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李灯还没来j市,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正在老家等着分配工作。他的老家在酱坊市。
当时李灯没有钱,所有的财富就是一个电脑,还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电脑桌,那桌子是一个乌龟的样子。
那时侯他整天沉迷于网上聊天。
网上聊天就像假面舞会。人需要聚会,需要发言,需要沟通,需要狂欢。但是又不想露出面目,只要露出面目就是有风险的。
李灯的小名叫火头,他的网名就叫火头。
有一个女孩,网名叫厚情薄命。火头每次进入那个聊天室都能看见她的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说话。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话。
时间久了,火头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她永远在那里看别人聊天。
网络世界的人本来就模糊,而她的面孔更模糊。
那个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爱在一起对对子。
这天,火头随便根据自己的名字出了一个上联: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厚情薄命终于说话了,她马上抛出一句: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火头立即叫了一声:好!
的确,她的才华让李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的确是一个绝对,一个“睡”字用得唯美至极。
接着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隐在茫茫网路尽头,只有一个名字挂着,像星星一样飘忽。
那段时间,有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纠缠着非要见火头,火头千方百计地推脱。她和他的对话大家都看得见。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火头突然开小窗单独对厚情薄命说:我想见你。
厚情薄命说话了:那你来吧。
火头:你在哪儿?
厚情薄命:后晴街钵鸣胡同4号。
火头:那是什么地方?
厚情薄命:我家。
火头:到你家里?不方便吧?
厚情薄命:家里只有我和保姆。
火头:你家的地址怎么是“厚情薄命”的谐音?
厚情薄命: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根据我家的地址取的网名。
她这样一说,火头就觉得不奇怪了。
他找到本市地图,在上面找了半天,终于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这个地址。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来到那个院门前。
果然,有一个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面前,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个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搭搭,很土气,一看就是一个乡下女子。
她朝李灯笑了笑,笑得很卑谦。
“你是……厚情薄命?”李灯问。
“我是保姆,我来接你。请进吧。”
李灯就跟她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挺阔气的房子。他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等她。她长得挺清秀,只是脸色很白,好像有什么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发,说:“火头,你坐吧。”
李灯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坐下来。
那个保姆倒了两杯茶,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这里吗?”
“他们都去世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错。”
“小错,很好的名字……”
小错指了指那个保姆,说:“她也叫小错。我到劳务市场去,在一个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样,觉得特别巧,就把她领回来了。”
“她老家是哪里的?”
“陕北。小错,你家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兰花花。”那个保姆低声说。
“你真名叫什么?”小错问他。
“我?关廉。”他报上了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
“关廉,也不错。”
李灯在网上很健谈,此时却想不起说什么。
“你以前跟网友见过面吗?”他问。
小错的眼神立即有点暗淡,半晌才说:“见过一个。”
李灯从她的神态中感觉到,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她曾经受到过感情上的重创。“厚情薄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那么,给她带来伤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网友。
她的脸色,让李灯联想到一株被风霜袭击的花。女人是情感型动物,一个被爱包裹的女人,肌肤一定是光润的。一个被伤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灯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急忙把话题引开。
聊了一阵闲话,他说:“小错,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是一个很知道深浅的人。
“好吧。”小错说。
“我还会来的。”李灯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笑了笑:“再见。”
“再见。”小错起身送他。
到了门外,李灯为了后续内容,忽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做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小说?借给我几本看看。”
“什么小说?”
“无所谓,晚上没事打发时间。”
“小错,你去把昨天我买的那本小说拿来。”
很快,保姆就把一本书拿来了,递给了李灯。
李灯把书装进口袋,说:“过几天我就还给你,我看书特别快。”
“没事儿。”
回到家,李灯在灯下翻了翻那本书,发现那不是什么小说,而是一本画册,里面画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灯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他非常不喜欢猩猩。
和小错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渐渐有点喜欢上了她。
小错是那种很纯净的女孩,她的生命里略带忧伤。李灯感到,她的长相总透着一种宿命感,有一种悲剧的意味。
她有一个表叔,在本市是个当权者,但是,她跟他不来往。那个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从言谈中,李灯得知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绝了。他问她什么原因,她突然说:“我的归宿也许是尼姑庵。”
李灯觉得她就像一枚冬日的雪花,纯洁,剔透,无以附加。他甚至觉得她的悲剧应该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东西。
但是,他始终没有对她表白。他知道,对于小错这种女孩来说,承诺不能太急迫、仓促,否则她会受惊。
李灯断定她心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她和李灯在一起,再没有提过她和那个网友的事,她的那段经历在李灯心中一直是个谜。
有一次,李灯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那是一个晚上,他和小错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馆里。
小错沉思了一下,说:“他是大兴安岭人,他经常对我说,那个地方好冷好冷。我们在网上热恋半年后,我去见他了……”
“结果呢?”
“我只和他见了那一面。”
“为什么?”
小错陷入回忆中,眼里涌出恐惧的光。终于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我不想说了。”
“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
“不是。”
“他是一个老头?”
“不是。”
“他是一个杀人犯?”
“不是。”
“他是一个变态狂?”
“不是。”
“他是一个和尚?”
“不是。”
李灯想了想:“她肯定是一个女人!”
“都不是。别问了,你猜不到。假如这个人是一个花心男人,或者是一个同性恋女人,都不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小错,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错平静了一下,给李灯讲了那段令她毛骨悚然的经历——
他说他是一个诗人,如今他远离闹市,隐居于大山里,靠打猎为生。
他说,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银白。
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动了,想象着他长着粗硬的胡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乌拉靴,扛着一杆猎枪,出没在茂密的森林中……
三年前的腊月,我没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车到东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路线,在一个很小的县城火车站下了车,步行几里路,找到了山脚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砖建筑的房子。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灯被小错描述的情节陶醉了,忘记了恐惧。)
我见到他第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长得丑,罕见的丑。
他穿着皮衣、皮裤,头上戴着皮帽,都是黑色的,毛很长,闪耀着色泽。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我认为男人就像斑驳的石头,女人就像清秀的竹子,有时候我甚至认为男人的丑就是美。
他见了我没有感到多么吃惊,也没有感到多么高兴。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他在吊锅下点燃桦树皮,炖狍子肉,煮苞米粥。我发现,他的动作也很丑,准确地说,是很不谐调……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不喝酒吗?”
他说:“我不喝酒。”
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是诗人,是猎人,是东北男人,应该喜欢豪饮。可是,他却滴酒不沾。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和他坐在壁炉前聊天。我发现他的话很少,甚至有些木讷。不过,火很旺,木绊子“劈啪劈啪”响。
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弃世独立的男人,寂静的草砖房,温暖的壁炉……
我当时真的有些感动,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
尽管房子里很热,可是他一直没有脱下他的皮衣、皮裤、皮帽。
我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手闲闲地摩挲他的皮衣。过了一阵子,我猛然感到不对头,我摸出那长长的黑毛并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他全身都是毛!
他不是人!
我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发疯地冲向门外。那一刻,我快崩溃了。
出了门,我一直朝前跑,不知道跑出了多远,终于昏倒在雪路上……
李灯的眼睛都听直了:“谁救了你?”
“一辆路过的拖拉机。”
“你肯定那是他身上长的毛?”
“肯定!”
“那他是……”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小错抖起来。
保姆拿来一个毯子,给她披到了身上。
两个人又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感到小错也有点不对头了。
他开始观察她。
一天,李灯去她家,在门口看见了她,她好像是在等人,而李灯来之前并没有跟她联系。
她还穿着那件黑色连衣裙。
“小错!”他叫她。
她木木地转过身来。
“你来干吗?”她问。
“我来找你啊。”
“我在等人。”
“等谁?”
她左右看看,突然低声说:“我在等一只猩猩。”说完,她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睛炯炯闪光地看着李灯,皱着眉问:“我在等谁?”
李灯想起那本画册,想起那个“诗人”,一下恐惧起来,他直盯盯地看着她,问:“什么猩猩?”
她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的话,好像那不是她说的一样,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胡说呢,别当真。”
“我没当真。我想带你去看电影,有兴趣吗?”
“好。”
那天,李灯一直很沉默,一直在回想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在等一只猩猩”。
他觉得,她的身体太柔弱了,而且极容易接受暗示。她的背后肯定有一团巨大的恐怖在追随她,别人却不知内情。
从此,李灯觉得小错越来越怪,他尽可能地经常跟她在一起,聊聊一些光明的事情,想把她从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前拽回来。
有一段时间,李灯工作太忙,一直没去找她。这天晚上,他突然接到那个小错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惊恐地喊:“关廉,你快来!”
“怎么了?”
“猩猩!”
“什么猩猩?”
“你快来啊!……”
李灯傻了,一下想不清是该给公安局打电话,还是应该给动物园打电话,或者给电视台打电话,最后,他一个人跑出门,打出租车向小错家扑去。
他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进了她家,看见小错穿着很少的衣服,一边惊恐地叫着,一边用刀子刺向那个保姆!
那个保姆吓得脸色苍白,到处乱跑。
“你干什么?”李灯急急地问。
“快帮我杀了这只猩猩!”
小错停下来,求助地看着李灯。她的眼光十分异常,好像在看李灯,却又好像没有看他。她的视野里似乎是两种时空。李灯明白,她是疯了。
他上前抢过她手中的刀,说:“她不是猩猩!你看见的是幻觉,别怕!”
她惊惶而急切地说:“它的身上都是毛!你看不见吗?快杀它呀!”
那个保姆瑟瑟地抖着,缩在墙角,紧紧盯着小错一动不敢动。
李灯伸手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后拿起电话,拨打市急救中心。
这时候,小错缩到了李灯的背后,她的手直僵僵地指着保姆,惊骇地喊道:“关廉,你看它那双眼睛多吓人!你为什么不帮我杀它呢?你别上当啊!它身上那不是皮衣,那是它自己长的毛!”
李灯放下电话,抱住了她。
很快,市急救中心的车尖叫着来到了,急救人员和李灯把小错扶上车,向医院急驰而去。
在车上,李灯给小错的表叔打了电话。
他们刚刚到医院不一会儿,她的表叔就到了。李灯对他讲述了小错的疯言疯语,她表叔一脸愁容。
大夫给小错注射了安定剂,她终于睡过去了。大夫为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测,摇摇头,说:“这个女孩应该找精神科医生诊断。”
小错的表叔深深叹口气,说:“这孩子从小就敏感……”
李灯问:“叔叔,之前你有没有发现小错有什么反常?”
小错的表叔回忆说:“大约半个月前,一个周末,她婶子叫她到我家吃饭。那天,她就住在我家。夜里我听见她惊叫,好像喊什么猩猩,我以为她魇住了,急忙让她婶子去叫醒她。她婶子跑过去,把灯打开,看见她缩在床角抖成一团……”
“你们在房间里发现什么了吗?”
“她婶子在窗子上看见了一些白花花的剪纸。我家住在8楼,窗子锁着。那剪纸是在外面贴的。”
“什么剪纸?”
“好像是猩猩。”
听到这里,李灯忽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其实,一切都很正常,是小错得了精神病,一切都是她自己捣鼓的,而那个“诗人”纯粹是她的一种病态幻想。
“杀了它!杀了它啊!”这时候,注射过安定剂的小错突然瞪大眼睛尖叫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医院里显得极其恐怖。
她表叔抱住她的脑袋,轻轻抚摸她。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又睡了。
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大夫,把小错的表叔叫出去办什么手续。病房里更加安静,墙壁和床单显得更白。
小错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直直地看着李灯。
“小错。”李灯笑笑,叫她。
“我怎么了?”
“你……”李灯有点支吾:“你生病了。”
她左右看了看,低低地说:“关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只告诉你——这个世界很危险,你千万要小心。我看见了很多猩猩,像老鼠一样多!你不要只看眼前,你要学会看背后……”然后,她敏感地问:“我疯了吗?”
李灯摇摇头,说:“不,没有。”
她舒了口气,说:“那就好。哎,你还记得那个对子吗?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里活到头;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当然记得!”说到这里,李灯的眼睛有点湿了。
他真后悔,直到今天,小错还不知道他叫李灯。现在,她已经彻底疯了,想告诉她都晚了。
“小错,你睡吧。我就坐在这里,别怕,没事的。”
小错感激地点点头,慢慢闭上眼。
李灯静静看着她,直到她进入梦乡。
他掏了掏口袋,最大的一张票子是50元的,他就把它拿出来,铺在病床上,用钢笔在角角上写了一个繁体的“爱”字,然后放在床头,轻轻地说:“从没有给你买过零食……再见了,小错。”
走出了病房,李灯的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