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
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厂。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厂,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厂大门口还是停着两台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
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厂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仙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有一种隔膜感,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
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
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
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再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
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可能。
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王涓在农村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那个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
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
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张清兆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冷学文呢?”
停了一会儿郭首义才说:“他就是AB型!”
下午,张清兆回了家一趟,把那个婴儿的出生卡拿出来,放在了车上,然后他失魂落魄地开车来到了第二医院门前。
今天等活的车不多,几个司机在一起说着话。
孟常在。
张清兆把车停好,凑上来,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
天黑还早。
几个司机在聊足球,他们几个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张清兆身上:“张清兆,你今天怎么蔫头耷脑的?”
张清兆突然问:“你们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司机都摇头。
其中一个笑着说:“最近你怎么迷上了血型?我们应该研究的是——穿什么衣服的人才会坐出租车!”
孟常指了指路边的一个网吧,说:“你到网上查查去,网上有。”
张清兆说:“怎么查?”
孟常说:“走,我帮你查。”
两个人就一起走进了那家网吧。
里面乌烟瘴气,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领了号,在一台电脑前坐下,上网,然后在搜索框里输入“血型与性格”几个字,出来很多相关网页。
他点开其中一个,对张清兆说:“你看吧。”
那个网页详细地写着血型与性格的内在关系,各种血型都说到了,而且标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学者研究出来的结果。
张清兆是A型血,他特别看了有关A型血的分析:
1,A型血的人一般都具有双重性格,一方面心思细密,极力压抑自己,不伤害别人,积极为别人服务,但另一方面又无法信任别人。
2,非常注重细节,喜欢修饰自己的外表。
3,敏感,爱玄思渺想。
4,做事总是犹豫不决。
5,喜欢喝柠檬汁。
6,喜欢蒙被子睡觉。
7,重感情,爱上一个人很可能死缠活缠,生生世世不放弃。
8,女人爱唠叨,男人闷葫芦。
9,最不会玩。
10,经常想不开,陷入苦闷无法自拔。最容易自杀。
张清兆对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对的!
王涓是O型血,关于O型血的人是这样写的:
1,O型血的人果断,坚决,具有强烈的自信心,既罗曼蒂克又脚踏实地。遇到麻烦,十分理智。
2,O型血的人敢做敢当,敢爱敢恨,也因此显得倔强和固执,容易倾向个人主义。
3,O型血的人最爱汽车的引擎。
4,O型血的人最容易入睡,不过睡相很难看。
5,O型血的人最好养了,什么都吃。
6,O型血的人喜欢登山和旅游……
最后写到了AB 血型的人。
只有一行文字:
AB 血型的人为数极少,科研人员知之不详。他们的性格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张清兆走出网吧之后,开车离开了。
他竖起了“停运”的牌子,然后,一个人开着车在大街上转悠。
刚才,他在网吧结帐时,又掏出了那一百块钱。
没想到,那个十八九岁的小老板只是看了一眼,就说:“换不开。”然后继续玩他的电子游戏了。
“那怎么办?”这次,他下决心要花掉这一百块钱了。
那个小老板头都不抬地说:“你们走吧,不要了。”
网吧一小时是两块钱。虽然他俩只上了十来分钟,但是也应该按一小时收费,这个小老板却说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说:“我这儿有。”
孟常是为他的事来的,他不可能让孟常掏钱。没办法,他只好挡住他,说:“你别掏了,我这儿也有。”
太奇怪了,这一百块钱竟然花不出去了!
张清兆正胡思乱想,突然有个乞丐从车前横穿过来,他打了个激灵,一脚把车刹死,估计离那个乞丐只有一寸远。
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吓傻了,站在车前呆呆地看他。
张清兆想骂,却没有骂出来。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从牛仔裤的右后兜掏出了那张百元人民币,狠狠心,从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冲过来捡那张钱,他一踩油门开走了。
好了,这一天白跑了,但是这一百块钱终于出手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转了一阵子,他又回到了第二医院门口。
天快黑的时候,郭首义到了,他朝张清兆的车走过来。
张清兆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尸人的面庞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张清兆想,在停尸房工作的人,胆子是最大的,换了自己,给多少钱都不敢干。
郭首义走近之后,张清兆下了车。
两个人打过招呼,张清兆问:“照片呢?”
郭首义掏出了一张光盘,说:“在这里。”
张清兆不了解这些东西,说:“怎么看?”
郭首义指了指那家网吧,说:“走,我们到电脑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张清兆说完,钻进车里,把那张出生卡拿了出来,上面有那个婴儿的出生照。
走进网吧,郭首义把光盘塞进电脑,不太熟练地操作着鼠标。
张清兆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个婴儿的出生卡,双眼紧紧盯着显示屏。
冷学文的出生照一点点显现出来……
张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张照片一模一样!
只是一张旧,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张新,是彩色的,是几天前拍的。
两个婴儿都躺在婴儿秤上,手腕系着白布条,肚脐焦黑。他们的长相一样,哭的表情一样,伸臂蹬腿的姿势都一样!
不同的只有:张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黄色的塑料郁金香,衬托着几片阔大的绿叶子,而冷学文的出生照上没有。
还有,婴儿秤旁边日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极细微的差别,电脑上的婴儿和张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婴儿简直就是一个人!
郭首义也看呆了。
他什么都没说,又默默打开了光盘里的另一张图。
这张图是出生卡的背面,是一些文字记录。
张清兆跟着翻过手中的出生卡,进行对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第二医院
床号:14
母亲姓名:王涓 工作单位:(空)
父亲姓名:张清兆 工作单位:(空)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98年6月21日11时45分
性别:男
属相:虎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黄桐
护士姓名:逄丽伟
那个教师的出生卡:
婴儿出生地点:市妇幼保健医院
病房:4
母亲姓名:姜钟琴
父亲姓名:李凤凯
婴儿出生时间:公历1967年8月29日11时45分
农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 戊申月 乙丑日
性别:男
属相:羊
体重:3600g
身长:58cm
健康状况:良好
医生姓名:唐峥嵘
护士姓名:张红
两个婴儿的出生时间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体重分毫不差!
两个婴儿的身长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们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样!
郭首义把光盘抽出来,愣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头,看着张清兆的眼睛说:“都说,今生的亲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轮回的,好好待他吧。”
张清兆忐忑不安地说:“不,不是这么回事……”
郭首义说:“你就敢说,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觉得这个小孩的出现并不是轮回!”
“什么意思?”
“他并不是投胎再生,他还是个鬼魂!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来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义说:“那你想怎么办?”
张清兆呆呆地说:“……我要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