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环是个挺平常的女人,微微有点胖。
她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只是,她有一枚令人刮目相看的戒指。
那是一枚金戒指,很大,看上去沉甸甸的。中间镶嵌一颗绿绿的玉,大家叫不上那玉的名字,反正很漂亮。黄金有价玉无价,对于石头胡同的女人来说,这枚戒指绝对是一件奢侈品。
偶尔,几个邻居女人在一起打牌,朱环那戴着戒指的手就特别显眼,大家总是要羡慕地夸几句。
因此,朱环在邻居中的地位也就高了许多。
蒋柒问过她:“这戒指很贵吧?”
朱环笑而不语。
“以前没见你戴过啊。是李庸给你买的吗?”
朱环撇撇嘴说:“他会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那还不如放他的血了。”
“那是你自己买的?”
“那不是和放他的血一样吗?”
蒋柒立即笑起来,说:“李庸如果知道这戒指的来历,那一定比放他的血还难受。”
“你别胡说啊!”
“那是哪来的?总不会是你捡的吧?”
“你肯定猜不着,快打牌吧。”
邻居们一直没有打探出这枚戒指的来历。
其实,它在李庸心中也是个谜。
他记得他和朱环刚结婚的时候,她并没有这枚戒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枚戒指突然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他曾经问过朱环。
朱环含糊地说:“是我祖母送给我的。”
朱环的祖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死无对证。
“我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非得让你知道?”
“你以前没戴过它呀。”
“我舍不得。”
“这东西值很多钱吧?”
“我一个同学说,她去新加坡买过一枚戒指,和这个一样,要一千港币呢。”
“一千港币能换多少人民币?”
“至少换一千块。”
“这么一个小东西值一千块?那还不如……”
“卖了?”
“你想哪儿去了。”
“这戒指是有魔法的,你可千万别碰它,否则,你会倒霉的。”
朱环说这句话的时候笑笑的,李庸却感到有些不舒服。
朱环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城府很浅,很少有什么事隐瞒李庸。
但是,对于这枚戒指她却一直闪烁其辞。
平浅的朱环突然有了秘密,对于李庸来说,这是一件趣事,就像一马平川上突然有了起伏的山。
他不再追问这戒指的来历,甚至有意回避这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朱环的这个秘密。
他以为,终于有一天,朱环就会在一个夜里忍不住对他说:“李庸啊,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可是,出乎李庸预料,朱环一直没有告诉他什么。
李庸越来越对这枚戒指好奇了。
他注意观察朱环,发现她把这枚戒指当成了命根子。
平时,她上班从来不戴它,而是把它放在一个圆形的茶叶盒里,摆在梳妆台上。
只有出去逛街的时候,或者和邻居们打牌的时候,她才会戴上它。
每次她把它从茶叶盒里拿出来,都小心翼翼的,从来不会朝外倒,那样,会出现磕碰,弄不好就会留下划痕。
她每次都慢慢扭开茶叶盒的盖,从上面伸进两根手指,把它轻轻夹出来……
渐渐地,这枚莫名其妙的戒指,在李庸的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
李庸不打更的时候,偶尔睡不着,常常朝那个茶叶盒看一眼。
他白班一周晚班一周。
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明晃晃地摆在梳妆台上,好像无声地和他对视。它的影子显得出奇的长。
而没有月亮的时候,那个茶叶盒就是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越看越诡异。
一天半夜,他半梦半醒地起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
他学着朱环的样子,轻轻扭开了它。
由于紧张,他弄出了声音。是盒身和盒盖碰撞出了响声,很清脆:“哐啷!”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看朱环。
她的脸朝着李庸的方向。
但是,她的眼睛闭着,似乎没有醒。
李庸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没有醒,才慢慢回过头,继续开启茶叶盒。
他终于把它打开了。
奇怪的是,里面还是一个茶叶盒,它和外面的茶叶盒一模一样,只是略微小一些。
他愣住了。
这个茶叶盒是他的一个表舅来串门时买的礼,茶叶早喝光了,而这个铁盒子挺好看,上画着竹子和熊猫,因此一直没有扔掉。
可它只是一个空盒子啊。
他扭开里面的这个小盒子,发现小盒子的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盒子,就像一种叫“套娃”的玩具……
他一层层地打开。
扭开十几个盒子,还不见那枚戒指。
他越来越感到害怕了。
他不知道最后他会看见什么。
终于,他打开了最后一个最小的盒子。
里面装的似乎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好像还在缓缓地动。
这是什么啊?
他把眼珠凑上近前,仔细看。
突然,他看清了那个东西,吓得尖叫了一声,“哐啷”一声就把那个最小的盒子扔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眼珠子!
他叫了一声后,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朱环被他弄醒了,正在床上朝他看着。
她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珠子闪着亮晶晶的光,缓缓地转动着……
李庸猛地从梦中醒过来。
他听见朱环大声叫着他:“你怎么了?你叫什么呀?”
李庸用被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说:“没什么……我做梦了。”
“什么梦?”
粗心大意的朱环第一次变得细心起来。
“好了,睡吧。”
李庸不想再回忆梦里的情节。
“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李庸看了看梳妆台上那个茶叶盒,说:“我梦见了一些盒子。”
“然后呢?”
“那些盒子里装的是一只眼珠子。”
朱环的手一下抠住了他的肩。
“你怎么了?”
“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啊。”
“你说吧。”
“我刚才也做梦了……”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你爬起来,鬼鬼祟祟地走向了那个茶叶盒……你打开它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个梦在李庸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它成了一种暗示。
从那以后,每次李庸睡不着,看那个茶叶盒,都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一只眼珠在看他。
那只眼珠永远不睡觉。
又一天晚上,他半夜里又梦见了那只眼珠,一下醒了。
朱环在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房子里静极了,月亮半明半暗。
他还是不放心地朝那个茶叶盒看了看。
他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然又看见了那个眼珠。
那个眼珠已经爬出了盒子,正在盒子后闪动着。
他眯起眼,看见那眼珠的后面是一堆毛烘烘的身子。
他的心放下来。
那是他家里养的猫。
猫躲在茶叶盒后面,挡住了一只眼珠,正在朝他看。
可是,他接着就感到不对头了。
这只猫深更半夜不睡觉,看他干什么?
他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它……
终于,他抵不住稠粘的睡意勾引,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这天早上,李庸下了班,回到家。
朱环上班去了。
他本应该补觉,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走到梳妆台前,不太麻利地打开了那个茶叶盒。
里面空荡荡的,朱环的那枚戒指孤单地躺在里面。
他把它拿出来,第一次认真地端详它。
它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不怎么漂亮,而且好像是镀金的。那已经暗淡的黄色和玉的老绿色搭配在一起,显得有点古怪。
李庸把它扔进盒子里,盖上盖,放在梳妆台上,钻进被窝睡了。
那天晚上,朱环下班回到家,忙忙活活地做饭。
李庸在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演一个磨磨叽叽的古装片。
过了一会儿,朱环扎着围裙走到他的身旁,站住了。
“吃饭了?”
李庸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问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
李庸感到有点不对,抬头看了看她。
她不会表演,李庸一下就看出她的愤怒来。
“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动我的戒指了?”她气冲冲地问。
“我……没有啊。”
李庸的心升起一股黑暗。
他想不通,朱环怎么能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不要动它!”
“我真没有动。”
李庸在这种小事上很少对朱环撒谎,但是他已经否认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朱环用围裙擦擦手,白了他一眼,终于说:“吃饭。”
那顿晚饭,两个人吃得很沉闷。
天黑后,李庸在上班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朱环怎么会知道他动过她的戒指。
也许,那茶叶盒的摆放有记号,比如熊猫和竹子的图案朝外。
也许,那戒指在盒子里的位置有记号……
可是,朱环为什么不让他动这枚戒指呢?
她为什么对这枚戒指如此敏感?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太喜欢它了?
他感到他和朱环之间本来是透明的,但是,现在挡上了一层阴影。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应该是两个人的共同财产,李庸却感到这枚戒指例外。
它属于朱环的私人物品。
甚至,它也不属于朱环,而属于一只看不见身子和脸的手。
这只手从黑暗深处直僵僵地伸进他的家,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