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先在一家小报担任主编,辞了;后在一家大报担任总编辑助理,辞了;现在,爸爸担任一本娱乐杂志的主编。
妈妈成功地进入了《时尚》杂志社工作。
我们租的房子,位于“芍药居”——全北京最美的地名。
你在肇州呆了几个月。
一次,外婆带你在小区里晒太阳,大门走进来一个女人,你立即朝她走过去,中间还摔了几跤。你在离那个女人十几步的地方陡然停下来,“哇哇”大哭。
外婆仔细看了看那个女人,忽然意识到,她的体态有点像小凯。
你太想爸爸妈妈了,外婆只好把你送回北京来。
我去机场接你,以为你不会认识我了,没想到,你跟外婆从机场里走出来,远远看到了我,一下就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紧紧贴住了我。
上了机场大巴,我下车去提行李,你以为我要走,一下就哭起来:“爸爸!爸爸!”两只小手死死抓住我,不放开。
我说:“周美兮,爸爸去给你拿大虾!拿大虾!”
你最喜欢吃大虾了,可是这时候大虾已经不管用,你哭得更厉害了。
我只能掰开你的小手,在你激烈的哭声中,冲下车去,把行李提上来,然后一下把你抱在了怀里。
在路上,你一边比划一边给我讲故事。你还不太会说话,我仔细辨别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节,终于听懂了,你讲的是《武松打虎》。整理成大人的语言,是这样的:武松的头上戴着帽帽,肩上背着包包,手里提着棒棒,来到景阳冈,走进一家酒馆,放下手里的棒棒,取下肩上的包包,摘下头上的帽帽,一拍桌子,大声喊:“店家,拿——酒来!……”
讲到武松打虎的时候,你动用了你非凡的表演天才,举起小拳头,一下下朝下打:打死你!打死你!
你太兴奋了,整整讲了一路,嗓子都哑了。
那段日子,大巴上的收音机每天中午都播讲评书《武松打虎》,听到你可爱的演讲,它立刻把自己关掉了,变成了“听音机”。
由于爸爸妈妈工作太忙,外公外婆又日夜想念你,后来又把你送到了肇州。
第二次你从肇州回到北京的时候,爸爸正在外面跟人吃饭,接到电话,马上匆匆赶回了家。当时,天刚刚黑下来,你在床上睡着了。我爬到你的身边,贪婪地嗅了嗅你的小味道——几个月不见,你的味道变得陌生了,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不知道是爸爸震动了床,还是你在梦中感应到我回来了,你醒了。尽管你不是自然醒来,却没有哭闹。见到我,你太兴奋了,睡眼惺忪地下了地,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给我跳舞……
(现在我写日记的这支笔就是美兮去儿童间给我拿来的。嘿嘿,会做事了。)
美兮六个月的时候拉肚子,很严重。
我和小凯跑遍了西安,寻医问药,还是治不好。最后,我们听从了一个医生不知道正不正确的建议——给她断了奶。
现在,美兮一岁多了,这一天,小凯逗她玩儿,解开衣衫让她吃奶。她观察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然后试探着去吸吮,动作已经变得很生疏。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吸出来,她就说:“妈妈,你往里倒一点,我再喝。”
把妈妈当成奶瓶了!
一次,小凯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美兮。
午后,她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不再找我。我想趁机偷偷跑到楼下,买一个急需的什么东西,然后再飞快地跑回来。出门时,我不小心把防盗门锁上了,却没带钥匙!
这时候美兮还不到两岁,根本不会开门。而且,防盗门的锁头很重,就算她会开,也没有那么大的劲儿。
我急了。
那是四楼啊,不懂事的美兮一个人在屋里,万一她找不到我,爬到窗户前……
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屋里的这个小东西身上了,于是我用力拍门,大声喊道:“周美兮,你下床,给爸爸开门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小美兮成功地爬下了床,走到门口来了!
我万分紧张,继续朝里面喊:“周美兮,你帮爸爸把门打开,好吗?试一试!”
美兮还不能完全听懂大人的话,可是,我却听到了她搬弄门锁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激动地喊道:“抓住那个棕色的小拉手,用力朝卧室方向拽!”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防盗门竟然“哐当”一声开了,我看见美兮光着一双小脚站在门里,静静地抬脸看着我……
我蹲下,一下抱住了她。
宝贝,你总能给爸爸带来惊喜。现在你知道了,有时候你遇到的某些困难或者危险,连爸爸妈妈都无法帮助你,只能靠自己解决。
你还要记住,假如有一扇门,爸爸在门外,你在门里,若是里面有危险,你一定要打开它,因为你的爸爸在外面;若是外面有危险,你一定不要打开它,因为爸爸的心在里面。
一天,你和我在家,忘了因为什么,你哭起来。那段时间你一哭就坐在地上,怎么说都不起来。
我一边训斥你一边拽你起来,你哭得更厉害了,使劲往地上挣。我怒气冲冲地打了你屁股几巴掌,打得很重。
你吓得一边抽抽搭搭地望着我,一边乖乖地站起来。
爸爸紧紧抱住你,心如刀绞。
男人不该打女人,大人不该打孩子,你是“女人”,又是孩子,可是,最爱你的爸爸竟然动手打了你!
因为暴躁。
这时候,大脑里只有一个愤怒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像大人一样通情达理地站起来呢?那么,反过来问:大人你为什么不会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呢?
大人和孩子是两种思维方式,我没有理解,没有包容,没有找到解决方法。
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用一个钟头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行就用一天,再不行就用一周,再不行就用一年——我们的时光还有海枯石烂那么多呢,用也用不完。可是,爸爸非要挤压到几分钟之内解决。
我应该在你旁边耐心地坐下来,拿出爱心,变出一个个神奇的魔术,慢慢把你逗笑,最后你主动就站起来了……
宝贝,对不起!
爸爸妈妈终于把你送进了安贞里幼儿园。
大清早,爸爸骑着自行车送你。那是冬天,非常冷,你穿得圆滚滚的,像个小熊,乖乖骑在后座上。我一手抓车把,一手在后面牢牢揪住你的衣襟。
你很机灵,只要我对你预告过危险后果,叮嘱过动作要领,你绝不会出现闪失。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紧紧抓住你,这样心里才踏实。
朝阳很大,空气凛冽而新鲜。
我偶尔回头看看你——红扑扑的胖脸蛋,两个嘴角上翘,两个眼角下弯,中间是小矮鼻子,安安静静地望着爸爸……那个神态深深刻在爸爸的脑海里,至今历历在目。
后来,我给你的脑袋围上了一条大毛巾,防冻。你娇小如花蕾,一条大毛巾就把你的小脸蛋围得严严实实了。
记得有一天,爸爸接你出来,天黑了,满世界的鹅毛雪,满世界的霓虹灯。
我抱着你,朝前扬了扬下巴,说:“周美兮,快看,妈妈!”
你马上朝前看去,只有一棵树,银装素裹。
我说:“对不起,爸爸看错了……”
你就“咯咯咯咯”地笑。
那棵树上有两只松鼠,它们从树洞里探出脑袋,一边吃风干的蘑菇一边聊天。
灰色松鼠说:“你见过她的妈妈吗?”
褐色松鼠说:“没有。不过,我想她妈妈的嘴一定很大,像树洞似的,不然,她爸爸怎么会看错呢?”
美兮和爸爸走过这棵树,美兮喊道:“嘟嘟叨叨叭叭!”
爸爸说:“叭叭叨叨嘟嘟!”
两只松鼠立即缩回脑袋来,灰色松鼠说:“他们肯定听见你说的坏话啦!”
褐色松鼠说:“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他们在现实世界里,我们在童话世界里!”
灰色松鼠说:“可是,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呀!”
针对这个问题,两只松鼠争论起来。这时候,美兮和爸爸已经坐上公交车走了。
松鼠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其实美兮和爸爸的对话是这样的:
“嘟嘟叨叨叭叭!”(爸爸,松鼠!)
“叭叭叨叨嘟嘟!”(真的!嘘,别惊扰它们……)
美兮二十六个月了。
早晨,小凯起床做饭,听见美兮在卧室说:“妈妈,电话!”
她赶紧走过去,发现电话根本没有响,美兮还在睡着。原来,小家伙在说梦话呢。
上午,我和小凯带她在经贸大学东门一带买东西。
很多老人在遛鸟。树上的鸟和笼中的鸟交流起各自的生存状况来,叽叽喳喳,热闹极了,笼中的鸟羡慕树上的鸟不用坐班,树上的鸟羡慕笼中的鸟未来有养老金……
在一家裁缝店门口,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冲过来,无比生猛,把我和小凯都吓了一跳,四只脚蓦地生了根。小不点儿的美兮猫腰就跑,姿势虽然滑稽,却灵敏地躲过了一次冲撞。她跑出很远才停下来,惊魂未定地说:“jie ge ei ji ke den xiong ya!”(这个儿子可真凶呀!)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完整地把内心想法表达出来了。
这段时间,她以为所有的男孩都叫“儿子”。
美兮把“儿子”说成“ei ji”。
一天,我逗她:“儿子,这样说对吗?”
她说:“对。”
我说:“ei ji,这样说对吗?”
她笑了,说:“不对。”
看来,她的耳朵是准确的,只是舌头不听使唤。
我再接再厉:“你说——儿子。”
她说:“ei子!”
对了一半。
(美兮小的时候,我和小凯总希望她摆脱“婴儿”音,把话说标准。一转眼她就长大了,变得伶牙俐齿了,作为父母,又开始怀念她那稚嫩的“婴儿”音了……不过,那些日子永不再来。)
美兮早早就起床了,她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啪嗒啪嗒”走到客厅里,大声说:“大家们,起床啦!”
不能叫“大家们”,纠正过她多次,她却屡教不改,总是这样说。
我和小凯上班走了后,美兮就拉起外婆的手,要求上课了。
外婆正忙着手中的活儿,就说:“外婆请会假好吗?”
美兮严肃地说:“现在你是万老师,不是外婆啦!”
老师跟学生请假,这事儿确实有点说不通。于是,不管多重要的事儿,外婆都要放下,老师和学生双双立正敬礼——
“万老师好!”
“周同学好!”
“请坐。”
“谢谢。”
第一节一般是语文课。外婆拿起一张识字卡片,问:“这个字念什么呢?”
那是一个“鸡”字,外婆忘了捂住文字下面的提示图案,卡片上的那只大公鸡赶紧朝美兮挤眉弄眼。
美兮没有回答,她从盒子中又抽出一张识字卡片,用小手遮住下半部,递给外婆:“你问我这张吧!”
治学精神很严谨呢。
外婆道了歉,然后捂住提示图案,问:“这个字念什么呢?”
美兮朗声答道:“熊!”
“熊喜欢吃什么呢?”
“肉,蜂蜜,还有……鱼。”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熊是什么样子呢?”
美兮开始表演“黑瞎子掰苞米”,每次掰下苞米都夹在胳肢窝下,最后,她低头看了看,疑惑地说:“怎么就剩一颗了呀!”
实际上,这是语文课加生物课加表演课。
下课的时候,师生互道再见。
第二节课是美术课,美兮最喜欢了。
外婆问:“周美兮,你知道什么叫颜色吗?”
“颜色就是颜色呗!”她总是用概念解释概念。
“你知道什么叫油画吗?”
“油画就是油画呗!”
“你知道什么叫艺术吗?”
“艺术就是艺术的意思!”
回答完全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接着,外婆先做示范,画了一个人,美兮看了看说:“不是这样的,身子太大了,脑袋太小了!”
外婆解释说:“这是正确的,人体的高度约等于七个头长。”
美兮不同意这个观点,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身体,说:“那我就不同意了!应该是这样的!”然后夺过笔,自己画起来。
这段时间,她经常这样说“那我就同意了”,或者“那我就不同意了”。
家里刚买了一条玩具蛇,一提线就“噌噌噌”四处爬行。它说话了:“实际上,你们的分歧在于,一个是成年人的身体比例,一个是小孩的身体比例。量量我,十二颗脑袋也不及身子长呢!”
劳动课。
外婆让美兮叠衣服。她认认真真地做起来,终于叠完了,歪歪扭扭的,她用小手在上面拍了拍,端详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些衣服真的是我叠的吗?我确实很完整!”
接着,她对外婆说:“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歪脖子。”
她叠衣服的时间太长了,小脖子果然还歪着。
中午,外婆做饭时不小心把手割了一个小口子。
“外婆,你的手为什么疼呀?”
“被刀割了。”
“为什么被刀割了?”
“外婆要切菜。”
“为什么要切菜?”
“要做饭啊。”
“为什么要做饭?”
“我们得吃饭。”
“为什么要吃饭呀?”
“身体需要。”
“身体为什么需要呀?”
……她总是这样,直到把老师问成学生,依然不肯罢休。书架上那本《十万个为什么》一听到她提问,马上就会钻到别的书后面躲起来。
下午,音乐课。
外婆唱了一首幼儿歌曲《拔萝卜》,美兮说:“这个歌不好,我教你!现在,我是周老师,你是万同学!”
然后,她就坐在外婆的枕头上,开始现场编歌:“胳膊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妈妈的歌;鸽子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爸爸的歌;疙瘩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外公的歌;割草呀噢呀……(唱完解释说)这是外婆的歌。”
音乐课在万老师的笑声中结束。
接下来就是体育课了。
外婆想上卫生间,可是美兮不准假。
她让外婆躺在床上,她踩着外婆的两条腿,练起了“双杠”。
外婆受不了,动员她下来。她就在外婆身上跳来跳去,练起了“一米跨栏”。
外婆觉得太惊险,让她停下来。
她就坐在外婆的肚子上,抓住外婆的两只胳膊当桨,摇来摇去,划起了“赛艇……”
什么时候下课,由学生说了算。
这节课下来,祖孙俩的头上都大汗淋漓。
外婆做晚饭的时候,美兮要玩电脑了,在书房里喊:“大人呀,快帮帮忙,孩子要玩电脑啦!”
晚上,外婆打开了电风扇,电风扇脑袋大身子小,摇来摆去地吹。
美兮望着它,心有所动,拍着自己的小脑袋,说:“咱俩的脑袋太小了……”
接着,她又想起了画画的事儿:“你把脑袋画得更小了。”
忙了一天,疲惫的外婆躺下了,说:“周美兮,睡觉了。”
美兮躺在外婆身旁,说:“你给我讲故事。”
躺下是躺下了,但是您老人家的嘴不能闲着。于是外婆就讲起了《猩猩偷香蕉》的故事。
美兮听故事总是很认真,安安静静,在朦胧的夜色中,小眼睛像星星一样亮晶晶,一闪一闪的。
实际上,不是她一个人在听,天上的星星也在听。其中一颗星星问邻近的一颗星星:我第一次听说,我们的同伴中还有人喜欢吃香蕉?
它没有得到回答,它的声音传到另一颗星星那里,不知需要多少光年呢。
美兮亲临百盛商场,随行人员有外婆、小凯、我。
在一家商铺里,美兮“噼里啪啦”地说来说去。售货员夸美兮:“你的小嘴儿真能说,长得也漂亮。”
美兮指了指自己的眉毛,说:“爸爸就是直眉。爸爸喜欢直眉,我就长了直眉。”
又来到服装区,美兮很兴奋,张开两只小手,尽可能把更多的衣服都揽在怀里,说:“这些都是我的!”
小凯说:“你太小了,穿不了这些衣服呢。”
美兮紧紧抱住那些衣服,说:“我长大了这些都是我的!”
外婆说:“好吧,等你长大之后,这些衣服都归你!”
美兮大概以为外婆是百盛商场的董事长,事情已经谈定,没想到,小凯却把一件漂亮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看见妈妈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美兮有些不满地说:“妈妈,这些衣服都是我的呀!”
小凯说:“周美兮!这是商场的衣服,不是你的,别胡闹!”
几个售货员都笑起来,看美兮。美兮被妈妈呵斥之后,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转向墙壁,用两只小手紧紧捂住了脸,特别难堪。
我和小凯走开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美兮的表情。这一切被外婆看在了眼里,她走到美兮跟前,轻声说:“周美兮,走吧。”
美兮在小手后面低声说:“没面子,我没法走了。”
一副女士墨镜在架子上悄声说:“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你把我买下来吧!”
我领美兮去宽街买东西。
刮着大风。
蚂蚁们躲在洞穴里,享受着秋天储存的食物。一只很小的蚂蚁探头探脑想出去,被父亲掴了一巴掌,哇哇大哭。
我裹紧外衣,说:“周美兮,风大么?”
美兮抬起头,喊道:“大!”
我说:“你怕吗?”
她喊道:“不怕!风吹雨打都不怕,团结起来力量大!一!二!三!”
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些话,估计是从幼儿园学的。
然后,我们举起手掌轻轻一击——“耶!”
从宽街回来,风停了。
它逃到城市之外,停在最高的树梢上,灰心丧气:它和雨在一起都斗不过人家,更别提它自己了。况且,雨这个家伙又不团结,独自乘白云航班去旅游了。
我把美兮扛在脖颈上,正是一个“尖”字,我一边走一边随口哼起任贤齐的歌:“你总是心太软……”
她在我脖颈上笑嘻嘻地唱:“爸爸,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ji(自)己扛!”
我哈哈大笑,她也笑。
爸爸,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ji(自)己扛——可不是!说这话的人正骑在我的脖颈上,她就是我的问题之一。
小凯去采访一位艺术家。
采访一个人,我们去了仨——我、小凯、美兮。
艺术家住在郊外,一座高大的房子,像庙堂。他养了一条狗狗,很小,它打量了我们一下,觉得两个大人都不好惹,只有美兮小,跟它差不多一般高,于是就朝美兮狂吠起来“你为啥来我家?你要来,也得问问我的牙齿答不答应!我一看你那小花布帽就不顺眼!”一边叫一边朝前扑。
美兮吓坏了,转身就跑。
狗狗更威风了,乘胜追击。
美兮惊恐地大叫起来:“妈妈妈妈!”
我一下就把她抱起来,说:“周美兮,你越软弱它越凶。你别跑,迎着它朝前走,假装要打它,它肯定就逃之夭夭了。”
经过我反复鼓励,美兮被放下后,没有再后退,还大声呵斥那条狗狗。
狗狗停在那里,还在叫,却显得外强中干了。
美兮试探着朝它逼近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狗狗开始一步步后退,终于跑掉了。
今天,美兮把她的小床单从头上披下来,走出儿童间,迈着小步款款向外婆走来,头也不歪一下。
美兮说:“我是公主啊,你可以问我点什么。”
外婆就说:“啊,原来是公主,你从哪里来呢?”
美兮答:“从这里来。”
外婆又问:“你到哪里去呢?”
美兮答:“到那里去。”
外婆语塞。
公主小声提示:“你说请我坐一会儿。”
外婆就说:“我能请你坐一会儿吗?”
公主很斯文地坐下来,说:“可以。”
外婆是个教师,她从来没跟公主打过交道,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美兮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会儿,见外婆不说话,再次小声提醒:“你说,哟,这姑娘长大啦。”
外婆有了台词,马上说:“哟,这姑娘长大啦。”
公主就露出了娇羞的神态。
儿童间的小床上,被子激动地问褥子:“听说,床单被选进皇宫了?”
褥子说:“人家运气好啊。本来,那个小公主选中了我,顶了几次,热得满头大汗,最后就换成了床单……唉!”
七月,我们搬进了新家——爸爸妈妈终于给你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昌平区,梅花观,三室一厅,全是深红色的纯木地板,宽阔、光滑、平展。客厅简直可以踢足球。
担心你磕碰,买的门锁都是圆的。
你在各个房间跑来跑去,有些不相信地说:“这真是咱们的家吗!”
儿童间涂成了苹果绿色,墙上有一行粉红色的小脚印。不经大人指点,你就知道哪个是你的房间。
外面有个精致的小院子,铺着方方正正的地砖,两个墙角立着草坪灯。有一个大秋千,随风荡来荡去。
书房的书虽然不多,却珍贵。有爸爸写的书,有采访爸爸的报纸,有妈妈编辑的杂志,有发表你“玉照”的儿童刊物……
这个书架镶嵌在墙壁上,登着梯子才能看见最顶端。左侧有个深深的空隙,三条胳膊接在一起都够不到底——那里面是一个秘密所在。
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产生很多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不过时间一长,很难保证不遗失。我把美兮的一些东西装进小塑料袋,封闭好,投进书架上的那个深洞,它们就丢不了了。这些东西包括:美兮掉的第一颗乳牙,她写的第一个字,她画的第一幅画……
我记得,那颗牙在美兮嘴里的时候还好看,一掉下来就特别难看;她的第一个字简直跟甲骨文一样,世上没人看得懂;她的第一幅画,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绝对印象派。我通过请教她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用文字标出来:此作品为美兮画的人物肖像。箭头——眼睛(一个点,独眼),箭头——鼻子(看上去像一根草),箭头——嘴(一个不规则的三角),箭头——头发(头发长到脚下了)……
书架上的这个秘密所在,我一直没有告诉美兮。
我想等到她三十岁的时候,带她走进这间书房,当着她的面,拆除这个书架,拿出那些东西,一件件给她看。
三十年的“埋伏”,就为了看看她那一刻的表情。嘿嘿。
面粉年幼时,长得一点都不白,它天天在太阳底下玩儿,被晒得全身金黄。那时候,农夫就把有关它的一些珍贵记忆一粒粒保存起来,埋在了地下。当面粉变成面粉的时候,这些记忆冒出头来,原来是一大片麦子。
我在网上讲美兮的故事,一个叫追忆似水年华的读者这样留言: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有了女儿之后,我曾经追问老公,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感觉呢?老公拒不承认。可是,在您的这些文字里,我倒真的看出了一点端倪……
我回道:
朋友写过这样一段文字——某日,他离家远行,走出一条街之后,总觉得背后牵扯着什么东西,回过头,看见瘦小的母亲还站在雨雪中,默默望着他。他的心一疼,忽然意识到:那个微小的身影就是他前世的婴孩儿啊。
也许,亲情、爱情的关系是永恒轮回的,前生为父女,今生为夫妻、来生为母子……不知哪一辈子,两个人便合成了一个人。
卫生间安了一个淋浴房。
这天,小凯在里面冲凉。美兮不知道淋浴房的用途,她看到里面水汽蒙蒙,哗啦啦作响,就跑去问外婆:“妈妈干什么呢?”
外婆说:“冲凉呢。”
美兮说:“我要去看看!”
外婆说:“不礼貌。”
美兮说:“那我不放心呀!”
外婆说:“我保证,妈妈在那里很安全。”
美兮想了想,说:“那我就同意了。”
早上,我和美兮躺在床上。
美兮柔和地说:“孩子要喝水啦。”
我在半梦半醒中答应了一声:“嗯。”却没有动。
美兮的声音高了些:“孩子要喝水啦!”
我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她一字一顿地叫道:“孩,子,要,喝,水!”同时,用小手揪住我的耳朵,使劲往上提,脸上已露出愠色。
我赶紧跳下床去。
小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美兮纠缠她玩儿。过了一会儿,她穿上妈妈的大拖鞋,“啪嗒啪嗒”走进卫生间,拿出小便盆,回来之后,用小手在小凯身前量了量距离,然后把小便盆放在了小凯头顶一尺远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小凯说:“周美兮,把你的小便盆挪远点好吗?”
美兮说:“我量过了,我坐在这里,妈妈才可以摸到我。”
这天的家里,还发生了三件互相不搭界的小事:
我家墙壁上有一只小猪的脸谱,它笑眯眯的,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No Smoking。一只淘气的插头,半夜睡迷糊了,爬到睡熟的小猪的脸上,把它的鼻孔当成了家。幸亏小猪及时冒出了一个鼻涕泡,插头这才发现认错门了。
美兮把一瓶可乐放在了厨房里。夜里,酱油把它当成了酱油,以为是自己的男朋友。两只瓶子亲了嘴之后,酱油和可乐就混合到了一起,那滋味乱套了。
半夜时,爸爸拿着一支微型手电筒,去给美兮掖被子。被面上印的一只凤凰飞出来,顺着手电筒的光束飞到夜空中,不见了。第二天,美兮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睡觉前,你经常问一句:“妈妈,要是大灰狼来了,你怎么办?”
妈妈就说:“打它!”或者:“踹它!”
这一问一答已经成了固定模式。
每次妈妈回答完毕,你就感觉长了威风,有了保障,睡觉也踏实了。
这天中午,妈妈哄你睡觉,你怎么都不睡。你总是这样逆反,让你做什么你偏不做,不让你做什么你肯定要做。妈妈实在弄不睡你,有点泄气,渐渐睡眼惺忪了。你突然掀开妈妈的被子,很仗势欺人、很自信地问妈妈:“妈妈,要是大灰狼来了,你怎么办?”问得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因为接下来的回答必然是:“打它!”或“踹它!”
可是这一次妈妈没有顺着说,她闭着眼睛懒懒地说:“给它吃银翘片。”
你一下就笑了,笑得极聪明,马上添油加醋地说:“再给它喝啤酒!”
想想,一条大灰狼走进了咱家,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桌上摆着一碗银翘片,一瓶啤酒,它一边大把大把地吃,一边“咕咚咕咚”地喝……那情景,多滑稽啊。
美兮爱画画,外婆家和芍药居那个家的墙壁上,一米以下到处可见她的涂鸦痕迹。
小凯了解她这个“爱好”,于是指着新家的墙壁,叮嘱她:“不可以乱写乱画。”
这一天,美兮悄悄走进书房,从抽屉里取出彩笔,站在雪白的墙壁前,几次跃跃欲试,可能考虑到了后果严重,几次又把彩笔放下来……
可是,技痒难捱,最终她还是找了一个不太惹人注意的角落,用红黄蓝三种颜色,画了一只找不到眼睛的羊。
画完之后,她觉得不妥,犹豫再三,终于跑到客厅,清清脆脆地对小凯说:“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在墙上乱画了!”
小凯走过去看了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下次别画了。”
她见妈妈没生气,就笑嘻嘻地说:“洗一洗就干净了,用香皂!”
夜里,这面墙对另外三面墙说:“以后,你们继续唱白脸,我改唱花脸了。”
小凯从超市回来,买回了一大堆东西。
美兮一一过目,最后,她选了一盒精致的痱子粉,到小走廊玩去了。
不一会儿,她突然跑过来,一边使劲捶打我的大腿,一边“哇哇”大哭:“我打你,我打你!”
我虽然不曾除暴安良,却也一直安分守法,就问她:“周美兮,你为什么打我呢?”
美兮说:“因为你骂我!”
我说:“我没有骂你啊!”
美兮说:“过一会儿你就会骂了!”
我更疑惑了:“我为什么会骂你呢?”
她这才停下手,朝小走廊指了指,怯怯地说:“因为我把痱子粉弄撒了……”
我抬头看了看,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痱子粉。
你转入了亚运村中心幼儿园。
这时候,爸爸辞掉了那本娱乐杂志的主编职务,无业,一个人在恐怖文学领域拓荒,很艰难。
早晨,天黑擦擦的时候,我就抱着你出发了。我们等来一辆公交车,坐将近一个钟头,到北沙滩换乘另一辆公交车,再坐半个多钟头,到北辰下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你骑在爸爸的脖颈上,我们再走很远一段路,才到幼儿园。
然后,爸爸坐那两趟公交车返回。
下午,爸爸重复早晨的车,赶到幼儿园把你接出来,我们再一起坐那两趟公交车回家……
算一下,爸爸每天要换八次车。
爸爸每天都利用漫长的乘车时间给你讲故事,变废为宝。
爸爸为你编过无数个故事,可笑的,悲伤的,哲理的,感人的,奇幻的,现实的……通过这些故事,给你最基本的道德熏陶,懂得人间正道是沧桑,要做一个美好的人——这是最重要的人生第一课;给你最基础的文学训练,知道怎样编故事,怎样讲故事,做一个有趣的人——无趣是对一个人最低的评价;给你最美妙的享受,生活在高于生活的虚构中……
多少个天色未明的清早,多少个夜色降临的傍晚,我们在路上。
在马路边的站牌下,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我抱着你,给你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父女两个人笑啊笑啊笑个不停。
偶尔不知道怎么惹了你,你哭了。偶尔爸爸的一个话题,一个表情,又把小小的你逗得笑疼了肚子……
这里是巨大无边、人流匆匆、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北京,渺小的爸爸和花骨朵一样的女儿,相依相靠。我们无人关注,却是那样欢乐和幸福……
终于有一天,奔波了一辈子的爸爸会老去,再也站不起来。那时候,爸爸静静地躺下了,世界一片安静。已经长大的美丽的你,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地说:“爸爸,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爸爸会用今生最后一丝力气,给你讲:“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兔子……”
从前有一只可爱的兔子,它长着长着就老了。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走了再也回不来。
这天,我到幼儿园接你。你从门口的家长空隙中看到了我的影子,立即幸福地扑上来,激动地喊:“爸爸爸爸爸爸!”
回来,在北沙滩转车,你教我跳舞。
你说:“爸爸,你是小四班的,我是小三班的,好吗?”
(你那时在幼儿园最小的班——小四班。)
一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黑下来。
你在路灯下给我唱歌:“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的脸蛋儿红又圆,就像那天上的苹果到秋天……”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三个字:“天上的”。
过了两天,你学会了一首歌谣:“小兔子走路蹦蹦蹦蹦跳,小鸭子走路呱呱呱呱呱,小乌龟走路慢吞吞,小花猫走路静悄悄。”唱小兔子的时候,你把两根食指竖在头上,笨拙地蹦三下;唱小鸭子的时候,你的身体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唱小乌龟的时候,你缩手缩脚,好像慢镜头;唱小花猫的时候,你高高抬起脚,轻轻落下步……
又过了两天,你学会了用手势表达数字,歌谣是:“一小柜,爱剪刀,三叉戟,细板几,五小手,六烟斗,七镊迹,八手枪,九钩几,十麻发。”
后来我问了问老师才知道,正确的歌谣是:一小棍儿,二剪刀,三叉子,四板子,五小手儿,六烟斗,七镊子,八手枪,九钩子,十麻花儿。
这时候,你大了一点,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贪恋父母,不愿意去幼儿园。一次,我们在路上说得好好的,可是车接近幼儿园之后,你却出尔反尔,闹开了。好不容易把你弄下车,你猫腰就朝远处跑,我奋起直追……
蚂蚁在路边绊了我一脚,被我机灵地躲过了。我几步追上你,把你强行抱了起来。
小东西,嘿嘿,不管你有多少同伙,终究逃不出老爸的掌心!
十月底,小凯要去法国出差,提前奔赴西安办理护照。
晚上,美兮跟我睡。
第一宿很好,半夜我被她捣鼓醒几次,每次都见她爬向我,柔顺地抱住我的脸或者脖子,嘴里嘀咕着“爸爸”,然后安然睡去。
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没有了。
第二天夜里,美兮哭闹起来,可能做噩梦了,嘴里喊着:“给我!给我!”
她偶尔在睡梦中哭闹,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儿,什么事理都不明白了。
这一天,她一边哭一边还把被子蹬开,怎么都不让盖。
我哄啊哄,怎么都哄不好,她越哭越厉害。我假装生气了,不理她,任她哭闹。经验告诉我,越理越严重。
最后,她一边在月光下抽噎一边仇恨地看着我,说:“你敢打我!你这个笨蛋!”(第一次听到她说“笨蛋”一词)
我就一下搂住了她。
第三天,美兮半夜又反复哭闹多次。实在哄不好,我就继续采取不理她的态度,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最后,美兮渐渐停止了哭闹,在我背后窸窸窣窣捣鼓了半天,我终于听见她说:“你说你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
这是在求和,给自己找台阶。我就说:“我错了,下次再不这样了。”(我怎么知道我在她的梦里做了什么坏事!)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她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喃喃地说:“周美兮,别再哭了。”
两岁的她背朝着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后来,我又叮嘱了她几句什么,她一直都在重重地点头,很明事理的样子。
梦是一个世界,里面有鬼怪,陷阱,开不走的车,跑不动的路……每个人在梦里都是孤独的,没有任何人能跟你一起走进去,陪你去面对恐怖和危难。爸爸也不能。这就像未来的人生。
第四天,美兮半夜又哭闹了。她应该不是故意的,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我估计,是离开了妈妈的缘故。
不管我怎么哄,她都好像听不懂,我只好不理她,不说话,静静听她哭。
她哭了几分钟,最后爬到我背后,哭着说:“求求你了……”
我狠狠心,还是不说话。
她自己躺在一旁,一边哭一边说:“大哥,我求求你了。大哥,我求求你了……”
她经常这样,不知道从哪个电视剧上学来的台词,偶尔就从小嘴里冒出来,令人哭笑不得。比如一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笑嘻嘻地喊:救命。
我转过身,紧紧抱住了她。
宝贝,爸爸和妈妈是两扇贝壳,你就是一颗珍珠。爸爸和妈妈在漆黑的海底互相拥抱彼此温存,过了几世几劫才孕育出你。不论遇到什么危难,我们都会用生命保护你。
晚上,我教美兮背古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说了三遍,然后让美兮站在床上背诵。
她根本没记住,瞄着我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红豆……最相思。
厨房里的一袋子绿豆哈哈大笑。
这个小东西,她把两个关键词挑了出来,头尾相衔,直接表达了主题。
绝。
美兮在叠手绢,说要叠个小兔子。手绢都烦了,满脸皱巴巴,她却不烦,翻来覆去一直在叠。
我在一旁看着她,实在忍不住,凑过去咬了她一口。她把眉毛朝上一挑,严肃地问:“咬人,对么?”
——过去她咬我,我就这样正色质问她。学会了。
我喜欢音乐,没事就唱咧咧的。
一天,我带美兮回家,她在公交车上突然唱出了:“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没有学问不愿见爹娘。浪里个浪里个浪个里个浪……”
我想起来,很久之前我曾经唱过这首歌,最近一直没有唱,她竟然学会了!而且,调子一个音不差,歌词一个字不差!这让我又吃惊又兴奋。
我算是一个幸运的父亲。
鸭爸爸就不同了,它教鸭宝宝一首歌:小鸭子,学走路,摇摇摆摆像跳舞……不知教了多少遍,鸭宝宝唱出来还是:小鸭子,学跳舞,摇摇摆摆像走路……唉。
这天,我带美兮乘坐小巴回家。
本来,我从不给美兮唱什么流行歌曲,为了熏陶她,只唱一些经典民歌。可是那时候大街小巷都在唱《一封家书》,我不知不觉就随口唱起来:“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我现在北京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
接着,我跟美兮聊了几句别的话,她突然看着我笑嘻嘻地唱起来:“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声调平平的,就像在念歌词,那句“你们好吗”,完全是在问话,惹得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憋不住笑出来。没想到,她又来了一句:“我现在北京挺好的,已经上幼儿园啦!”完全是在说了。
李春波都笑了。
一天,我随口哼起《不老的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慈祥的爸爸!他满口没有一颗牙,满头是白发。他整天嘻嘻又哈哈,活像洋娃娃!他整天忙忙又碌碌,全为我长大!
美兮笑嘻嘻地说:“爸爸,这歌儿唱的就是你呀!”
美兮的外婆手巧,用白毛线给美兮做了一只小绵羊,拳头一般大,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这天家里没人,小绵羊就唱起来: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亲爱的咩咩!(小绵羊想唱——亲爱的妈妈,不过它跟美兮一样,音发有点不准,就成了——亲爱的咩咩。)她的奶水香喷喷,满身是白发。她整天咩咩又咩咩,活像羊娃娃!……
后来,美兮不想让小绵羊孤独,又央求外婆用花毛线做了一只小母鸡,放在了小绵羊旁边。她整天喔喔喔喔喔喔喔,管小绵羊叫哥哥。
一次,我和美兮乘小巴回家。
我抱着她上车之后,摇摇晃晃走向最后一个空座。车一动,我一下跌倒在座位上,随口说了句:“我靠!”
美兮立即鹦鹉学舌:“我靠。”
她才两岁多!车里的人“哗”地笑起来,都看她。
她的表情又兴奋又新奇,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是在察言观色。
我严肃地说:“周美兮!小孩儿怎么能说脏话呢?嗯?”
她笑嘻嘻地四下看了看,说:“你要是不说脏话,我会学你吗?”
语言组织得这么好!反驳得如此有力!
一股尾气从汽车喇叭里喷出来——连小巴都笑岔气啦。
早晨,我睁开眼皮,看见小凯和美兮在一旁玩儿。小凯含笑问:“周美兮,刚才你把什么东西放在爸爸身上了?”
我马上意识到,在我睡觉的时候,她们娘俩肯定对我做了什么坏事。四下看了看,茶几上的一只香水瓶立即笑嘻嘻地用塞子堵严了自己的嘴巴。
我盯着美兮问:“什么东西?”
美兮笑着看小凯。
小凯说:“我保护你。”
美兮看了看我,说:“那爸爸你也答应保护我!”——竟然要求受害人保护犯罪嫌疑人!
为了查明真相,我说:“好吧,我保护你。”
这小家伙极其聪明,必须保证自己绝对安全,她不冒一点险。
得到我的承诺之后,她才含含糊糊地说:“……虫虫。”
她偶尔把鼻涕叫虫虫,她不说鼻涕,用虫虫代替,让我觉得可能是真虫虫,也可能是鼻涕,偷梁换柱,虚虚实实。
“什么虫虫?”我问。
“坏虫虫。”她说。
家里雇了一个保姆,东北人,五十多岁,我们叫她刘阿姨。
为了锻炼美兮自立,我们想让她跟刘阿姨睡,以后再慢慢一个人睡。这天晚上,美兮和刘阿姨在儿童间玩儿,我们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很晚的时候,传来美兮的脚步声。她走到我们的门口,停下来。家里静静的,我和小凯都不出声。终于,她敲门了:“咚咚咚!”接着说:“爸爸,妈妈,我是你们的éi ji(儿子)呀!”
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儿子了?
小凯给她打开了门。
她抬着小脑袋,又说:“我是你们的ei ji(儿子)呀!”
刘阿姨哄她离开,她哭闹起来:“奶奶,你走!你走!”
……没办法,我们只好把她放进来,她如愿以偿,很快就高兴了。
小凯批评她,并把身子转了过去。她一下又哭了:“妈妈不喜欢我了……”
小凯又抱住了她。
她不知道,我们比她贪恋我们更贪恋她!亲情是长在一起的血肉,撕开之后两边都疼。
窗外,一棵树使劲摇晃,终于把一枚果子甩到了地上。果子抬起头,落下泪来,它再也回不到母亲的枝头了。它问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做?妈妈说,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的。果子想了想说,那为什么不等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呢?妈妈一下说不出话来。
一天,美兮和小凯各在一个房间睡午觉。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响了。美兮闭着眼睛喊:“妈妈,电话!电话!”
小凯跑过去,接完电话,想跟美兮亲近一会儿,一看,美兮已经睡着了,睡态憨憨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妈妈真爱你啊。”
没想到已经睡着的美兮竟然轻轻地回了一句:“我几(知)道。”
妈妈觉得好玩儿,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妈妈爱你,妈妈很爱你!”
小小的美兮一骨碌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大声说:“干吗呀,总说总说的!”
哈,急了。
一个大毛线团,一个小毛线团。它们都是红色的,因此大毛线团是妈妈,小毛线团是儿子。儿子就像得了多动症,一心想出去流浪。妈妈不放心,就从自己身上抽出毛线头,系在了儿子身上,对它说:你迷路的时候,想妈妈了,顺着这根毛线就能找到家。于是,儿子乐颠颠地跑了出去。一路上他见识了很多新鲜事物,玩得忘乎所以,根本没有想妈妈,而妈妈一直牵挂着他。儿子走啊走啊,身体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累了,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没有了他这才明白,妈妈的身体化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段时间,美兮一使劲就歪嘴。
一次,我说:“周美兮,遇到坏人侵犯你的时候,你要还击!使劲打!”
她一拳捣过来,由于用力太大,小嘴儿就歪到右边去了。
右边的耳朵赶紧竖起来: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晚上,美兮一遍遍给我解扣、系扣,接着又去摆弄妈妈束腰的带子,那上面有几十个小钩环,她一个个解,一个个系。
她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捣鼓了一个多钟头。
她总是这样,只要给她一件衣服,让她解扣系扣,一晚上都不用管。特别是在她困的时候,常常会弄个单子什么的,叠来叠去,没完没了,叠个这样,再叠个那样,似乎越叠越不明白,到底要叠什么,为什么叠,反正就是翻来覆去地叠,那种耐心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她困倦的时候,若是叫她,她很容易发小脾气。
美兮进入甜美的梦乡后,衣服的第五个扣眼对第一颗扣子说:“先生,今天我能跟您拥抱,真是太幸运了。”扣子恼怒地说:“可是,你卡住我的脖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
有一天美兮回家,对我讲起幼儿园的事情,说有个刘京雨(音)用身体撞她,还有个景迪新(音)拿毛绒骆驼打她。
她大舌头,我不确定她说的名字对不对。
早晨,我送她去幼儿园的时候,好奇地问了问老师,班里有没有叫刘京雨、景迪新的孩子。老师告诉我,有个刘金雨,还有个景志新,是两个很淘气的小家伙。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看:“景志新来了,那个就是!”我从门缝朝里看了看,一个全班最高的男孩,正昂着脑袋哇哇大哭。他的打手——那只毛绒骆驼躺在地上,趁机淋了一次雨。
一天放学,我带美兮在幼儿园玩滑梯,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冲过来。美兮边玩边说:“她叫刘京雨。”
我仔细看了看那个被美兮称为“刘京雨”的小女孩,她长得太可爱了——大脸蛋红扑扑的,像含了两颗糖球,两边都耷拉下来了。
美兮向我介绍她的时候,并不专注。“刘京雨”朝我们瞟了一眼,像小老虎一样冲上滑梯去了。两个人各玩各的,好像不认识一样。我想,这个“刘京雨”很可能就是刘金雨。
几天后的早上,我送美兮去幼儿园,在车上,我对她说:“周美兮,给外婆打个电话吧!”
美兮就开始“无实物表演”了——她举起右手,放在耳边,煞有介事地说:“喂,是外婆吗?”
我又让她给刘金雨打电话,她很生气,说:“不!”
我用双手捏着自己的脸,说:“周美兮,你回头看,我是刘金雨。”
她回头看了看我,憋不住一下笑出来。笑得意会神通,十分聪慧。
我断定,在滑梯处的那个小女孩肯定就是刘金雨了。
年底,幼儿园召开联欢会,家长和孩子互换礼物。
美兮送给小凯一张她自己画的贺卡,小凯送给美兮一只储钱罐。
今天,美兮将首次登台,跟小朋友们一起表演舞蹈。瞧,她换上了表演服——镶金边的红褂子,露出两根白嫩嫩的小胳膊;头上梳着两个冲天鬏,额头一点红……
表演开始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大姐姐你呀快快来,小弟弟你也莫躲开,手拉着手唱起那歌儿,我们的生活多愉快……
一群三岁的小孩儿,左边招招手,右边摆摆手,动作笨拙,可爱极了。
哪吒从画册里探出脑袋,简直惊呆了——舞台上那些小孩儿的装束跟他一模一样!看了一会儿,他扔掉风火轮和火尖枪,对托塔天王李靖说:“爸爸,我不学武了,我要学舞!”
——如果美兮感兴趣,以后我希望她接受一些舞蹈训练,不一定要成为专业演员,作为一个女孩儿,我希望她拥有完美的形体气质。
地坛公园。
美兮在一些体育设施上玩耍,她跳来跳去,像一只快乐的小猴子。两只黑白花纹的天牛被吸引过来,落到梅花桩上看热闹,长长的触角摆来摆去。
我和小凯坐在草坪上聊天。
有个装扮朴素的女性,站在不远处,一直在看美兮。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掏出工作证给我们看了看,原来是国家体操队的教练。她希望我们把美兮送到国家体操队去培养她说,一个幼儿,尤其是女孩子,身体协调性这么好很难得,如果不开发就可惜了。
这是一件大事。
我和小凯商量了几天,最终还是回绝了那位敬业的教练。
我们不想在美兮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把她送上一条不能再更改的人生之路。辽阔的未来,她信马由缰,自己选择吧。
我们一家三口躺在床上,美兮在中间,她和小凯盖一张被子。
我掀开被子的一角,逗美兮:“我可以进来吗?”
美兮说:“可以。”
我就钻了进去。
小凯静静地看着美兮,没有任何表情。
美兮回头看了看妈妈的眼神,觉得不太对劲儿,又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把我身上的被子掀开了,然后回头小声问妈妈:“这样做对吗?”
(故事里一定要有好人和坏人才有意思,生活中也是一样。美兮只适合扮演一个角色——小公主,小凯呢,应该是法官,最次也是书记员。家中总共才三个人,那个心如毒蝎狡猾奸诈丑陋无比十恶不赦的家伙就只能是我了。)
西山大觉寺明慧茶苑邀请我和小凯去欢度世纪之夜。
我们走的时候,美兮正跟刘阿姨在儿童间玩儿。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之后,美兮从儿童间走出来,看见客厅一转眼就空荡荡了,十分诧异:“咦?怎么都不见啦?”说完就呵呵地笑起来。刘阿姨也笑。
(新年到了,你又大了一岁。宝贝,你不要长得太快,也不要长得太慢,像一只苹果变红的速度就好了,你要细细享受每一个季节不同的阳光,不同的温度,不错过大自然赐给你的每一种养分,并且要对这个美好的世界充满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