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东风来,千树望春开。
三月是望春花的花期,清晨推开门,满大街飘散着望春花的香气,从家里一路走来,沿途孟聆笙遇到了好些个叫卖花的小姑娘和老阿婆,春风令人乐善好施,等走到宝山路时,她的衣襟上已经挂了四五串玉兰花串,花香扑鼻沁人,让人的心情和脚步也跟着变得蓬松轻盈起来。
她的好心情在走到商务印书馆前时烟消云散。
不,不应当再称呼它为商务印书馆,昔日辉煌巍峨的建筑如今只剩下砖块瓦砾。
“一·二八”事变的炮火摧毁了这幢贮满精神食粮的仓库,就在它毁于战火前不久,孟聆笙还因公事来过这里,当日琳琅书香犹记,眼前却只剩残垣断壁。
身后传来一声悠长轻佻的口哨声,孟聆笙转过头去,只见三两个醉酒的美国大兵正脚步踉跄地经过,一双醉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比1932年的上海更为复杂,任何得意者和失意者都不会被上海拒绝。
从清末起,英美法日在此耀武扬威;印度巡捕挥舞着警棍在充当殖民者打手的同时为中国人所鄙夷;失去了国土的朝鲜人也流浪在上海筹谋着复国;俄国人逃难来此、犹太人在这儿生财,到如今,形形色色的外国人面孔已成为上海的一部分。
但是这几个大兵却不同,“一·二八”事变后,英美为维护在华利益干涉中日交战,提议中日签署停战协定,如今的上海,不仅停驻着日本军,吴淞江面上,还停泊着英美两国的战舰!
泱泱大国,被一个强盗侵略,却还不得不依仗其他几个强盗来“主持公道”,何其可笑!
而这几个大兵,就是这个笑话的最佳注脚。
孟聆笙厌恶地瞪他们一眼,快步离开。
孟聆笙走到君家时正好到约定的十点钟,佣人张妈引她进门:“小姐正在楼上和人谈事情,怠慢孟律师您在客厅稍坐片刻。”
孟聆笙客气地道一句“有劳”,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端正地坐下来。
茶点上齐,张妈离开,孟聆笙这才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
她打量着四下,君凤仪是“联懋电影公司”的当红女明星,几年前又嫁给了面粉大王陈家的二公子,家里的装潢自然是说不出的富丽堂皇。
但满街流民,这女明星的客厅却仿佛全不相干,独自奢靡,孟聆笙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情绪复杂。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想必君凤仪已经和那位客人谈完了,孟聆笙忙站起身来迎上去。
她仰望着旋转楼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衣的衣角,一个年轻男人大步流星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顶帽子扣在胸前,边走边扭头朝楼上喊话,声音朗若金石,语气里却暗含着威胁:“我的提议,你最好考虑清楚!”
他像一阵风般从孟聆笙身边席卷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径直走到大门前推门走出去,留下“哐啷”一声巨响。
君凤仪这才仪态万千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眼眶微红,显然哭过,见到孟聆笙,水雾未散的眼睛里重又聚集起云雨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孟律师,这个官司我不想打了,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孟聆笙大吃一惊:“为什么?”
君凤仪勉强一笑:“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把家事闹到法庭上给人笑话,多难看。”
孟聆笙狐疑地望着她:“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难道是因为刚才那个人?”
君凤仪抽抽噎噎地说:“你知道那是谁?那就是我的老板,联懋电影的云观澜云先生,他也是我丈夫的好朋友。刚才他威胁我,假如我坚持打这个官司,联懋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要在同行那里放狠话,谁收留我君凤仪谁就是他联懋的敌人。孟律师,我打这个离婚官司原也是为了能继续拍戏……”
不等她说完,孟聆笙早已怒火中烧地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孟聆笙一路跑到联懋电影的办公楼,一进楼就被前台的女接待喊住了,那女接待声音娇嗲:“这位小姐是来找谁的?”
孟聆笙回过头,入眼是一张妆容艳丽的面孔,正眼神疑惑地打量着自己,职业化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惹人反感的轻浮气。
孟聆笙简短地回答:“云观澜。”
女接待细眉一挑满脸惊讶:“找我们老板?有预约没有?”
孟聆笙懒得再搭理她,径直朝楼梯走去,把女招待惊慌失措的喝止声抛在身后。
二楼的联懋的办公区域,长长一条走廊,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紧闭着的房门,站在走廊里孟聆笙有些迷茫,直到她听见走廊尽头一间房间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有人在娇滴滴地喊“老板”,孟聆笙精神一振,径直朝那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孟聆笙敲了一下却无人应答,她索性推开门,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住。
云观澜坐在办公椅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合身扑在他怀里解他的衬衫纽扣,已经解开了好几颗,露出他深刻的锁骨和大半胸膛来,听到推门声,那女孩子回头看孟聆笙,只见那年轻女孩穿着的女式衬衫扣子也只从第三颗扣起,光影间引人遐思。
孟聆笙热血一直烧到耳根子上,忍不住骂:“无耻!”
见她突然出现,云观澜原本一脸惊愕,听到这句话,他推开女孩子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把纽扣一颗颗重新扣上,直扣到最上面一颗,末了用手抚一下衣领,似笑非笑地看着孟聆笙:“我无耻?阁下不请自来擅闯我办公重地,何止无耻,简直无法无天。”
他走到门前,高声喊:“来人,给我把这个无耻又无法无天的不速之客扔出去!”
顷刻间,房间里涌进来两个铁塔似的保镖,架起孟聆笙就要往外拖,孟聆笙挣扎着自述身份:“放开我!云先生,如果我不请自来是无法无天,那么你威逼利诱君凤仪撤诉,干扰司法公正又算什么?”
云观澜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你是?”
趁保镖发愣的当口,孟聆笙挣脱开桎梏,死死抓住椅背:“我是君凤仪小姐的代理律师孟聆笙。”
云观澜讶异地看着她,片刻后,他示意两个保镖出去,重新走回到办公椅上坐下:“既然你是她的律师,那么正好,我奉劝你一句,她的事情,你最好置身事外,免得引火烧身。你要想出名发财,上海可打的官司多得是。”
他的话里带着威胁又满含鄙夷,孟聆笙愤懑地驳斥:“我不是为钱为名,只是为求一个公道。”
听了她的话,云观澜嗤笑一声:“听你这意思,我倒是个恶霸了?”
孟聆笙咬一咬嘴唇,横下一条心来:“以权势威逼弱女子,不是恶霸是什么?”
云观澜双手十指交叉支撑住下颌,将眉毛一挑:“既然知道我是恶霸,你还跑来同我讲道理?你见哪个恶霸同人讲理来着?抱歉,我们做恶霸的向来都是为所欲为的。”
他扭头喊那女孩子:“小荷,既然人家说咱们是恶霸,咱们就恶霸给她看。君凤仪是不是原本有部戏马上就要签合同了?踢掉她换人上,我看你不错,就你吧!”
小荷欢喜得一声尖叫:“谢谢老板赏识,我一定以身相许当牛做马报答老板的大恩大德!”
孟聆笙冷笑一声:“我算是见识了,原来联懋拍电影选演员靠的是以色媚上裙带交易。”
云观澜嘴角一挑,笑得暧昧:“自古财色一体。”
他无耻得坦坦荡荡,孟聆笙气到头脑发昏,反唇相讥:“我真是太天真了,竟还想着和你讲道理。看你是个拍电影的就该明白你的品性,国难当头,君不见东北失土,流民失所,只知道拍些声色犬马的东西,用风花雪月麻痹同胞……”
云观澜打断她的话:“孟律师的衣品倒是不错。”
他突如其来插这么一句题外话,孟聆笙不知其意,不禁愣住了。
云观澜继续说下去:“前几天我仿佛在永安百货见到过这套衣服,记得是今年当季的时装,标价要三十块,三十块啊,抵得过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如果拿去赈济灾民,倒是可以给不少难民提供一餐温饱。啧,国难当头,有的人看不见东北失土流民失所,只知道买些绫罗绸缎装点自身麻痹精神……”
孟聆笙羞愤反驳:“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它的价钱!”
这不是谎话,这套女式西装是她的室友澹台秋赠送的礼物,为庆贺她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孟聆笙对穿着打扮向来不在意,一套阴丹士林旗袍红色毛线开衫一穿就是好几年,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添置过新衣,对时装的价格可谓毫无了解,没想到澹台秋竟然如此大手笔,到头来反成了云观澜嘲讽她的话柄。
云观澜话锋一转:“我看你的卷发烫得也不错……国难当头,你竟然还有心思烫发!”
孟聆笙气结:“我是天生的自然卷!”
空气瞬间胶着,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一坐一站瞪视着彼此,半天,云观澜突然“嗤”地笑了。
他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走到孟聆笙面前俯视着她,他生得高,孟聆笙完全落在他的阴影里,只能仰头望着他,只见他的表情里带着造作的讶异:“我这个恶霸可真是罪孽深重,气得孟律师脸都红了,孟律师,连吵架都吵不过一个恶霸,你的文凭是真的吗?”
他转过头笑着对小荷说:“听说现在上海最容易不过的就是做律师,只要能搞到一张文凭,过去混衙门口的老讼棍也可以摇身一变成律师。我听说有一种‘强盗律师’,专和巡捕房合作勾结,包办窃盗抢骗案,把没事说成有事,小事说成大事,骗当事人出钱打官司,事后和巡捕房分账;还听说有一种‘茶馆律师’,整日就泡在茶馆里,委托黄牛沿街招徕生意敲当事人竹杠,靠行贿解决官司,要论破坏司法,谁也比不上他们……小荷,要不然我也给你找一间野鸡大学,读三五个月混一张法律文凭,出来就可以做律师了!”
小荷娇嗔:“我才不要,不是说好了要捧我做女明星的吗?”
云观澜双手一摊:“你可真傻,女明星赚的钱到头来不也要被女律师给骗走的吗?”
他和小荷一唱一和,将律师一行说得越发不堪。孟聆笙知道再与他辩下去也无益,只好气得转身离开。
下楼梯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句“孟律师好走不送。”回过头望,走廊尽头,云观澜倚门而立,单手叉腰嘴角上扬,一脸胜利者得意嚣张的笑。
走出“联懋”来到大街上,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时,孟聆笙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只见玻璃上映出一张双颊赤红的面孔,眼睛里还燃烧着羞窘的火焰,实在离一个女律师的形象差得有点远,都怪那个云观澜,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诡言善辩的男人!想起这个人,孟聆笙就恨得牙痒。
待会儿还要去见另一个当事人,她把手贴在脸颊上给脸降降温,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傅六小姐的《新民早报》报社走去。
近来因为打仗的缘故,报社里也是忙得飞起,作为《新民早报》的主编,傅六小姐的时间一刻抵千金,孟聆笙在接待室坐到下午五点多,才终于得到傅六小姐拨冗接见。
她被女秘书带进主编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光线极佳,被黄昏余晖涂抹得金光灿烂,竟显现出一派富丽来,傅六小姐傅思嘉就坐在这样一片金色夕阳里等着她。
傅思嘉今年二十六岁,是十里洋场的头号风流人物。
她出身名门,已故的父亲傅先生是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从清末至今,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办实业兴教育搞慈善,四海之内无人不知。
作为他的女儿,傅六小姐本身也话题十足,她穿衣大胆,是上海滩名媛贵妇的时尚风向标,她倡导妇女解放,高举不婚主义大旗,引无数保守党口诛笔伐。她是文人墨客竞相争论的焦点,也是沪上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次她和哥哥们打遗产官司,把家事闹上法庭,更是引起一片喧哗,可以说,最近的上海,除了打仗,就没有比傅家争产案更热门的话题。
而孟聆笙,就是这起案件里傅六小姐的代理律师。
对于这桩官司,孟聆笙所怀的忐忑更甚于君凤仪案,君凤仪说到底不过只是个电影明星,傅六小姐却是实打实的豪门名媛,只要她一声令下,自然有无数大律师愿意为她鞍前马后,她为什么找上自己?
要知道,她孟聆笙两年前才刚从大学校园里出来,虽然给大名鼎鼎的肖可法律师做了两年助理,但肖律师做事严格,直到去年底才开始让她独立办案,到目前为止她手上实战有限,大案子更是从未经手。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傅六小姐掸掸烟灰:“孟律师是东吴大学毕业的吧?肖可法是你的师兄,景教授是你的老师。我父亲生前是东吴大学董事,我喊景教授一声叔叔,他曾经向我提起过你,我知道你的往事,很同情你,也很赞赏你。”
孟聆笙读书时多得景教授照顾,连肖可法那里的助理工作,也是由景教授出面介绍的。听到恩师名字,孟聆笙忙欠身致意,心里却仍存有疑虑,这个理由太过儿戏,并不能说服她。
傅思嘉问:“孟律师,你是法律人,你如何看待现行法律?”
孟聆笙沉思片刻,回答她:“半是无法可依,半是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
傅思嘉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桌面:“正是如此!”
她站起身来,高跟鞋笃笃敲击着木地板:“自民国成立以来,关于女性的财产继承权就争议不断,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就已规定女子有财产继承权,但至今十年过去,在执行上仍旧不过是一纸空文。民间划割遗产仍然遵循千年旧例,女子被排斥于继承者之外,直到去年《民法典》颁布,终于明文规定此后遗产继承以血缘为依据,子女拥有平等继承权。”
“如果只按照法律,我这场官司有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赢面。但新法颁布已有一年,却从未产生实例,我这桩官司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正如你所说,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像这样司法暧昧,逼得我不得不借用外力,这个外力,就是舆论。”
“我是个做报纸的,深谙舆论力量,这个案子炒得越火热,我的赢面就会越大。”
“那么如何炒热这件案子,女儿争遗产的噱头还不足够,傅六小姐争遗产这个噱头也不够,我要把这个案子包装成一件巾帼大案!就如同一出杨门女将,登场的女角越多越好,所以我需要一个女律师。”
她重又坐回到椅子上:“我需要一个女律师,诚然上海不只你一个女律师,但我愿意相信你,给你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毕竟女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何况我看过你之前经手的案件,虽然并无大案,但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底子扎实、心思细密的人,我相信你的能力。”
没想到她竟然对法律这样了解,孟聆笙有些佩服:“傅小姐如果做律师,想必一定能蜚声沪上。”
傅思嘉嗤笑一声:“你自己爱做律师,就觉得天底下女孩子最好的职业选择都是律师。我可觉得做律师无趣得很,为遗产案我才去翻法律,翻下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假如做律师,想想要天天同这些冷硬枯燥的法条打交道,简直生不如死。我爱的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不瞒你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房子,在法租界,只等打赢官司拿到钱就买下翻新,盖一座上海最豪华的舞厅,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远东第一厅!”
和傅六小姐讨论了一番案情,等到孟聆笙走出新民早报社,外面已经是星光漫天。
她摸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一眼,原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傅六小姐是个厉害角色,为给孟聆笙的准备工作查缺补漏,刚刚她和孟聆笙做了几场法庭预演,一会儿扮演法官一会儿扮演对方律师,对孟聆笙百般刁难,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辩论时有精神食粮支撑还不觉得,等走出来才觉得腹中饥饿,报社门口横着一副馄饨担子,眼看就要收摊,孟聆笙忙唤住老板,包圆了最后一碗馄饨。
电车早已经结束运营,报社门口也没有黄包车经过,孟聆笙只好向前走,盼望能在路上遇到辆黄包车,如果实在遇不到,那也只好走回家去,好在她住的圣约翰大学离报社也没有太远距离。
走出没几步路,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似乎有人在尾随她,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放得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难以隐藏住踪迹,这脚步声随着她脚步的快慢而变化,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对方有几个人?是蓄谋还是随机?孟聆笙脑筋飞快地转动着,加快了脚步,试图甩脱跟踪,她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飞跑起来。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突然间撞到什么人身上,只听见一声“小心”,便被对方托着腰扶住,孟聆笙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不禁愣住:“是你?”
竟然是云观澜!
看清楚她的脸,云观澜一挑眉:“原来是你。”
说着他就要松开托着她的手,没想到孟聆笙却黏上来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拖着他就要往前走,云观澜被她的反常惊住:“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想要甩开她,孟聆笙却死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仰脸望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哀求,她的声音还在发抖:“有人在跟踪我。”
云观澜低头看她,只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哀求,不同于白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律师,现在的她像是一只躲避猎人寻求庇护的猎物,让人觉得如果弃她不顾实非君子所为,她紧紧贴着他,他能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战栗。
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云观澜叹一口气,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腰。搂着她往前走。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从前面横插的小巷子里突然闪出两个人来,双手抱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孟聆笙心下一惊,她回头看一眼,后面的追兵也现身了,正朝他们逼近过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果然是有预谋的!
云观澜低声道:“你可真是个倒霉鬼,每次遇到你准没好事。”
说话间,他强行扒开孟聆笙的手,抽出自己的手臂,举起双手朝面前的伏兵走过去:“各位好汉,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报仇可要找准对象,我只是个路过的,这件事情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正当孟聆笙气得牙痒的当口,他骤然一脚飞踹向伏兵的胸口,将对方踹倒在地上,一把拽住孟聆笙:“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他拉着孟聆笙夺命狂奔,后面追兵穷追不舍,孟聆笙穿着高跟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平日惯穿平底鞋,今天这双高跟鞋是为表庄重才特意换上的,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了累赘,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她脚下一个趔趄,“哎呀”一声跪倒在地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云观澜低低咒骂一声,蹲下身来半扶半抱着想要把她搀扶起来,这时一个追兵已经追到眼前,狞笑着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劈头朝孟聆笙砸下来,云观澜忙架起手臂格挡,只听哐啷一声,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余下几个追兵紧接着赶到,把两个人团团围在中间,云观澜不顾肩膀疼痛,伸长双臂把孟聆笙圈在怀里,一个看似是小头目的人在他们面前蹲下来,脸上扬扬得意:“跑啊,你们再跑啊,看你们有多大本事,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突然间,他脸色一变,对着云观澜失声喊道:“二少爷!”
听到这句“二少爷”,小喽啰们立刻跪倒了一地,孟聆笙惊讶地抬头看云观澜,只见他也是满脸诧异,但他很快就收敛起了惊愕,沉声道:“知道是我还不快滚!”
听到他的命令,小喽啰们争先恐后地爬起来四散逃窜,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孟聆笙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往地上一坐,和云观澜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
云观澜挣扎着站起身来:“我家就在这附近。”
他居高临下地朝孟聆笙伸出手来,孟聆笙略一迟疑,握住了他的手。
云观澜把她拽起来,她便跟在云观澜身后,一瘸一拐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云观澜家果然就在这附近,难怪这大半夜的他会从天而降成为她的救星。
云公馆是一幢红砖别墅,左右无邻,十分幽静,一进门,云观澜便翻出两瓶跌打药酒,扔一瓶给孟聆笙,自己拿着另外一瓶走到正中沙发上坐下,不顾房间里还有个异性,光明正大地解开衬衫扣子扯开半边,把药酒往肩膀上一倒,客厅里顿时弥散开一股强烈的药酒气息。
孟聆笙蜷缩在角落的圈椅里,手里拿着药酒,心里满是尴尬。白天里她才刚和云观澜吵过一架,被他救了一命本来就已经很尴尬,现在她坐在人家的客厅里,手里还拿着人家的药酒,难不成待会还真要当着他的面脱鞋脱袜?
云观澜突然痛哼一声,恶声恶气地冲她喊:“喂,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的?我为救你受伤,伤在肩上,自己涂药不方便,你总要帮一下忙吧?”
被他这么一喊,孟聆笙更觉尴尬,只得扔下手里的药酒走到云观澜面前。
云观澜方才那一闷棍挨在肩膀上,对方下手很重,连累他肩胛骨上都瘀青了一片,自己确实难以处理。孟聆笙一声不吭地拿起药酒倒在手心里,把手覆盖上云观澜的肩膀,仔细认真地按揉起来。
云观澜余光觑她,孟聆笙垂着眼睛,眼神却瞟向别的地方,不敢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张脸红得像火烧云,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满脸的尴尬和羞窘,这一本正经的小律师八成信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长到现在估计从没和异性亲密到这个地步过,云观澜哼笑一声:“你这是得罪了人?”
孟聆笙惊讶:“你怎么知道?”
今天晚上这件事并非飞来横祸,而是早有预谋,很显然,对方是为警告或报复而来,刚才坐在圈椅里,孟聆笙把最近的事情梳理了一下,初步得出结论,这件事情多半是傅六小姐那群不成器的哥哥所为。
云观澜怪声怪气地回答:“这种事情无非三种可能,劫财、劫色和蓄意报复,四个对一个,若说是劫财不至于要动手,可见是蓄意报复。”
他这话说得奇怪,孟聆笙反问:“何以见得不是劫色?”
云观澜打量她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你有色可劫?”
孟聆笙一张脸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穿的也是偏中性化的职业套装,着实不像是让人能见色起意的对象。
然而但凡是个女孩子总是不愿听人菲薄自己的长相,听了他这句话,孟聆笙忍不住脸色一沉。
见她脸色薄怒,云观澜突然促狭心大起,他扭过头,眼神暧昧地望着她,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不过再细看一下,你也颇有几分姿色嘛。”
孟聆笙一惊,猛地推开他往后跳几步,窜到圈椅旁抓起衣服就往门口跑,然而真握上门把手时,想到那群小混混她又迟疑了,见她迟疑,云观澜借机煽风点火:“你有胆就出去啊,说不定他们还在外边等着你呢,只等你出去就给你一闷棍,把人打昏后往麻袋里一装,扛到白渡桥上往下这么一扔,明天我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新闻,《黄浦江里惊现女尸,妙龄女子究竟何人》,可怜孟大律师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
孟聆笙僵立在门前,握住门把手的手忍不住松动了一下,她正要回转身,却又听见云观澜说:“不过留下来也不安全,毕竟这屋子的主人也是个大大的恶霸,你刚才没有听见他们喊我二少爷?我是他们的头目,跟我比起来他们不过是些小角色……”
听了他这句话,孟聆笙反而下定决心回转过身来,径直走到他对面,在沙发上坐下:“真正的恶霸哪来那么多废话,全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我看你也不过是图嘴上痛快,谅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云观澜嘴角一勾:“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朝她倾身过来,一股浓郁的药酒味瞬间笼罩住了她。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不过不是因为我不够恶霸,而是因为你实在姿色欠佳。”
说完这句话,他恶劣地朝她耳朵吹一口气,转身朝楼梯走去,孟聆笙喊住他:“喂,那今晚我睡在哪儿?”
云观澜回过头来:“就睡沙发吧。”
孟聆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葛朗台吧?你家这么大,想必有很多间客房,就让客人睡沙发?”
云观澜竖起食指晃一晃:“第一,你不是客人,是不速之客,我没有赶你走已经很仁至义尽;第二,我的客房都是藏娇用的,就算你愿意被藏,可我并不觉得你是娇啊。”
孟聆笙气结。
再战告捷,云观澜得意大笑着走上楼去。
孟聆笙在云观澜家的沙发上蜷缩着辗转了一夜,一熬到天亮就立刻逃离了云公馆。等到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室友澹台秋正准备出门,两个人在楼下撞个正着,见她满身狼狈,澹台秋大吃一惊:“你可算回来了,再不见你人我可就要去巡捕房报警了!”
孟聆笙的脚踝这一崴,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所幸没伤到骨头,但还是遵照医嘱在家里养了足足一个星期。
澹台秋在圣约翰大学当助教,孟聆笙伤愈的那天正赶上她休假,外头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澹台秋便借口呼吸新鲜空气有利于身体健康,硬要拖着她出门去逛街。
澹台秋年纪轻又家世富足,和每一个漂亮女孩子一样都对购物充满了乐趣,一出门她就拖着孟聆笙直奔永安百货。
路过霞飞路时她驻足了片刻,望着一幢刚刚装修过的三层小楼长吁短叹,孟聆笙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澹台秋向她解释:“这里过去是永泰电影院,去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影院被联懋电影买了下来重新装修,新影院后天晚上开张。听说联懋影院是目前上海最豪华最文明的电影院,后天开幕仪式上会放一部神秘的外国电影,据说是好莱坞大片呢,噱头搞得十足,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可惜一票难求,连我哥哥都搞不到票。”
澹台秋是广东中山人,她的哥哥澹台春水是享誉大江南北的剧作家,现如今就在省港一带的电影圈子里打拼,连他都搞不到票,这固然有地域上的原因,但也确实可以说明这场新影院开幕式的排场之大。
然而听到“联懋”两个字,孟聆笙却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由得冷哼一声:“奇货可居!”
她现在对云观澜的情绪很复杂,他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从这点上看不能说他是个完全的坏人,但是他威逼君凤仪撤诉也是她亲眼所见,更不要说他和女秘书在办公室里那点子苟且,何况他还处处挤对自己,以讽刺挖苦自己为乐!
孟聆笙实在无法放下芥蒂,对他青眼相加。
永安百货里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孟聆笙跟在澹台秋身后,帮她拿着衣服,看她饶有兴致地逐件试穿新到货的时装,对于澹台秋“这件好不好看”的询问,她统统敷衍塞责地回答“可以”“不错”“挺好的”。澹台秋忍不住抱怨:“我说阿笙,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啊?怎么能对这么多漂亮衣服无动于衷?”
孟聆笙只得抱歉地一笑。
突然间,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把衣服往澹台秋怀里一塞:“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拔腿就跑,留下澹台秋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见鬼了不成。”
孟聆笙当然没有见鬼,但是也和见鬼无异——她看见的,是君凤仪。
和一个陌生男人亲密地挽着手、小鸟一般依偎在对方身上的君凤仪!
孟聆笙奋力拨开人群朝君凤仪追过去,终于在商场门口追上对方,她大喊一声君凤仪的名字,君凤仪回过头来看见是她,脸上走马灯似的闪过惊慌尴尬心虚等种种情绪,最后又定格成一副平时般柔弱动人的表情:“是孟律师啊。”
孟聆笙没有理会她的矫揉造作,她眼神犀利地看着那男人:“君小姐,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先前君凤仪找她做律师打离婚官司,告诉她离婚的原因是陈家自诩书香门第,不愿女眷抛头露面,威逼她退出电影圈回家相夫教子。孟聆笙虽然对电影明星这个职业没有好感,但仍旧认为女性有自主选择职业的权利,所以才接下了这个案子。没想到这位女明星竟然满嘴谎言,她这哪里是为了捍卫自由,分明是早就红杏出墙有了姘夫,却又不愿割舍夫家的富贵,所以才找律师打官司,想要从丈夫的财产里分一杯羹。
西洋镜已经打破,君凤仪也不再装腔作势,她示意那男人先离开。男人走后她便走过来抱住孟聆笙的手臂,温言软语地哄骗她:“孟律师,你天天说要解放女性,解放女性的话,女人之间难道不应该互相帮助吗?你为什么反倒向着男人说话?”
孟聆笙冷笑着抽出手臂:“君小姐,男女平等的要义在于平等两个字,女性解放追求的是男女之间享有平等的权利,而不是为一方谋求特权。人先是人然后再分男女,是人就应当讲究礼义廉耻,你的行为是在污名化女性解放,有你这样拿女性解放当挡箭牌作恶的人存在一天,女性就永远不会得到真正的解放。”
说完这番话她转身离开,把君凤仪气急败坏的咒骂声甩在身后。
澹台秋还在原地等她,孟聆笙向她道歉:“对不起澹台,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先走了,你自己慢慢逛吧。”
她去了联懋。
一见她进门,上次那位女前台赶紧跑过来,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这位小姐,如果你再在这儿闹事我就要叫保镖了!”
孟聆笙窘迫地一笑:“我来找云观澜先生。”
听她这次口吻倒还客气,女前台松了一口气,伸开的双臂却也没有放下,显然对上次她的“造访”还心有余悸:“对不起,我们老板忙得很,要见他需要预约,没有预约就只好等。”
孟聆笙点点头:“麻烦你了,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在靠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等到云观澜终于从楼梯上走下来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洒进联懋的接待大厅里。云观澜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一眼就望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孟聆笙。
她坐在长椅上,脊背挺直双膝并拢坐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姿态乖巧的仿佛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她今天的打扮也像学生,没有穿那套职业化的西装,而是穿了一件阴丹士林的旗袍,外面罩一件半旧的红色绒线开衫,踩一双女学生最爱的圆头黑色漆皮鞋。她整个人沐浴在金红色晚霞和玉兰味的春风里,显得柔软而驯服,如同蓓蕾初开的白望春,让他简直无法与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律师联系起来。
孟聆笙也看到了他,她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云观澜停住脚步,伫立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侧身倚靠着扶手等她过来,摆好了战斗架势,在心里酝酿着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孟聆笙终于走到了楼梯旁,她抬起头来仰望着云观澜,云观澜嘴角一勾:“怎么?又来找我吵架?”
他在心里拉响了战斗警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孟聆笙弯下腰来,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
云观澜愣住了。
他摆好了迎战架势,做好了战斗准备,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这小律师今天又想玩什么花样?
孟聆笙直起身来,仰望着他,满脸严肃,满眼诚恳:“云先生,我今天来,一为道歉,二为道谢。”
云观澜蹙眉不解。
孟聆笙轻咳一声,垂下眼帘,眼神羞窘地在脚尖上溜达,片刻后她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正视着云观澜:“君凤仪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今天在永安百货,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手挽手走在一起。”
云观澜眉毛一挑:“哦?手挽手走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啊。”
他后背双手弯下腰来,凑近她的侧脸,用轻柔暧昧的语气耳语道:“我和你也曾经手挽着手过呀。”
孟聆笙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但她还是强装镇定:“这正是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晚上出手相救。”
云观澜“咦”一声:“孟律师,你的逻辑大有问题啊。我救你是上一周的事情,当时你不告而别,到今天才来说谢谢,原因是终于发现了君凤仪在说谎,发现了我不是你所认为的恶霸。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道谢的前提是基于我不是恶霸?也就是说,如果我是恶霸,那你就不用道谢了?孟律师,你的恩怨可不太分明啊。”
听了他这番调侃,孟聆笙越发觉得羞窘,头也垂得越发低,双脚不安地挪动着,双手更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得死死地抠着垂在身前的单肩包,她这模样可怜巴巴的,活像一个上课打瞌睡时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女学生,不知所措,只等着老师大发慈悲放她一马。
欣赏了一会儿她的窘态后,云观澜终于大发慈悲,他“扑哧”一笑:“总归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值得鼓励嘉奖。”
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券来:“后天晚上我的第一家电影院开张,欢迎你去捧场。”
他把票递到孟聆笙的面前,孟聆笙却没有接。
云观澜嗤笑:“怎么?还是看不起我这恶霸的声色犬马?”
孟聆笙仰起脸来嫣然一笑:“不敢,只是想厚着脸皮多为朋友要一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