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发生在深城。
中国的版图就像一只雄鸡,深城就座落在北部的鸡头上,离国界不远。
两个国家关系紧张的时候,剑拔弩张,就像颈毛乍起的发怒的公鸡。
后来,两个国友好了,双方的居民经常互相越过界河,到对岸做生意。
在深城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黄头发、大鼻子的醉鬼,他们抱着酒就拥有了幸福。
深城是个县,不大,南城门到北城门三里三,东城门到西城门也是三里三。
因此,经常听见深城人这样说:都住在这三里三,谁不认识谁呀!
北城门外是一片平房住宅。
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深城的老居民。
远处,可以看见深城监狱,高高的大墙,挂着带刺的铁丝网,据说通着电,当然谁都没试过。
还可以看见岗楼。
岗楼里站着威严的武警,刺刀闪着冰冷的光。
晚上,那岗楼上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戒备森严。
我们现在讲石头胡同的故事。
这是一排平房,家家独门独院。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叫朱环,丈夫叫李庸,两个人至今没有小孩。
朱环有点胖,三十二岁了,脸蛋依然很光滑,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她在医院当保洁工,工作很苦,工资很低。
李庸在一家深城粮库打更。
他比朱环大四岁,干瘦,还有点驼背,远远看上去,有点像老头。不认识的人,甚至以为他是朱环的父亲。
两个人结婚五年了。
李庸是濒县人,濒县和深城隔一条河,那河有个挺好听的名字——甲零河。
他是顶替父亲工作来到深城的。
他到深城粮库工作那一年已经三十一岁,却一直没有讨到老婆。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朱环。
两个人见了一面,互相都挺满意。
朱环丧偶。
她前夫叫欧利,死于一场车祸。两个人结婚三年,也没有孩子。
朱环有病,不能生育。看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
就在李庸和朱环商量结婚的时候,朱环告诉了他一件事——她曾经被人强奸过。
那是欧利去世前两三个月发生的事。
朱环没有隐瞒,把那个人告了。
那人被抓了起来,判了六年刑。
朱环没有说那个强奸犯姓甚名谁。
李庸也没有问。
朱环说,欧利是一个通达的人,他的态度取决于朱环。朱环无所谓,他就无所谓;朱环很愤怒,他就很愤怒……
这件事一点都没有影响她和欧利的感情。
她最受不了的是街坊们的眼神。
每次,她从邻居们面前走过去,都会感觉到他们在背后小声嘀咕什么,就像嚼一块口香糖。假如她回过头,他们就会蓦然住口。
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街坊们把这块口香糖嚼得实在没有味道了,终于扔掉了。
既然朱环对李庸讲了实情,既然她的前夫都没有因此嫌弃她,李庸当然更不会嫌弃她。况且,那都是过去的事。
婚后,李庸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李庸中年娶妻,像爱女儿一样爱着朱环,对她的关心和呵护简直无微不至。
尽管生活一直很辛苦,但是,两个人很和睦。
他们的婚姻像小米一样平凡、琐碎、质朴。
李庸的爱好是抽烟,“羚羊”牌,多少年了从来没变过。这种烟的颜色像雪茄,很辣,四角钱一包。
他一天抽两包。
他从来不给别人发烟,也从来不抽别人的烟。
他总是低着头抽烟,烟雾慢腾腾升起,就像是他的形体动作。
说他像个老头子,还不仅仅是因为他老相,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很缓慢。
朱环的喜好浪漫一些——养鸟。
这似乎不太符合她的身份。养宠物的女人,一般都很富裕,很清闲。
朱环养的是一只鹦鹉。
那是一只颜色古怪的鹦鹉。
(实际上,鹦鹉的颜色都挺古怪的。)
它的背是绿色的,脑袋和脖子是灰色的,嘴是红色的,脖子上有一条紫色的道道,像个细细的围脖。
朱环用木头为它制造了一个栖身的秋千。
平时,它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直直地看主人吃饭,睡觉,聊天。
令李庸最不满意的是,这只鹦鹉从来不学舌。
买回它那天,朱环就逗它说话:“你好吗?”
鹦鹉一言不发。
“妈妈。”
“爸爸。”
“我饿了。”
“我渴了。”
朱环不停地说。
鹦鹉像木偶一样看着朱环,始终不开口。
李庸甚至怀疑它是个哑巴。
朱环却不气不恼。每天她下了班,都要精心给这只鹦鹉喂食喂水,极其细致。
李庸觉得,朱环是因为没有孩子,寂寞,她把这只鹦鹉当成孩子了。
朱环没有放弃。只要一闲下来,她就站在鹦鹉面前,逗它说话。
“爸爸。”
“妈妈。”
“宝贝,你害怕吗?”
“宝贝,你说话呀?”
……鹦鹉的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
有时候,它会“呼啦”一下突然飞起来,在屋子里盘旋几圈,再稳稳地落在它的秋千上,随着秋千荡来荡去,注视着房子里的人和物……
这时候,李庸才感到它是一个活物。
那个秋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停下来。它一动不动地站着,和那个秋千一样,变成了木头。
是的,李庸一点都不喜欢它。
吃饭的时候,它经常会像轰炸机一样把一粒粪便投放在饭桌上,甚至准确地投放在李庸的酒杯里。
李庸抬起头,愤怒地寻找它。
朱环就咯咯咯地笑。
李庸不奢望朱环把它扔掉,只希望她能用链子把它固定,不要乱飞舞。
朱环不同意。
她说:“那样,它多痛苦啊。它也知道害怕,知道憋屈的。”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有一次,鹦鹉好像病了,不吃不喝。
朱环竟然急哭了。
李庸不理解她的眼泪。但是,他不恼怒,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朱环的头发,耐心地劝。
朱环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大声说:“我没在家的时候,你肯定虐待它了!”
李庸不辩解,只是说:“不就是一只鹦鹉吗。它要是死了,我再给你买一只。别哭。”
朱环的嗓门更大了:“你的心可真狠啊!就是有一天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可以再娶一个,是不是?”朱环发起脾气来显得有点凶蛮。
“你是你,鸟是鸟。”
李庸笨嘴笨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