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元年(220年)二月,新继位的魏王曹丕下令关津减税,恢复什一税制。几天后,曹丕又赏赐诸侯将相以下粟万斛、帛千匹、金银不等,同时像煞有介事地派遣使者巡查郡国。所有行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收揽民心。而收揽民心的目的则是:推翻立国四百年的汉朝,建立曹魏王朝!
在皇权转移中,意识形态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最常见的做法就是神化新的皇权,即让淳朴的老百姓相信新皇帝是天人下凡、天命所归。巧的是,在敏感时刻,总会有大批恰逢其时的“祥瑞”出现。
先是民间传言曹丕出生的时候,有青色的云气像车盖一样飘浮在他身上,终日不散。风水师傅一致认为这是曹丕至贵的明证。此间又出了一个叫殷登的人,说东汉熹平五年(176年)谯地(曹操老家)出现过黄龙,当时大名士、光禄大夫桥玄就问太史令单飏:“此祥瑞作何解?”单飏回答:“这说明谯地会有王者兴起。五十年里,黄龙会再次出现。”殷登说自己当时在场,默默记下了这件事。四十五年后,延康元年(220年)三月,黄龙再次出现在谯。尚且健在的殷登就大肆宣扬这件事,引起中原轰动,直至曹丕亲自召见了殷登,恳谈后赏赐他谷三百斛,礼送回家。
之后,魏国的形势一片大好,濊貊、扶余、焉耆、于阗等部落都派遣使者奉献。饶安县出现典型的祥瑞——白雉。曹丕很高兴,免了饶安县的田租,赏赐勃海郡百户牛酒;太常以太牢祀宗庙。
但是事情突然起了波折。四月,大将军夏侯惇病逝。曹丕亲自素服在邺城东门发哀。按礼,天子哭同姓于宗庙门之外。曹丕与夏侯氏并非同姓,却哭于城门,有人指责曹丕的行为失礼。这其实暗指曹丕家族与夏侯家族的“不正常关系”。曹丕的爷爷,也就是曹操的父亲曹嵩原本是乞丐,被大宦官曹腾收养后姓曹。东汉官场一直盛传曹嵩原来是复姓夏侯的小乞丐。因此在曹操一世,夏侯家族步步显贵。现在是曹丕登基的前夜,有人重提曹家不光彩的往事,杀伤力巨大。
这表明,一部分世族大家还不认同曹氏称帝。
曹操在世时,不少名士便瞧不起曹操。曹操也不时做出压制豪族名门浮华风气的举动,破坏朋党交游便是其一举措。客观上,曹操必须压制以清议名士为代表的地方豪族势力。虽然没有打击到世族大家的根本,但曹操对世族大家的厌恶和压制是明显的。在曹姓代刘几成定局的时候,世族大家需要曹丕给他们保证,维护和扩大他们的利益。即便曹丕本人已经完全是世家子的出身和行为做派,但缺乏明确的承诺和制度上的保护,世族大家还是不放心效忠于曹氏家族。
这时候,尚书陈群提出了“九品中正法”,建议改革官员人事制度。九品中正法的内容是在郡国设置中正,评议本地人才高下,分九等,按照等级分别授予官职。评议的标准主要看家世,次看道德,最后才看一个人的才能。而担任评议的都是当地的贵族显要。这样的制度到底对谁有利,可想而知。此法一出,获得了世族大家的一片赞赏之声。
这实际上是世族大家给曹丕出的考题,是世族大家与曹氏家族进行权力交换。
世族大家要求确保自己的地位和权益,并希望能够世代相传。九品中正法就是一个制度上的保证。曹丕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个制度,开始在全国进行人事改革。它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世族势力恶性膨胀的制度源头。
障碍扫除后,五月,傀儡皇帝汉献帝刘协“命令”曹丕追尊祖父、已故太尉、乞丐出身的曹嵩为太王,祖母丁氏为太王后,封王子曹叡为武德侯。六月,曹丕集中兵力“南征”。此次南征,公卿相仪,华盖相望,金鼓阵阵,完全是曹丕对个人势力的检阅,是对天下百姓的宣示,因此整个军事行动更像是一次盛装游行。曹丕先到了屡次出现祥瑞的老家谯,在家乡大宴三军,并召集谯地父老,设伎乐百戏,与民同乐。在欢娱间,曹丕说:“先王非常喜欢家乡,不忘根本。谯,真是霸王之邦。减免谯地租税两年!”当地的三老吏民闻言,纷纷向曹丕祝寿。庆祝活动通宵达旦。到了冬天,曹丕大军才抵达长江以北。东吴孙权整军以待。曹丕看到吴军阵容整齐,说:“东吴还是有人才的,我们暂且回去吧。”临行,曹丕下令抚恤伤残将士,祭奠阵亡烈士,向天下展示自己的仁慈。
做足工作的曹丕就等着刘协禅让了。关于这次禅让,正史和野史的记载截然不同。
《三国志》的《曹丕传》用了几乎一半的篇幅记载相国华歆、太尉贾诩、御史大夫王朗、九卿、将军、守令等人的劝进书。刘协一再下诏禅让,曹丕一再推辞。大臣动不动就聚集一百二三十人集体劝进,周而复始,不厌其烦,也不担心曹丕生气。曹丕就是不答应。连汉献帝刘协都疑惑:“魏王不接受皇位,如何是好?”最后,劝进的大臣都着急了。尚书令桓阶对曹丕说:“汉朝气数已尽,天命降临大魏,陛下还前后推让。汉氏衰废,天下百姓都唱着歌谣,呼吁明主出现。陛下应该响应上天,接受禅让,马上登坛祷告上帝。不然就是久停神器,抗拒上天和亿万百姓的意愿!这可了不得呀。”曹丕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说了一个字:“可。”于是大臣和百姓都欢天喜地地开始庆祝了。
这段完美的记载总让人怀疑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融洽。《三国演义》《华阳国志》和其他野史则完全为我们描述了一场逼宫的闹剧。
华歆等一班文武去见汉献帝,要求他禅让。华歆说:“魏王德布四方,仁及万物,是古今第一人。我们都认为汉祚已尽,请你效法尧舜,以山川社稷为重,禅位魏王。”他还撂下一句狠话,“只有这样,你才能安享清闲之福!我们都商议定了,特来奏请。”平时文质彬彬、以才学震天下的华歆竟然说出这样的大逆话语来,刘协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刘协压抑着的情绪爆发出来。他注视着百官哭道:“高祖皇帝提三尺剑,斩蛇起义,平秦灭楚,创造基业,世代相传,到我这里已经有四百多年了。朕虽不才,但也没什么过错,我怎么忍心将祖宗基业舍弃不顾?”刘协顿了顿,真诚地说,“祥瑞图谶,都是虚妄说不清楚的事。请各位大臣深思!”同来的大臣王朗说道:“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天底下哪有什么不亡之国、不败之家?汉室相传四百余年,到现在气数已尽。陛下还是早早退避为好,迟疑了就要生变了。”一旁的九卿、尚书和禁军将领等都频频点头。话已至此,刘协只有大哭,逃入后殿去了。百官哂笑着散去。
第二天,百官再次云集金銮殿,命令宦官请出皇帝。刘协恐惧,不敢出来。刘协的皇后是曹操的女儿、曹丕的妹妹。见到丈夫窘态,曹皇后大怒,说:“我哥哥怎么做出这样乱逆的事情来!”外面的百官推举曹洪、曹休两人带剑进入后殿,逼刘协出殿。曹皇后大骂这两位叔叔,说:“都是你们这些乱贼,贪图富贵,造反谋逆!我父亲功勋卓著,威震天下,都不敢篡窃神器。现在我哥哥继位魏王还没几天,就想篡夺皇位。老天爷是不会保佑你们的!”曹洪、曹休两个人不去理会侄女,径自裹挟着刘协出殿。刘协万般无奈,硬着头皮出来接受最后的审判。
面对华歆等人一再逼宫,刘协痛哭流涕:“你们领取汉家俸禄多年,中间还有很多是本朝开国功臣之后,怎么就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华歆冷笑道:“这并非我们不忠。陛下若不听劝,恐怕马上要祸起萧墙了。”刘协大喝:“谁敢杀我?”华歆厉声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陛下没有人君之福,导致四方大乱!如果没有魏王父子,杀陛下的人何止一两个?你不知恩报德,难道不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吗?”刘协受到极大惊吓,拂袖而起。一旁的王朗向华歆使了个眼色。华歆竟然快步走上皇帝宝座,扯住刘协的龙袍,变色厉声说道:“同意还是不同意?就一句话!”刘协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浑身战栗,不能回答。他环顾四周,宫殿内外披甲持戈的几百卫士都是魏王亲兵。他哭了:“我愿意将天下让给魏王,请各位留我性命。”逼宫的大臣贾诩许诺:“魏王必不负陛下。陛下快下诏书,以安定人心。”
刘协只好让陈群起草禅让诏书,让华歆捧着诏书和玉玺,引导百官到魏王宫前,请曹丕即位。曹丕大喜,但坚决推辞,要求刘协禅让给“真正的大贤人”。在华歆的导演下,刘协又下了一道诏书,再次恭敬地请曹丕登基。曹丕更加高兴了,但还是对贾诩说,怕“不免篡窃之名”。贾诩马上献计说,让刘协筑一坛,名“受禅坛”,择吉日良辰,集结公卿大臣,让当今天子亲自在坛上献上玺绶,禅让天下。
于是,刘协启动了汉王朝的最后一项国家工程,派遣太常寺官在繁阳卜地,筑起三层高坛(河南许昌临颍县繁城镇还保留着这座中国仅存的受禅台,台高二十米,长宽约三十米),选择吉日举行禅让大典。十月庚午日寅时,东汉王朝的禅让仪式正式举行。
禅让原本是传说中推选部落首领的制度。这种只保留在典籍中的神秘制度已经距离曹丕时代有两千年之远了。如何“复活”禅让仪式?曹丕和魏国的大臣以高度的“智慧”,将传说中的“禅让”概念付诸实践,为后世树立了“典范”。
曹丕登上受禅台接受汉献帝的帝位,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夷朝者数万人见证了这一仪式。整个仪式燃起巨火,祭告天地、五岳和四渎。许昌受禅台前现存的两块石碑——《受禅表》碑和《公卿将军上尊号奏》碑在经历风雨后虽然面目模糊,依然忠实地向后人透露当时的盛况。《公卿将军上尊号奏》内容为四十六位文武大臣给汉献帝刘协上的奏章,恭请曹丕称帝,其实是写给曹丕的效忠信,也就是演义中的“劝进书”。《受禅表》是曹丕受禅称帝后,表白自己不愿当皇帝,可是再三辞让而不得,无奈登基称帝的“苦衷”与“救民济世”的心态。这两块碑文由汉末名士王朗文,梁鹄书,楷书创始者钟繇镌字,被后世称为“三绝碑”,即文表绝、书法绝、镌刻绝。钟繇和梁鹄是当时的重臣和著名书法家。王朗为大学问家,对禅让一事最为积极,魏文帝时由御史大夫迁为司空。民间传说他积极逼杀献帝皇后,催逼玉玺。
曹丕登基后,改延康元年为黄初元年,追封曹操为魏武帝。他将汉献帝刘协封在河内郡山阳,为山阳公。刘协可以用天子之礼郊祭,上书不称臣;刘协的四子降为列侯;更换周边各族印玺,为魏国百官更名。曹丕受禅后,非常客气地对刘协说:“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共之。”刘协是不是真的共享到了所谓的“天下之珍”呢?不得而知。汉献帝刘协逊位后,虽然只是公爵,却位在诸侯王之上。刘协在封地内行汉正朔,一直到五十四岁才自然死亡。曹丕以天子礼仪把刘协下葬,赐名其陵寝为“禅陵”。山阳国由刘协的子孙继承,从建国至灭亡共传国八十九年。与后世的受禅登基者相比,曹丕还算客气仁慈。
曹魏以受禅形式建国,假惺惺的动作都是粉饰和权谋而已。禅让成为赤裸裸的篡位工具,逐渐成为一种政治游戏。内忧外患不断的形势将权臣和军事强人推上了政治舞台,而不争气的末代皇帝又令那些野心勃勃的权臣有机可乘。一模一样的重复,无休无止的阴谋和杀戮让人厌倦:曹魏末代皇帝曹奂禅让给了晋武帝司马炎,晋代魏;东晋恭帝司马德文禅位给南朝宋武帝刘裕,宋代晋;南朝宋顺帝刘准禅位给南朝齐高帝萧道成,齐代宋;南朝齐和帝萧宝融禅位给南朝梁武帝萧衍,梁代齐;南朝梁敬帝萧方智禅位给南朝陈武帝陈霸先,陈代梁;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禅位给北齐文宣帝高洋,北齐代东魏;西魏恭帝元廓禅位给北周孝闵帝宇文觉,北周代西魏;北周静帝宇文衍禅位给隋朝文帝杨坚,隋朝代北周。“自曹魏以迄于宋,皆名为禅而篡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