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南渡移民潮,给东南地区带来了近百万新人口。许多北方名门望族带着族人,来到了长江下游沿岸。琅琊王氏除了王导外,还有王廙、王含、王舒、王彬等兄弟和王羲之、王胡之、王彪之等子侄辈,统统搬迁到了原来的东吴旧都建邺(今江苏南京)。王家在秦淮河边一条叫乌衣巷的街道里聚族而居。来自陈郡的谢家紧随而来,和王家做起了邻居。
此时的王家,和权力的关系并不紧密。琅琊王家最大的骄傲是家族道德凛然,家风高尚。王导的曾祖母朱氏是曾祖父的续弦,对王导的伯祖父王祥和祖父王览极尽虐待之能事。王祥两兄弟无怨无悔,真心侍奉后母。朱氏变着法子地折磨两个孩子。寒冬腊月,朱氏深夜要吃鱼,逼王祥去捉活鱼。王祥跑到河边,开始凿厚厚的冰层,准备捕鱼。不料,冰面自动裂开,两条鲜活的鲤鱼蹦到王祥脚下。这就是《二十四孝》中“卧冰求鲤”的故事。王览为了防止朱氏给王祥下毒,每次饭前他都替兄弟尝毒。兄弟俩的道德故事感天动地,东汉政府多次征辟两兄弟做官,都被兄弟俩拒绝了。直到年老了,王祥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出任了曹魏王朝的徐州别驾。这是琅琊王氏步入政坛的开始。王祥、王览两人官越当越大,先后担任了朝廷重臣。甘露五年,司马昭杀死小皇帝曹髦时,已经不得不考虑王家的意见了。当时小皇帝的尸体还没有入殓,司马昭一再催促王祥来商量后事。王祥到了现场,先抱着小皇帝的尸体大哭一场,自责救驾来迟,同时赞同司马昭的后事安排。他给家族树立了既重视道德说教,又重视政治务实的好榜样。
王览的孙子辈飞黄腾达。先是王衍担任了太尉,成为掌权人物,再是王澄出任荆州刺史,王敦出任青州刺史。王衍很得意地说:“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王衍这个人平日里不干正事,整天拿着一把拂尘夸夸其谈,信口雌黄。暗地里,王衍却早设计了王家“狡兔三窟”的退路,得到了祖父辈的真传。王衍后来被石勒抓住,压死在墙下。但是王导、王敦有了博取进一步荣华富贵的基础。
王导是琅琊王家崛起的关键人物。他继承了王家与人为善、为政务实的作风。在东晋万事草创的初期,王导的执政核心就一个字:静。调和南北方世族的关系,在政策上清静无为,适应形势的需要。王导经常大摆筵席,款待宾客。一次,南方名士刘真长来拜访王导。时值盛夏,王导正把大腹便便的肚子贴在弹棋盘降暑。他看到刘真长来,忙自嘲不雅动作,说:“何乃渹?”渹是南方方言中冷的意思,整句话就是“真凉快”的意思。刘真长出来后,旁人问他:“王公这个人怎么样?”他感叹:“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听到他在说吴语。”一句吴语,一下子就拉近了与南方世族的距离。朝廷初立,国库空虚,只有练布数千端。王导灵机一动,做了一套宽大的布衣,穿在身上出去走了一圈。结果,朝野官员士人认定这是服装界的新风尚,纷纷购买练布做衣服。国库中的练布很快以“一端一金”的高价销售一空。王导“镇之以静,群情自安”,东晋政局和人心稳定了下来。
司马睿登基之日,对王导的辅助和拥立之功感激万分。他竟然在庄严肃穆、百官列队的时候,拍拍龙椅的空处,招呼王导“升御床共坐”。王导连忙推辞。司马睿招呼他三四次,言辞恳切。王导眼看不能再僵持下去,跪地启奏:“如果天上的太阳和地下的万物一样升列高位,苍生到底要仰照哪一个呢?”司马睿这才不再坚持要王导同坐了。民间用一个俗语形象地形容这一幕:“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初期,司马睿完全信任王导,叫他“仲父”,把他比作自己的萧何。王导也经常劝谏司马睿克己勤俭,优待南方,与人为善。琅琊王家也达到了权势的高峰,除了王导担任丞相,王敦控制着长江中游,兵强马壮。四分之三的朝野官员是王家的人或者与王家相关的人。另外,王家在南朝时期出了八位皇后。
等司马睿坐稳了龙椅,王家势力的膨胀侵犯了皇权独尊的敏感神经。司马睿开始暗中限制、削弱王家的势力。他提升重用琅琊王时的王府旧人刘隗和刁协。刘、刁两人不断出头打压王家势力。面对皇权的打压,王导谦抑自守,退居家中静观时局变化,其堂兄弟王敦却没有如此心胸。
王敦从小就是个潇洒的公子哥,放荡不羁,豪侠仗义,自尊心强,睚眦必报,长大后名列清谈名士行列。在讲述魏晋士人豪爽洒脱风范的《世说新语》一书中,他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之一。按照现在的心理分析,王敦是个无畏的破坏者,勇往直前,潇洒豪迈。晋武帝司马炎很喜欢王敦相貌不凡、举止雄豪,把女儿襄城公主嫁给了他。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王敦,太子洗马潘滔曾评价王敦“处仲(王敦的字)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若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王敦去石崇家做客。石家的厕所里有十多个婢女充当服务员。她们穿着华丽的衣服,捧着甲煎粉、沉香等东西,服侍宾客上厕所,宾客出来前还给他换上新衣服。客人一般都不好意思在石家上厕所。王敦却大方地接受婢女的服侍,脱衣穿衣,喷香抹粉,神色傲然。婢女私下里议论:“这个客人日后一定做贼!”
八王之乱时,王敦投靠了东海王司马越,转任管辖江东的扬州刺史,司马越让他负责军事讨伐南方的异己力量。东晋建立前后,王敦勇往直前,纵横长江中下游各州;知人善任,重用陶侃等人数载苦战,肃清了境内的乱匪。王敦后晋升大将军,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军事,被封为汉安侯,控制着长江中游地区,成为东晋最大的实权人物。他和王导,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东晋和南朝时期,朝廷的重心是扬州和荆州。两地人口密集、经济发达,又都能制造兵器军械。其中首都建康在扬州,扬州就成了朝廷的中枢。而荆州处于上游,虎视扬州。如果镇守荆州的大臣再拥兵自重,飞扬跋扈,朝廷和荆州的矛盾就难以避免。东晋建立后,王敦出镇武昌,总管长江中游军事和政务后,飞速膨胀。同时,王敦身边聚集了一批别有用心的部属,比如钱凤和沈充等寒门出身的士人,都希望借助王敦的政治飞跃来实现各自的政治梦想。王含、王廙等同族也聚拢在王敦身边,恭维怂恿他,王敦更加骄横专擅。
在司马睿的授意下,御史中丞刘隗和尚书左仆射刁协全力抑制王氏势力,暗中做军事部署。戴渊镇守合肥,刘隗镇守泗口,预防王敦顺江东下。皇叔司马承担任湘州刺史,在南边监视王敦。王敦对此愤愤不平,先是上书指责司马睿,为王导抱不平。上书送到建康后,先到达王导手中,老好人王导把它退给了王敦。王敦不甘心,第二次直接给司马睿上书。司马睿看完王敦的上书,更加猜忌王敦。王敦干脆在武昌兴兵东进,招呼兄长王含等人带上大军,顺江而下。党羽沈充在吴兴起兵响应王敦,叛军迅速推进到建康附近。司马睿派出的刁协、戴渊、刘隗等人,都不是王敦的对手。
王敦的造反给王导带来了棘手的大麻烦。造反是诛灭满门的重罪。王导赶紧给王含写信,劝他罢手。王敦、王含等人坚持造反。王导只得选择坚定地站在司马睿一边,反对王敦等人造反。听说刘隗和刁协已经在劝司马睿诛杀王导和王家的所有成员了,王导赶紧带上王邃、王彬、王侃等在朝廷任职的王氏宗族二十多人,每天跪到宫门外候罪。此举得到了许多朝臣的同情。尚书仆射周 决定进宫保王导等人。周 来到宫门口,王导情急之下冲着他大呼:“伯仁(周 的字),我一家老小百余口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周 不能公开站在王导一边,让司马睿觉得自己是来当说客的。他看也不看王导,径直进宫去了。在宫中,周 竭力担保王导的忠诚,言辞恳切。本来,劝完皇帝,周 应该出来安慰王导。可周是个酒鬼,在宫中喝得酩酊大醉才出来。王导在宫外跪了一天,又向周 呼救。大醉的周 还在伪装,不但不搭理王导,还转头对随从说:“我要杀尽乱臣贼子,换取金印,挂在手肘后!”王导顿时误会,对周 恨之入骨。谁料,周 回到家后还上书力证王家无罪。在周 等人的力保下,司马睿在宫中召见了王导。王导跪地请罪:“逆臣贼子,何代无之,不意今者竟出臣族!”司马睿感动得光脚走下龙椅,扶起王导,拍拍他的手,表示绝对相信王导。
三个月后,建康石头城的守将给王敦打开了城门,叛军兵不血刃入城。王敦胜利了!城破后,刁协和刘隗向北逃亡。刁协年老,随从又逃散了,结果独身被杀死在长江边。刘隗投靠了石勒。司马承坚守湘州百余日,兵败被俘,押送建康途中遇害。
王敦把持了朝政,官员进退操于其手。王敦因为周 声望很高,想让他出任三司,特地跑来征询王导的意见。王导没说话。王敦就想降低任用周 ,王导还是沉默。王敦说:“那就只有杀掉了。”王导不发一言,眼看着王敦下令斩周 。后来王导从文书中得知真相,大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王敦的叛乱,并没有给东晋王朝造成什么动荡,朝野官员基本各安其位。司马睿依然是皇帝,下诏大赦,赦免参与叛乱诸人的罪过,并封王敦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江州牧,晋爵武昌郡公。王敦不愿意见他,王导就在王敦和司马睿之间充当沟通的桥梁,努力维持着朝廷的稳定。对于王敦进一步擅权逼宫的做法,王导坚决抵制。王敦自己也并没有做皇帝的想法,对停留在朝廷处理烦琐的政务也没有兴趣,不久打道回武昌,遥控建康。
掌握大权后,王敦迅速腐化堕落。史载“敦既得志,暴慢滋甚,四方贡献多入其府,将相岳牧皆出其门”。王敦没有收敛张扬的个性,更糟糕的是,他宠信沈充和钱凤,听任二人胡作非为。这两个人得势后,“大起营府,侵人田宅,发掘古墓,剽掠市道”。朝野上下、官僚百姓都希望做尽坏事的沈、王等人早点儿死去,希望王敦集团早点儿失败。
司马睿经过王敦的一大打击后,很快身亡。太子司马绍继位,史称晋明帝。司马绍是司马睿的庶长子,据说生母荀氏是燕赵地区的鲜卑人,出身微贱,当婢女时得到司马睿的宠爱生下了司马绍。司马绍长得不像一般的汉族人,胡须发黄。讨厌司马绍的王敦因此叫他“黄须鲜卑奴”。司马绍继位后,一改父亲庸碌无为的作风,锐意进取,立志铲除王敦。
王敦决定先给司马绍来个下马威。太宁元年(323年),王敦讽谏朝廷征召自己,并率大军东移。司马绍以退为进,亲手写诏赐予王敦加黄钺、班剑武士各二十人,可以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司马绍还设牛酒犒劳王敦。在这个回合里,司马绍不卑不亢,王敦称病不见。司马绍登基前娶世族女子庾氏,继位后以庾氏为皇后,提升妻弟庾亮为中书监,分王导的权势,同时重用郗鉴、温峤等才能与威望兼具的忠臣。
324年,王敦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王敦清楚继子王应年纪很小,担心自己死后王应掌控不了部队。他给部属设计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解散军队,归身朝廷,保全门户;中策是退兵武昌,屯兵自卫;下策是趁自己还活着,推翻朝廷。钱凤和沈充等人要的是当开国元勋,一致认为王敦的下策是上策,决定挟着王敦的余威,兴兵作乱。王敦便自命为扬州牧,并大肆任命党羽为朝官和地方官吏。
司马绍于是正式下诏讨伐王敦。王敦理当迎战,无奈身体每况愈下,只好委派王含率领水陆大军,气势汹汹杀向建康。第二次王敦之乱爆发。战争开始后,司马绍着戎装、跨骏马,仅带两名随从去王敦大营侦察虚实。当时,王敦正卧床打盹儿,迷迷糊糊中梦见太阳在营垒上空盘旋。他醒来惊呼:“此必黄须鲜卑奴来也!”马上派出轻骑搜索营垒附近。司马绍三人很快就被王敦的骑兵追上了。情况紧急,司马绍看到路边有个老太太,就把御用的七宝鞭递给她,嘱咐说如果有骑兵追来就拿鞭子给他们看,然后他们又用冷水把马粪浇透才骑马再逃。一会儿,追兵赶到,看到老太太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黄胡须的骑马人经过。老太太说看到了,说完把七宝鞭拿给追兵看。七宝鞭镶金嵌玉,引起追兵围观,追兵又发现马粪已冷,相信司马绍已经跑远,放弃追赶,怏怏而还。司马绍回到建康,郗鉴建议朝廷征召苏峻、祖约等入卫京师。司马绍采纳了。苏峻、祖约等人觉得王敦胜算不大,纷纷出兵,饮马长江,护卫建康。在军力对比上,王敦并不占优势。
王导再次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主动挂帅,总督各军与王敦作战。他扬言王敦已死,带着建康的王氏家族子弟为王敦发丧。朝廷军士气大振,叛军气焰下挫。司马绍适时下诏数王敦之罪,表示除了要治罪王敦和钱凤,“余众一无所问”!
王敦见诏,暴怒,病势更加沉重,不能统兵打仗,命令王含起兵。324年秋七月,王含率水陆大军五万杀向建康,攻至长江南岸。温峤焚烧秦淮河上的浮桥,率军固守北岸。司马绍意气风发,组织勇士夜渡秦淮河,偷袭王含大营,大败之。王敦听到王含失利的消息,哀叹:“我兄长就是个老婢。门户衰败,大势去矣!”他运起最后的力量,要亲赴前线,无奈病入膏肓,挣扎起来后马上又躺倒在地。临终前,王敦叮嘱王应:“我死后秘不发丧,一定要把建康打下来!”说完,王敦病死,时年五十九岁。
嗣子王应果然不给王敦发丧,草草埋在营帐中,然后自己花天酒地,尽量享乐去了。纸包不住火,几天后,大军渐渐知道王敦真的死了,兵败如山倒。沈充正从东边向建康进攻,无奈大势已去,逃亡途中被旧将所杀,首级传给朝廷。钱凤逃到江州,被地方太守所杀。王含、王应抛弃王敦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路逃到荆州投靠族人——荆州刺史王舒。王舒大义灭亲,把王含父子俩痛殴一顿后扔进长江喂鱼去了。王敦势力烟消云散了。
平定王敦之乱是晋明帝司马绍最大的政绩。王敦尸体被戮,脑袋被割下来挂在朱雀桥上示众。王导对策得当,琅琊王家非但没有受牵连,还因讨伐王敦有功加官晋爵。王导以司徒进位太保,王舒升湘州刺史,王彬任度支尚书。
此外,司马绍没有株连他人。太宁三年(325年)秋,司马绍病死。司马绍临终前,考虑到皇太子司马衍才五岁,留下遗诏,让太保王导任录尚书事,与中书令庾亮一同辅政。
司马衍继位,史称晋成帝。司马绍的皇后庾氏以皇太后身份临朝称制。庾亮仗着庾太后的势力,很快就把实权集中到了自己家族手中。王导淡然处之。庾亮年轻而雄心勃勃。有人向王导进谗,说庾亮可能举兵擅权,对王导不利,劝王导多加防备。王导说:“他若逼我,我就一身布衣,回家养老去,有什么可怕呢?”后来苏峻起兵叛乱,建康遭焚。朝廷一度考虑迁都,有人建议迁都豫章,有人要求南迁会稽。王导则哪儿都不去,坚持定都建康。许多朝臣对照王导的恬淡无争,引为榜样。之后尽管东晋屡次出现政治变动,朝廷始终保持了大致稳定,变动也没有波及普通百姓的生活。
东晋朝臣给晚年的王导起了一个雅号:糊涂宰相。王导每年考察官员,都流于形式,考察的结果你好他好大家好。有人有意见,王导就说,害国之鱼我们都能容忍,何必每年纠缠于那些小鱼小虾呢?他晚年常说:“现在说我糊涂,只怕将来有人还要怀念我的糊涂呢!”咸康五年(339年),王导病逝,终年六十四岁。此时琅琊王家在东晋根基日渐深入,繁衍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