别人交流的孩子,喜欢独来独往。
马拳是我惟一的朋友,他比我大一岁。
我喜欢短发,他喜欢长发。他那一尺长的头发一直让很多老辈人反感。
我和他还有一点截然相反——他信鬼神。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清最初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他父亲早死了,他母亲带着他,住在镇郊一个低矮的房子里。他母亲原来好像是酱菜厂的职工,退休了,娘俩靠那一点退休金生活。
他无依无靠,也无拘无束。
像所有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一样,我和他经常在一起玩球。
时间久了,我发现他有一个怪异的规律,天黑之后,他总是突然离去,像个夜游神。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只是笑一笑,守口如瓶。
我相信我也是他惟一的朋友,因此,我对他的防范有些不满。
又一想,这可能跟他的身世有关系,也就不怪他了。
不过,我一直都想弄清他的行踪。
这不是好奇,我忽然感到他很危险。
那时,我家已经住进了供销社公房,连脊的,一排五户人家,都是供销社家属。
这几户人家已经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都积淀了很深厚的感情。
只有一家是三年前从外乡迁来的,姓玉。
除了她家,我至今没见过一个姓玉的。
玉家有五个女儿,我讲的是老二,她叫青梅。
她和我一样大。
她爸叫玉福,原来也在供销社工作,因为他嗜赌成性,一年前被开除了。
玉福是大赌,经常有吉普车接送。
那年头,谁见过几次吉普车?那是县委书记坐的。
玉福失业之后,更是很少回家了,但是他每次回家都拿回厚厚的钱。
听说,有一次,他没钱了,就跟人赌手指头。
结果,他输了。
他二话不说,到厨房提起菜刀就把手指头剁了。
他被送到医院救治。
亲朋闻讯都来了,围在他旁边,有的掉泪,有的叹气。
他像没事人一样,瞅着自己的断指,纳闷地自言自语:“我瞄的是中指,怎么食指不见了呢?”
现在,他就用那双残手源源不断地赢钱。
他家的生活好极了,有彩电,有摩托,几乎和镇长家水平相当。这让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心理很不平衡。
相比之下我家很破败。
房子里黑不隆冬,被子破破烂烂。
我家是贫民,她家是贵族。
她家另几个女孩都是娇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得也漂亮。
只有青梅相貌平平,但是她最朴实。
家里的活都是青梅干。她的身体很结实,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那时候,我已经辍学,像现在一样无业。
后来,我在照相馆门口摆了一个摊,卖日用杂货。那是黑龙镇最早的个体摊,很红火。
晚上,我的货就寄存在照相馆里。
这天,我收了摊,回家吃过晚饭,马拳来了。
我们一起爬上了我家房顶,躺下来,晒太阳。
黑龙镇没有楼房,房顶就是最高的地方了。
躺在最高处,不被干扰,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我扭过头问他:“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照片?”
他依然闭着眼,淡淡地说:“我从来不照相。”
“为什么?”
“那会留下把柄。”
天上的云朵静静地悬挂着,好像一动不动,看久了才会发现,其实它们在动,很缓慢,很诡秘,很阴谋。
“你有没有听说黑衣婴儿的事?”他突然问我。
“听说了,我不信。”
最近,大家纷纷传说,有人看见了一个鬼怪的婴儿。
那婴儿总是在天黑之后出现,穿着黑衣,他翻跟头走路,走得特别快,转眼就消失在郊外的大片庄稼里……
“最近,我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马拳又说。
“什么事?”
“中学操场的那块石头有问题。”
那块石头埋在大地里,也不知道插了多深,从来没有人挖过它。
它的四面都刻着一匹奔腾的马,没有任何文字,因此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东西。石头的上面也刻着一匹跑马。
马拳低声说:“我发现那石头上面的马不对头。白天,我明明看见马头朝北,可是,夜里我用手摸了摸,却转了个 180 度,马尾朝北了!”
“你是说,夜里那石头自己转了?”
“没错儿。”
镇子里出现了风渐渐凉下来。
那云朵的白色渐渐柔和,不再亮得刺眼,一点点变暗,变暗……
藏在草丛深处的蚊子一群群地飘出来。
天黑了,时辰到了。
马拳坐起来,说:“我得走了。”
我没搭理他。
他站起来,灵巧地跳下房子去,没了踪影。
我忽然觉得他坠入了深渊。
那时候,我比现在英俊多了。
头发黑,牙齿白,五官端正。再加上,邻居们把我的野心勃勃理解成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于是,在大家眼里,我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青梅喜欢上了我。
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哪里出色,而是因为她的要求低。
青梅是个要求很低的女孩,她甚至很自卑。
她母亲是一个粗人,我记得她经常骂青梅:“你看你那蛮样,长大都没有人娶你!”
蛮在字典里的相关的解释有两个:“粗野,不通情理”、“鲁莽;强悍”。在东北的土话里,它的意思是“爱生气,生了气不说话、犟、不听劝”。
也许,她从小就有一种担忧,长大后真的没有人要我吗?
一直不自信的她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就暗暗对我萌生了春情。
在她眼中,邻居家这个周德东就可以了,很端正,很懂事……
这只是她一相情愿。
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的这种爱情气息之后,立即在心里拒绝了她。
那时候,在我心中爱情还很遥远,未来还很宽广,梦中情人跟她一点都不挂边。
尽管她很勤快很老实,可是,这跟过日子有关,跟爱情无关。
最早我发现她对我有意思,是因为我发现她经常跟我姐到我家里来。而且,她总是看着我姐笑,不看我。
我姐比她大,大十二岁。
我知道她是想接近我。
我姐一直热心地为我和青梅牵线。
我姐是个有趣的人。后来经过多次类似的事,我终于发现,不管哪个女孩对我有意思,不管这个女孩和我般不般配,她都会热心地牵线,而且偷偷帮人家出主意,怎样把我拿下……
这一天,天黑了后,马拳又起身走了。
他顺着我家院里的甬道,晃晃荡荡地隐失在黑暗中。
他没有回头。
我忽然动了这样一个念头:跟踪他!
我爬起来,快步走出屋,出了院子,拐上沙土街道……
我看见了他。
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我有些失望,仍然轻手轻脚尾随他。
我和他一直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勉强能看见他的背影。我了解他,他像狗一样警觉。
终于,我跟他来到了他家那破旧的房子前。他母亲睡了,屋里黑着。
马拳没有敲门。
他趴在了那黑糊糊的窗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听什么。
他听了很长时间。
我忽然感到这个马拳很陌生,我感觉他像一个梦。
终于,他离开了他家的窗子,又走上沙土公路,一直朝西走,朝西走。再朝前走就是荒郊野外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
我被落得越来越远,只好奔跑着追赶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小镇。
路边是刚刚收割之后的庄稼,深一块浅一块。
他突然站住了,慢慢转过头来。
我猛地停下,愣在那里。在幽暗的夜色中,我感到他的脸已经不是马拳的脸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
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跟着我,你会害怕的。”
说完,他转身又朝前走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在那里傻站着,直到看不见他。
一天,我姐对我说:青梅去齐齐哈尔了。
我没在意。
她回来后,我才知道她是专门去给我买吉他的。
她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吉他,她对文艺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我了解她。她在对我含情之后,才懂得不看我的眼睛。
我怀疑这是我姐教给她的。
那是一把俄罗斯吉他,很高贵的木色。它的音质美妙极了。
吉他,在当时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啊。
“我把钱给你。”我说完,当时就掏出钱,递给她。
她低下头去,脸一下就红了:“不,我不要……”
我坚定地说:“你要么收下钱,要么把吉他拿回去。”
她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姐一直在隔壁听动静,她立即过来打圆场:“东子,你这是干啥呀?人家跑那么远专门给你买的!”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把钱收起来,避开青梅的眼睛,小声说了句:“……那谢谢啊。”
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我姐趁热打铁,又把青梅领来了。
三个人坐了一阵子,我姐说:“你俩聊,我有点事。”然后,她朝青梅挤眉弄眼,示意她勇敢一点,就躲出去了。
青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青梅,这是逼着我和她谈恋爱。
她说:“你有照片吗?”
“有。”
“给我看看。”
我就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她。
她一张张翻看,看得极其认真。终于,她挑出一张说:“这张送给我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随便。”
接下来,我实在无话可说,就问:“你有很多照片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张照片都没有。小时候,我爸领我去照过一次,我打滚哭,没照成。”
“现在你不会打滚哭了吧?”我问她。
她笑着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都充满了爱意。
“应该拍几张,青春总得留个纪念。”我三心二意地说。
她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就去拍。洗出来,我也送你一张。”
我总不能说我不要,就干干地笑了笑。
几天后,我姐告诉我,青梅果然悄悄去了照相馆。
这天晚上,马拳又来了我家。
他的头发又长了一截,快披肩了。
他没有提起那天我跟踪他的事。好像互相都不需要解释。
我发现,我跟他已经有了些隔阂。
正无聊地坐着,青梅跟我姐进了院子。
马拳好像看出了什么名堂,站起身,说了一句:“走了。”然后就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这一夜特别黑。
这天晚上,我彻底跟她摊了牌。
她在灯下深深垂着头,说:“我家要给我……订婚了。”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必要知道。
停了停,她又说:“我不想嫁给他。”
我清楚,她是要我表态。
我终于开口了。开始,我避而不谈我和她的事,只讲我的计划,我的梦想。我滔滔不决,说了很多。
她一直在低头听。
我知道她在严密聆听我的话,想从中筛选出一点希望来。
但是,我不可能给她希望。
“青梅,我要用十年时光做赌注和命运搏一次,就像是跷跷板,我只有两个结果——十年之后我可能大红大紫,那时候我肯定不会娶你;我也可能一败涂地,一无所有,那时候我也不会连累你。因此……”
她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终于说:“……我回去了。”
我陡然住了口,望着她低垂的眼帘,低低地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哭着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我是青梅十八年爱上的第一个人。而我也是十八年第一次被人爱。
我跟她单独在一起有三次。她仅仅是握了我一下。
就在这个特别黑的夜里,黑龙镇发生了一起惨案。
照相馆被盗了。
现金丢了几百块。
当天晚上,值班的职工叫老陆。虽然叫老陆,其实他不到四十岁,我认识他,他的照相师,大眼睛亮闪闪的。
他死了,死得很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被挖了。
他躺在照相室的地板上,脸朝上,两只血窟窿望着房顶。
他身下全是血。
出事的第二天清早,我跑步回来时,看见很多人都朝照相馆跑,一问才知道出了事。
一个多小时后,县公安局来了人。这已经很快了,因为黑龙镇距离县里有一百里路,沙土路,不好走。
公安很快对老陆进行了尸检。
除了双眼,老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肠胃里也没有任何毒药或者蒙汗药之类。
他是被刀子挖眼伤及大脑而死。
我惊愕了。老陆的力气很大,扳腕子我两只手都扳不过他一只手。
这个凶手太可怕了!
我想像着,他用一只手硬是把老陆这样一个壮实的中年人搂在怀里,然后用另一只手像雕刻一样把他的眼球挖了下来……
老陆像油锅里的泥鳅一样挣扎,可是,他竟然挣不脱那个凶手的一条胳膊!
这个凶手是谁?
他得有多大的力气?
惨案发生的当天,镇里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恐慌到了极点。
如果说大城市像一条急湍的河流,那镇子就像一个池塘,不流动,安安静静地抱成一团。
一个镇子里的人,差不多互相都认识,大家都在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过日子,谁能干这么凶残的事呢?
那些日子,没有一个外乡人来。也就是说,就在这些非常熟悉的安分守己的面孔中,有一个人把老陆头眼睛挖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小镇。
天黑之后,很少有人敢出门了。那个挖眼的人可能突然出现在哪条路上。
大家都变得多疑起来,人与人之间竖起了戒备的墙。
少了无数的路,多了无数的墙,小镇变得森严可怖。
我的大脑里一直飘闪一个人的脸——马拳。
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昨天他是几点钟离开我家的,都说了些什么,表情怎么样……
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话很少,抽了很多烟。
天黑后,我姐领青梅来了,他就站起身走了,说了句:“明天见。”
难道是他干的?
我经常和他练散打,因此我了解他的底细。尽管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肯定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忽然又想到——在力气上,马拳是不是一直对我有所隐瞒呢?
他如果这么深邃的话,那我可能都活不久了。
我收了摊,回到家,正吃晚饭,他又来了。
他还像平时那样,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走进了我家。
我妈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他从来没在别人家吃过饭。
他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就到院子里去了。他这个人不黏糊。
我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幽暗。
他盘腿坐在我家院子里,逗狗。我家养了一条很漂亮的黑狗。
我坐在他前面,劈头就说:“你说是谁干的?”
“不知道。”他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继续逗狗。那狗跟他似乎很合得来。
“太残忍了,为什么要挖人家眼睛呢?”我又说。
“因为他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你指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一下,静静地说:“脸啊。”
长发挡住了他半张脸。
我的心一冷。
他继续逗狗。
我忽然想试试他的力气。
我想出了一个笨办法,起身回到屋里,拿起一条绳子,悄悄来到他身后,突然说:“马拳,咱们玩个游戏。”
马拳回头看我。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用那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交叉,用力绞拧。
他的脸立即就憋红了,青筋暴跳。
但是,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反抗,只是那样眼睛血红地看着我。
我慢慢地松开了绳子。
他坐直了身,一边揉脖子一边不停地咳嗽。
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我骂了他一句:“操,不知道反抗啊?”
“你精神病。”他安静地说。
老陆死了,照相馆十来个职工,夜里没有一个人敢值班。
照相馆赵经理是个女的,她找我谈了一次,问我晚上能不能睡在照相馆,算是帮他们打更。
我答应了。
我的货寄存在照相馆,打更也是应该的。
当天,我就硬着头皮住进了这家刚刚发生过横事的国营照相馆。
进门是个空荡荡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个门,打开,下几个台阶,是一个很宽敞的照相室。
里面立着一台老式照相机,有一人高,下面有三个大轱辘,可以移动。
照相师把一块很大的黑布蒙在头上,对好角度,出来,说:“别动啦别动啦——”然后把牵在手中的鸡蛋大小的快门一捏,“扑哧”一声,就照上了。
房顶是玻璃,挡着白帘子,于是,那里面的光线就显得很不一样,我一直觉得那光线有点古怪。
横七竖八有很多布景,有花草树木,有高楼大厦,有小轿车,有高山流水,有小桥横施,有鸳鸯,有仙鹤……很俗那种。
地上摆着高高低低的凳子,还有塑料花,花里胡哨的伞。
衣架上挂着西装,戏装,解放军的衣服……
走廊的一侧,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
床的旁边,有一个很小的窗口,和走廊相通。那是交款、取相的窗口。
窗下,有一个油漆剥落的老式办公桌,和一把不稳当的椅子。桌子上有一排排木格子,堆放着一叠叠洗出来的照片。
这个房子里还套着一个小房子,没有窗子,门也关得死死的——那是暗室,洗相的。
我躺在那张床上,感到这房子很空旷,总听见照相室有莫名其妙的细微声响。
是那台老式照相机自己移动了?
是那布景上画的鸳鸯扑棱了一下翅膀?
是老鼠从塑料花上跑过去了?
是过往的汽车震动房顶玻璃发出的声音?
是有人在动那衣架上的戏装?
另外,我对那间暗室感到恐惧。
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时又突然醒来,我发现我的眼睛正好对着暗室那扇关着的门。接着,我就听见那里面好像有人在洗相:“哗啦,哗啦……”
听了一阵,我又觉得这声音不是从暗室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半地下的照相室。
我起身下床,摸了半天没摸到手电筒,就空手走过去。
我必须去看看,照相室里都是我的货。
即使不是这样,我为人家值班,也不能当缩头乌龟,不负责。
我轻轻地打开照相室的门:“吱呀~~~~~”
暗淡的月光从穿过房顶的玻璃,渗透那白色布帘子,流进来,照相室里显得鬼气森森。
那一点点亮都洒在了正中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霜,而四周那些布景、道具、服装就隐在暗处,很模糊。
那台老式照相机站在那里,影子很长。
老陆活着时,脑袋整天蒙在那黑布里工作。我也钻进去看过,那里面是一个古怪的狭小的世界。
前面正中有一个小方框,暗暗地亮着。端端正正坐在照相机前面的那个人,就出现在这个小方框里。
所有的光线都被挡在了黑布外。
小方框色调很幽暗,没有阳光感,像一幅老式年画。
里面那个人影像是颠倒的,脑袋朝下……
我忽然想: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假如我把脑袋蒙进那个黑布里,会看见什么?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也许,我会看见那小方框里有一个人,他脑袋朝下,正看着我……
我不傻,我才不干呢——除非有人给钱。
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我关上照相室的门,轻轻退回来,钻进了被窝。这次,我再也睡不着了。
好像有人站在四四方方的窗外,在掏钱。那窗子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胸部,看不到他的脸……
好像有人在打鼾……
好像有人在细心地修剪着指甲,“啪,啪,啪,啪……”
好像有人在窃笑……
我抬起头,借着夜色观察桌上的木头格子。那里面塞满了相片。
其中,有很多相片积压很多年了,一直没有人来取,蒙上了厚厚的灰。也许,相片上的人早死了。
相片有三种,彩色的,黑白的,还有一种是上色的。你们也许还小,不知道这种上色相片。我也只是那时候见过。
其实上色相片是黑白相片,但是用画笔涂了颜色,比如嘴唇涂红色,脸涂黄色。
当时,黑龙镇刚刚有了彩色相片,但是,这种上色相片还没有根绝,它的价位在彩色和黑白之间。
一个人夜里看这种相片,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也许……
我越想越害怕,终于坐起身,打开了灯。空荡荡的房子一下苍白地亮起来。
我走过去拿起了那些相片。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害怕到了极点就硬碰硬。
我慢慢地一张张翻看。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头,有老太太,有小孩……都是陌生的脸。
有的人在笑,那笑凝结了;有的人阴着脸,定定地看着我;有的人表情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住在什么地方,是否还活着。
除了相片,我还看见桌子下有一个木箱子,里面堆着一些老旧的纸袋,一看积存多年的,蒙着灰。
我弯腰拿起一个来,从里面抽出了几张陈年的底片。
我朝着灯光眯眼看,在那个的暗淡的诡秘的世界里,隐约有个长发女人……
我猛地抖了一下,把它放下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马拳,从来不照相的马拳。
公安局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侦破照相馆的案件。
我摆摊时,几次看见警察出入照相馆。
案发第三天中午,我和赵经理闲聊,她对我透露了一些情况。
凶手在现场没留下指纹和脚印,但是,警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遗留物:一根长长的头发。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赵经理又说,估计那是凶手和老陆搏斗时掉下来的。警方根据这个重要的遗留物,在全镇范围排查犯罪嫌疑人。
马拳终于要浮现出来了!
我在自己身上总结出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假如我拿几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把把钥匙试下去,总是最后一把才是对的,没有一次例外。
——没有一次例外。
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我想不明白的还有一件事:
赌钱的时候,如果你背了,那么你就输吧,一次都不会赢。而如果你兴起来,你想不赢都不行。似乎,除了打牌的四个人,桌子上还有一个人,谁都看不见的一个人。
而这一次,我同样拿几把钥匙开门,结果第一把钥匙就对了。当时,我对以前的怀疑有所动摇。
就是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个令我至今毛骨悚然的巨大秘密!
我开的是照相馆的门。天黑了,我来睡觉。
有个人躲闪不及,愣愣地站在黑糊糊的走廊里。
我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挖眼的凶犯,回来清除什么蛛丝马迹!
借着暗淡的月光,我看见长长的头发挡住了这个人的半张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颤巍巍地喊了一声:“你找谁!”
“我来找我。”那声音很轻。
是她!!!
她给我买过吉他。
她为了我照了人生第一次相。
她曾经紧紧地握了我一下……
接下来的事我就记不准确了。
一个人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越记不清细节。
比如打架。
有一次,我跟人打了十多分钟,最后我惟一记住的画面就是——那个人翻过身来恶狠狠地卡我的脖子。我甚至都不记得我的额角是怎么受伤的了。
我对公安讲了无数遍我走进照相馆之后看到的情景。
我相信最初的一次回忆还是有血有肉,接近真实的,可是以后我每回忆一次,都损失一部分内容,最后就只剩下骨架了。
现在我对你讲的就是骨架:
她转身就朝走廊尽头走去,下了几个台阶,消失在黑暗的照相室里。
第二天,青梅就没了踪影。
她有两个疏漏,一是在现场遗留下了一根头发,二是作案之前她曾经到照相馆拍过一次照片。
她想在逃跑之前,销毁自己的影像。
可是,她翻遍了照相馆所有的地方,终于没找到。
她拍的是彩照。
黑龙镇没有那么昂贵的彩照冲洗设备,每次都得凑够数,统一到齐齐哈尔去冲洗。快的话一周,慢的话一两个月。
几天后,她的照片取了回来。公安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拿走了照片。估计是印通缉令。
那照片我看到了。
可喜的是,她没抱塑料花,没举花雨伞,也没穿军衣。
在照片上,她很不自然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一点可爱。
后来,我当兵离开黑龙镇的时候,马拳送我。我问他:“你天黑之后到底去干什么?”
他告诉了我。
他说他一直想撞上夜游神。这答案让我哭笑不得。
后来,我根据这件事写了一个幽默《夜游神》,发表在另一部恐怖小说中。
实际上,马拳每天都梦想发财。
有个人对他说:你夜里少睡一点觉,经常在外面转悠,有可能遇上夜游神。你看见它之后,要一头撞过去,然后就跪在地上,抱住它的双腿不放,向它赔礼道歉,它说原谅你了你也不要松手。它是夜游神,不能长时间地停下来,必须不停地走。实在没办法,它就会告诉你一个埋财宝的地方,让你赶紧去挖,它好脱身。那时候,你就发财了。
马拳特别迷信这个。
于是,他天天夜里都在外面溜达,期待撞上好运。那心态就像买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