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什有一个朋友叫眯眯,比他小十三岁。
一天,眯眯问他:“什哥,你认为人死了后,有没有灵魂存在?”
“没有。”
“一个算卦的瞎子对我说,有,灵魂像气一样,丝丝缕缕,飘飘忽忽。”
“也许是。”
“你什么时候死呢?”
“比你早十三年。”
“你死之后,我还找你一起玩。”
“灵魂看不见摸不着,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你出生的时候,离你最近的花是什么花?”
“不知道,那可能是秋天。”
“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为什么?”
“在你祭日那天,我拿着那种花,它会慢慢转动,你在哪儿,它就转向哪儿。”
“这个想像很美。”
“这都是那个算卦的瞎子告诉我的。”
不久,张什果然给老妈写了一封信,询问这件事。
老妈很快回信了,她说:“生你时,咱家屋前屋后长满了向日葵。”
他有些激动。
向日葵跟着他转,那他就是太阳了。
有一次,张什走在一条暗淡的夜路上,远远看到前面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向日葵。
四周没有一丝风,那些向日葵有的朝东站着,有的朝南站着,有的朝西站着,有的朝北站着……都弓着腰,耷拉着大脑袋,大叶子层层叠叠,阴影深厚。
张什忽然感到它们有些鬼气森森,不由恐惧起来。
前面只有一条路,被向日葵夹在中间,他必须得走过去。
他慢慢走进了它们的包围圈,突然听到无数古怪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
他猛地瞪大了眼:那无数的向日葵,那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都纷纷转过来,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
他哆嗦起来,撒腿就跑。
他跌跌撞撞地终于跑出了那片向日葵,迎面看到一个孤零零的房子,窗子里一片漆黑。他跑过去敲门,没有人答应。他轻轻推了一下,开了:“吱~~~呀~~~”
他刚刚走进去,就听见桌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跳动了几下。他掏出口袋里的老式打火机打着,借着微弱的火苗朝桌子上看了看——盘子里剩着几粒炒熟的瓜子。它们躺在那里似乎在死死盯着他。
他扔了打火机,转身又冲出来……
张什睁开眼睛之后,看到了几个戴口罩的医生。
眯眯站在他们身后。
他见张什醒过来了,又惊又喜,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刚才,张什的脑电波都平了。
炎黄县,一个偏僻的村庄。
安分的村民都熄灯睡了。
其中有一个窗子,它也黑,不过那是窗帘的黑。
黑色的窗帘里,亮着一盏暗淡的灯,灯下,四个人在赌钱。
三个胖子,一个瘦子。
这是一个秘密的赌窝。户主叫黄三,是个光棍。
三个胖子经常来这里。
他们分别是附近三个镇的大赌徒,而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瘦子来自什么地方,反正他不是本地人。
这个瘦子来到炎黄县,放出话来,要大赌。
三个胖子闻讯和他见了面。
最初,三个胖子不信任他,让他亮亮底。结果,他们都被镇住了:瘦子的衣服和裤子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口袋,装满一捆捆钞票。
于是,三个胖子把他领到了这里。
其实,他们早密谋好了,要合伙坑这个瘦子。
他们来的时候,黄三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有钥匙。
传统赌法,麻将。
那个桌子是专门为赌博做的,每一面都有一个木箱,用来装钱。
瘦子出奇地瘦,像个竹竿。
他的脸色苍白,坐在那里毫无表情。
可能是赌徒们抽的烟太多了,房子里有一股纸灰的味道。
瘦子的钱像流水一样流进三个胖子的口袋。
他一直垂着眼帘打牌,没有任何表情。
四个人屁股下都是旧椅子。
三个胖子太重了,他们的椅子不停地“吱呀吱呀”叫,只有那个瘦子的椅子没有一点声响。
夜越来越深,纸灰的味道越来越浓。
终于,瘦子的钱全部输光了。
他被掏空之后,变得更瘦了。
一个胖子直了直腰,揶揄地对瘦子说:“还赌吗?”
“不赌了。”瘦子说。
三个胖子都有点疑惑。
他们以为这个家伙是个高手,没想到,他就这样乖乖地输光了,而且输光了就不再赌了,一点意外都没有。
另一个胖子说:“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还有一次机会,不知道你想不想要?”
瘦子似乎并不重视,他毫无表情地说:“什么机会?”
“你还可以拿命赌一次。”
瘦子叹口气,说:“去年夏天我跟人家赌钱,最后就用命做了赌注,已经输掉了……”
三个胖子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胖子像惊弓之鸟一样都飞快地转过头去看——是黄三。
黄三笑嘻嘻地说:“你们三个人赌什么哪?”
话音刚落,房子一下就陷入了黑暗中。
一个胖子颤巍巍地说:“我们是四个人啊!”
“明明是三个人嘛。”黄三一边说一边摸黑找着什么。
过了好半天,一个胖子说:“你干什么呢?”
“我找蜡烛。”
“你他妈快点啊。”
“我就放在这个抽屉里了,怎么不见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黄三终于把蜡烛找到了,他“哧啦”一声划着一根火柴,把蜡烛点着——瘦子坐的那个椅子已经空了。
三个胖子顿时面如纸灰。
借着蜡烛的光,他们都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他们的钱都不见了,包括刚刚赢来的钱,还有他们自己带来的赌资,都变成了纸灰!
他们惊恐地四下巡视,根本不见那个没有表情的瘦子。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落在了黄三的脸上——他坐在了那个空椅子上,端端正正,毫无表情。
他好像已经不是黄三了。
坐在他两侧的胖子都朝后闪了闪。
他似乎受到了一种神秘力量支配,木木地伸出双手,一边“哗啦哗啦”洗牌,一边木木地说:“现在,我借黄三的命,继续跟你们赌——赌你们三条命!”
三个胖子起身就逃,两个椅子被撞翻,“噼里啪啦”倒在地上……
一个高级扒手,把三个赌徒洗劫了。
他分给了黄三一小部分。
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试图寻找比卡拉OK更讨厌的东西,可是,我最终都没有找到。
其实,我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我对新鲜事物一般持赞同态度。比如网络。
网络至少给了所有人话语权。
举个例子,电脑还没有普及的那些年,报刊之类的媒体几乎被我这类人垄断了,周德东这三个字遍地开花。而无数的作者想露头,根本不可能,只有傻听的份儿。于是,声音大的越来声音越大,最后就成了震耳的噪音;声音小的越来声音越小,最后就成了哑巴。
现在,有了网,大家都开始说话了,发表言论,抒发情怀,等等。还有一群人在新浪网上大骂我的恐怖小说……
挺好。
网络语言产生了,它的巨大力量,将冲击传统文学的表达方式,而且,有一些也将成为时尚口语。自由会带来加速度发展。
卡拉OK似乎也是同样一种东西。过去,舞台是明星的,大家只有傻听的份儿。现在不同了,只要长着嘴都可以上去唱。(类似的还有电视上的模仿秀节目。)
可是,我实在受不了狼哭鬼嚎。
我好歹出版过一盘自己唱的盒带,我的声音应该不会让人那么难受,但是,每次在卡拉OK厅,我都坚决缄口。
这一天,我在卡拉OK厅等待一个朋友。
他从西安来,特别爱这个。我是东,投其所好吧。
我预订了一个桌,我坐在那里喝水,等待那个朋友到来。
卡拉OK厅里灯火暗淡,鬼影憧憧。正在进行的一首歌唱得很慢很慢,像一把极钝的刀子在艰难地割着我的肉。
一个瘦小的女人晃晃荡荡地走过来,无声地坐在我的旁边。
我正疑惑,她说话了:“先生,我能跟你一起唱唱歌吗?”
是个三陪小姐。她说的是很偏僻的方言,我勉强才听懂。
我说:“谢谢,我不需要。”
她却没有走的意思,继续说:“我不是干那个的。我就住在附近,我是个保姆。”我糊涂了。
她说:“我从来没进过这种地方,想见识见识,又怕遇到坏人。我看你长得挺和善的,就想在你这里坐一会儿……”
我在幽暗的光线中凑近她的脸看了看,还真是一个乡下女子,一定是刚刚进城,我甚至嗅到了一股土腥气。我说:“你随便吧。”
她朴实地笑了笑,表示感谢。
“你家兄妹几个?”我跟她闲聊。
“数不清啊。”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以为她听错了我的话,或者我听错了她的话,就又重复了一句:“你家兄妹几个?”
“数不清啊。”她也重复了一句。
怎么数不清呢?
这时候,正巧那个割我肉的人终于放下了刀子,我身边的女子竟然好奇地跑了过去,拿起麦克风,在手里摆弄。
最后,她转过身去,背朝我,把麦克风放在了嘴边,望着屏幕等着唱歌。
我感到很有意思,特别想听听。
音乐还没响起来,我听见音箱中传出很难听的声音,有点像牙齿啃金属,越来越响。
那个女子依然背朝我站着。
我想,一定是她不会捣鼓麦克风,不知怎么就弄出了这个声音。
这时候,歌曲已经来了。
她开始唱。她的歌竟然唱得很优美,很柔婉,这出乎我的预料。
她唱完后,大家都给她鼓了掌。
她走回来,我说:“你唱得真不错。”
她更加羞赧了,轻轻地坐在更暗的阴影里。
这时候,一个黑影向我走过来:“嗨!——”
是我那个朋友到了。
我马上想到:该怎样解释身边的这个女子呢?
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一屁股就坐在了我和她中间,挡住我的视线,我看不见那个女子了。他“嘿嘿”地笑了笑,说:“对不起,你等半天了吧?”
“没有……”
他把帽子摘下来,想放在那个女子一边的沙发上,突然他像被针扎了一下跳起来,惊叫道:
“老鼠!——”
“哪有老鼠?”
我也一惊,站起来,见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这时候,另一个正准备唱歌的人也在台上叫起来:“谁把麦克风给啃掉了半拉?”
卡拉OK厅里骚乱起来。
难道?……
我快步跑出门,看见那个瘦小的女子正在前面疾步快走。
她是不是被我那个朋友吓坏了呢?
我想弄清真相,加快脚步朝她追去。
她越走越快,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我跟上去,只看见一条空荡荡的胡同,不见一个人。
我正迟疑着,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口,我一步步地走过去,顿时瞠目结舌——
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那个黑糊糊的老鼠洞里,有一只人的眼珠,正惊恐地盯着我,正是那个女子的眼珠!
那么小的洞口怎么可能装下她那么大的身体?
我和那只眼珠紧张地对视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过了好半天,那只眼珠一闪不见了。
……我回到卡拉OK厅的时候,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感到极其疲惫。
我那个朋友还在那里等我。
卡拉OK厅的老板已经换了一个麦克风,已经向我的朋友道了歉。一切都正常了。
我那个朋友兴趣未减,很快就上去一展歌喉了。他在台上像中了邪一样,又唱又跳,载歌载舞:“来来来,让我们一起唱起来!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来来来,让我们一起快乐地唱起来!跳起来!”
这时候,又一个女人的黑影乘机走近了我……
我盯着她,在想:这个人是什么?
猫头鹰?
兔子?
狐狸?
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