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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

那座已经扒掉的厢房,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怪事。

所有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采集阳气。

只有厢房脸朝东或朝西,房子里的光线总是不对头,阴气重重。

站在高处眺望,所有的房子都是抬着脸,像向日葵一样明朗。

只有一个厢房是侧影,看不见它的五官。它看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心事重重。就像一个不合群的人,它的内心无人知晓。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坐东朝西或者坐西朝东的厢房感到诡异,莫测,不吉利。

那是一座老宅。

黑龙镇四周都是庄稼,还有没开发的草甸子,还有大片大片的坟地。而我家房前房后都是草。

那种寂寥之地最容易生发灵异、诡怪之气。

后来我进入了城市。

大街上车水马龙,房上有房,人上有人,京城米贵,竞争激烈,每时每刻都在奔波和忙碌,每个人都现实得像砖头,很难再遇到鬼祟的细节。

关于那座厢房,我讲两件事。

晚上,供销社除了一个更夫,还要配一个职工值宿。

这种事是轮流的,可是,多数时候都是我爸值宿。

因此,他夜里经常不在家。

我爸这辈子挺可怜的,他老实,脑筋不转弯,经常被人耍弄,什么脏乱差的活最后都落在他的头上。

他不反抗。

别人送他一个绰号——铁孩子。铁孩子就是千斤顶。

实际上,每个人的本性都是贪图享乐的。但是,上帝给每个人安装的资质不同,不聪明的人就只有吃苦。吃苦不是任何人的本意。

我爸对我妈非常好。

尽管他的智商不高,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着,想让我妈过上好生活。老了时,他手上的老茧积累得像树皮一样厚。

我爸值宿,夜里就剩下了我妈。

她领着我十六岁的姐,十一岁的哥,和四岁的我。

墙上有个灯窝,被油灯熏得黑糊糊的。油灯放在灯窝里可以照亮里外两个屋。

那时候,没有电视、音响,也没有洗衣机、电饭锅之类,所以,电的功能就是照明。停了电,整个镇子一片黑糊糊,家家户户之间的隔阂就更加厚重了。

外面风吹草动,月亮不明不白。

我妈胆子小,在门上拴了一条铁链子,上了锁。

奇怪的是,有一天半夜,门上那铁链子突然“哗啦哗啦”响起来,好像有人用力拉门。

“谁呀?”

我妈惊恐地问。

那个人一言不发,继续一下下拉门。

我一下缩进我妈的怀里,一动不敢动。全世界的声音都停止了,都在聆听这恐怖的声音。

我妈再也不敢说话了,紧紧抱住我,她的身子微微地抖……

第二天傍晚,我爸回家了。

我在大脑中留下的画面是:他要上炕睡觉,却怎么都解不开鞋带。他穿的是一双大头鞋,像美国鬼子那种。

他的手很笨拙。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解不开他的鞋带。

我妈对他讲了昨晚的事。

“肯定是谁走错门了。”

“有人像你那么笨吗!”我妈气呼呼地说。

“要不就是风鼓的?”他不太敢跟我妈顶撞。

“明明是有人拉门!”

“今晚上,他要是再来,我就出去看看是谁。”我爸终于成功地解开了鞋带,上了炕。

我爸不信神不信鬼。从这个角度说,他活得很硬气。

“我就不明白,为啥总是你值宿!”我听到我妈在抱怨。

“这不是领导安排的吗……”我爸苦着脸小声说。

我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窝囊废!”

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别人耍得了我爸,耍不了我妈。

那天晚上,门就没有响。漫漫长夜,只有我爸梗直的鼾声。

可是,当他再次值宿,门上的铁链子又响起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只要我爸在家,什么声音都没有;只要我爸值宿,到了半夜,那铁链子就“哗啦哗啦”响。

那扇门很老了,并不结实,木框,挡着胶合板,如果一个成年男人用全身的力气猛拽,很容易就毁坏的。

可是,那个一直不露脸的人,并不毁坏它,他只是在黑暗中一下一下使劲地拉。

一天晚上,我爸拾柴禾回来,天黑了,他要上炕睡觉。那鞋带又和他过不去了,他一下一下地解决着。

一个心直口快的邻居到我家来串门。我叫她黄婶。

黄婶指着我爸说:“老周,昨夜你吓死我了!”

我爸抬头不解地看着她,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黄婶转身对我妈说:“昨天半夜,我家小孩发高烧,我到你家来借体温计,看见老周站在门外一下下拽门……”

我妈就坐在我爸身边,她猛地看了我爸一眼。

我爸愣愣地看黄婶。

“我喊了你一声,你理都不理我。你的脸像个死人似的……”

我爸显然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他无助地看了看我妈,对黄婶说:“你看错人了吧,我在供销社啊。”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门再也没响过。

那个和我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个深更半夜来拽门的人,到底是谁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们全家很多年都没有结果。

几年后的一天半夜,我爸在家睡觉,突然坐了起来。

我醒着,吓了一跳。

那时候,我已经十几岁了,我看着他下了地,摸他的大头鞋。

“爸,你干啥?”

他木木地回过头来,在黯淡的月光中看了我一眼,说:“我去值宿。”

这似乎就是答案。

如果这真是答案,那么我觉得十分的悲凉。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爸。

还有一件关于书箱子的事。

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读书,这是我的缺点,也是我的优点。

尽管我不读书,但是我家的书很多。

我爸是一个爱书的人。

都是世界名著,俄罗斯作家的最多,《静静的顿河》之类。

我家有四个大书箱子,一字排开吊在棚上,四个书箱子之间都间隔一个人身体那么宽的距离。

吊书箱子用的是很粗的麻绳,四个书箱子是分开吊的,用的是四根绳子。

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对我接下来要讲的事很重要。

东北土炕很大,可以躺十来个人。

当时,我家有五口人,我爸,我妈,我哥德尊,我弟大攀,还有我。我姐不在。

那天,我们睡觉之前,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头。

当然不包括我爸——我爸一顿能吃两个人的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没有胃口;他躺下就睡着,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眠。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活得像草一样。

我长得不像他,性格也不像他。

当然也不包括大攀,他还在襁褓里。

那天半夜,“轰隆隆”几声巨响,四个书箱子同时都掉了下来。

“咋的了咋的了!”我爸一遇到突发事件就发懵,他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瞪瞪地问谁。不知道他问谁。

“周羡春!”我妈惊恐地大叫。

霎时,整个房子里都被灰尘烟雾笼罩了。

我爸打开了灯,那天有电,60 度的灯泡,在烟尘中显得更加昏黄。

家里人在烟尘里互相都看不见了。房子里蓦地充满了鬼气。

“妈!——”我和我哥都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那四个书箱子正巧都落在了我们一家五口人中间的空挡上,一点都没有伤着人。

……后来我妈说,故意摆都不会摆得那么精妙。

我弟当时一岁,他那么脆弱,书箱子要是落到他身上,那不把他砸成肉饼才怪!

可是,那个书箱子就蹭着他的胳膊掉在了他的身边。

只差一纳米。

“德尊!”

“东子!”

“大攀!”

我爸和我妈惊慌失措地大叫。

接着,一家五口人都头晕目眩,一个个地昏过去了。

直到天亮,我们才一个个苏醒过来。

阳光照进来。

房子里尘埃落定,很清朗。

四个书箱子安静地摆放在每个人中间。

就这样。

多年来,我一直为这件事寻找解释。我最后的猜想是这样的:

书箱子为什么同时掉下来了呢?

那是因为绳子是同一时间拧成的,它们衰老的程度是一样的,同时都承不住书箱子的重量了。

还可能是一个书箱子先掉下来,它的巨大震动使另三个也纷纷掉下来。

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些书箱子掉下来之前,黑龙镇发生了轻微的地震,把四个书箱子都震落了。

我家人都睡着了,对地震没有感觉,而书箱子掉下来却惊醒了我们。

书箱子掉下来为什么正巧掉在每个人中间的空挡上呢?

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书箱子,而是应该问人:你们睡觉为什么中间都隔一个书箱子那么大的空隙呢?

接下来的问题是:一家五口人为什么都昏死过去了?

那书箱子吊在棚上很多年头了,它们上面积累了多年的灰尘,家里人是被那滚滚的灰尘呛昏的。

再加上惊吓。

不过,这一条在我爸的身上有点牵强。对于这个残酷的社会,他是个胆小的人,但对于鬼怪和灾难,他不怕。

好了,问题解决了。

好像是解决了。

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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