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关于自闭症中基于性别差异的写作和研究都集中在女孩被诊断不足的事实上。研究人员、治疗师,甚至一些自闭症自我倡导者都在谈论“女性自闭症”,他们指出一个事实:平均来说,在女孩中,自闭症的特质似乎不那么严重或明显。
较之自闭症男孩,自闭症女孩从事自我刺激行为时,往往对身体的伤害更小:更少咬胳膊,更多捻头发,或者更多次安静地打开和合上一本书。一方面,当自闭症女孩表现得害羞和孤僻时,人们对她的关注就会少于表现出同样沉默寡言的男孩。另一方面,当自闭症女孩情绪崩溃时,往往会被认为是情绪爆发。当她们确实表现出攻击性时,她们更有可能因为不像淑女而受到严厉的惩罚,这导致她们比大多数男孩更早地学会抑制自己的攻击性。成人和小女孩说话时使用的情感词语比和男孩说话时更多,这意味着自闭症女孩在社交和关系技巧方面往往更胜一筹。女孩们通常参与(或被鼓励参与)的许多游戏都包括模仿成人的社交活动,如过家家游戏或假装开商店。因此,许多自闭症女孩在比男孩更小的年纪就学会了如何在日常对话中装腔作态。
由于这些原因和其他各种原因,自闭症女孩在年龄较大时才会得到评估和诊断。许多人是在成年后被诊断的或者从来没有被诊断过。像克丽丝特尔一样,许多女性自闭症患者发展出一种温和、安静的个性,作为一种支撑,以抵消她们在社会上的劣势。遗憾的是,采用一种温顺的形象会让她们的痛苦更难被视为真正的问题。
表2-1总结了一些著名的“女性自闭症”特征。它改编自一个最初发布在现已关闭的网站(Help4Asperg)上的表格,该网站由《阿斯伯格女孩》一书作者露迪·西蒙负责维护。这绝不是一份详尽的清单,也不应该被用作诊断工具。正如我已经提到的,认为所有女性都有“女性自闭症”,这是一种简化的想法。尽管如此,临床医生经常依靠这样的表格来确定一个成年女性是否可能是未确诊的自闭症患者,所以,我们也得看一看。如果有人意识到这样的现象存在,他们通常被告知,“女性自闭症”看起来具有表2-1中的常见特征。
表2-1“女性自闭症”的常见特征
在表2-1中的自闭症特征列表中,我确实识别出了我自己和许多我认识的成年男女自闭症患者的相关特征。在那些很晚才发现患有自闭症的人当中,这种神经类型倾向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呈现。他们的倾向是情感孤僻,但性格友好,勇于适应社会。他们是社交“变色龙”,擅长让别人喜欢上他们,但他们从不展示真实的自我。他们在生活中树立了严格的规则来管理压力,让不可预测的社交世界变得不那么可怕:保持几秒的眼神交流,在一天中的这个时间吃一顿容易准备的饭,永远不要谈论自己太久。尽管他们尽力表现得随和,人们还是会评论他们是多么“敏感”或“不成熟”,或者暗示很难读懂他们。当他们挣扎的时候,人们会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他们说话,或者试图在社交上“以母亲的姿态”教唆他们,促使他们采取更规范的行为。
在治疗师中、在为自闭症患者及其家庭提供的网络空间中,这种列表仍然很受欢迎。寻求自我教育的女性自闭症的治疗师们,有时会在网上搜索这种列表,以传达他们的观点或者传递给他们的患者。该列表提供了一组非常广泛的、非常性别化的特征,反映了许多文化偏见和假设。例如,“看起来幼稚”是什么意思?一个身材高大的、毛发浓密的、喜欢收集盆栽小精灵玩具又喜欢综合格斗的男人会被视为“幼稚”吗?或者,这个标签会不会适用于一个身材娇小的、穿着裙子的、用尖细的声音谈论自己有多么爱马的女人?通常情况下,谁被认为是天真的、害羞的自闭症患者,谁被认为是惊恐的、尴尬的、明显残疾者,二者之间的差异更多是由种族、性别和体型等因素决定的,而不是因为性格或行为上的任何先天差异。是什么让一个人喜怒无常或成为社交“变色龙”?这也没有明确的定义。如果你是那种从一开始就不被社会怀疑的人,你就更容易在社会上伪装自己。
这组特征通常被称为“女性自闭症”,但这个标签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很大比例的自闭症患者是跨性别者和性别不一致者。我是一个跨性别者和自闭症患者,我发现我的经历并没有完全被归入“女性自闭症”或“男性自闭症”的单一性别故事。我一直有男性自闭症的若干特征,如倾向于说教、说话自信而单调,但我也是一个“敏感的”“不成熟的”孩子,十几岁时还依赖玩具、玩假想游戏。将这些特征中的任何一种称为“男性自闭症”或“女性自闭症”的标志,就像说天生有“男性”或“女性”的性格类型一样,只是对性别的简化。
和波比一样,我在成长和社交过程中更像是一个古怪的怪物,而不是一个“男孩”或“女孩”。女孩和男孩都不把我当作自己人,我也不认同他们。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掉进错误现实中的神秘精灵,而不是一个“女人”,甚至不是一个“人”。我玩了《塞尔达传说:时之笛》,在游戏中沉默的、雌雄同体的主角林克身上,我第一次认出了自己。他不会说话,也不属于他从小生活圈子中的小精灵儿童群体。他的与众不同标志着他的特殊性,他注定要拯救世界。林克既勇敢又强壮,同时又温柔美丽。在大多数社交场合,他毫无头绪,无能为力,但这并不妨碍他做重要的事情,也不妨碍他走到哪里都受到感激和爱戴。我喜欢林克的一切,多年来一直以他为榜样,塑造自己的风格。我穿着束腰外衣式的裙子,留着金色的长发,这在其他人看来很有“女人味”,这样,我会恰当地扮演一个魅力四射的女孩角色。实际上,我不必这么“光明正大地做女人”,我每天都可以在电子游戏中扮演自己最喜欢的男性角色,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在家庭露营旅行中,虫子肆虐,天气炎热,社交压力巨大,我在树林中漫步,假装自己是在海拉尔探险的林克。我迫切需要一个榜样,让我在自己的皮囊里感到舒适,而当我别无选择的时候,林克就住进了我的心里。
这其实是自闭症患者很常见的经历。也许是因为我们中的许多人与主流的正常神经生活格格不入,我们开始认同幻想中的生物。比如,外星人、机器人或动物,而不是我们周围的人。我们超越文字的分析型头脑认识到,性别二元的规则是任意的,是完全可以编造的,所以,我们的公平游戏似乎就是要制定我们自己的性别身份和表现规则。在二元性别之外(以及人性之外)进行识别,也有助于我们中的许多人明确自己与社会和我们身体的分离程度。当然,我很难表现得像个“淑女”,我是一个穿着人类服装的机器人!有一个术语专门描述那些认为自己的神经类型和性别认同密不可分的跨性别自闭症者:自闭症性别。
我问波比,她是否认为自闭症和跨性别有联系,她告诉我,“当然,是的,我不可能只拥有一种性别而缺失另一种性别。我的自闭症是跨性别的,我的跨性别是自闭的。因为性别原因,胸罩让我不舒服,因为我受不了紧身的衣服。我踢足球和夺旗橄榄球是为了成为‘男人中的一员’,因为当我四处奔跑时,没有人可以和我说话,或者向我提问关于社交陷阱的问题。一切都是紧密相连的。”
我和波比有同样的感觉。我很高兴我的自闭症和跨性别联系在一起。在美好的日子里,我喜欢成为自闭症患者,并将其视为我身份中自然且中性的一部分,所以它塑造了我的性别。这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从来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所以,在性别二元和主流人类之外的身份识别就像是宾至如归的感觉。
可悲的是,许多“性别敏感”的父母和心理健康专家并不这么看。跨性别恐惧症的人经常把性别差异和自闭症之间的强烈联系作为一种迹象,表明我们不是“真正的”跨性别者,我们“只是”自闭和困惑。他们认为自闭症患者没有自我意识,很容易被人操纵,因此不准我们决定自己的身份或身体应该做什么。2020年夏天,当《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J.K.Rowling)在她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反跨性别的激进女权主义者战争》时,她特别提到了她的担忧,即许多跨性别男性实际上是“自闭症女孩”,他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化”,而是受到了互联网上跨性别主义者的影响,从而认同自己是女性。而在为残疾“女孩”辩护时,她主张限制年轻的跨性别自闭症患者自我认同的能力,以及获得必要的服务和医疗保健的能力。
罗琳的观点(她和许多对性别持批评态度的人一样)对跨性别者和自闭症群体都是极度不人道的。我们是成熟的、复杂的人,有权享有和其他人一样的身体自主权和自决权。如果一个跨性别自闭症患者出生时没有神经多样性,那么质疑他们是否“仍然”是跨性别者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自闭症是我们的核心组成部分。如果没有我们的心理残疾(或性别认同),那么我们会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自身的这些方面与我们的人格或个性是无法分离的。它们都是我们的核心部分。
劳拉·凯特·戴尔(Laura Kate Dale)是一名跨性别女性、电子游戏评论家和作家,她写了大量关于她的神经类型和性别如何在她的一生中同时发挥重要作用的文章。在她的回忆录《不舒服的标签:我作为一个同性恋自闭症跨性别女性的生活》( Uncomfortable Labels : My Life as a Gay Autistic Trans Woman )中,她写道,尽管她在成长过程中被视为男孩,但她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患有自闭症的顺性别男孩”的经历。她有许多明显的自闭症特征,比如厌恶鲜艳的颜色和强烈的味道,脱离现实,无法弄清在任何一天的天气里穿什么衣服。然而,当她小时候被评估为各种残疾时,咨询师并没有考虑到自闭症。社会认为她是一个“男孩”,而患有自闭症的“男孩”不应该如此温顺和可爱。她有许多女性自闭症的特征,尽管世界还没有承认她是女性。
劳拉写道:“孩子一出生就被指定为男孩,这是人们的刻板印象,基本不符合我的成长过程。人们以为我们会鲁莽、过度兴奋、吵闹和情感封闭……而我是一个安静、内敛的孩子,很可爱,听话,总是在正确的地点、正确的时间,做人们期望我做的事情。”
劳拉的兴趣往往非常女性化,一点都不像男孩。像克丽丝特尔一样,她不会因为情绪失控而扰乱课堂纪律,也不会因为直率或粗鲁而伤害任何人的感情。由于她内心的痛苦没有给她的同学或老师造成任何问题,她没有受到关注,没有被人注意到——这正是发生在许多顺性别自闭症女孩身上的事情。甚至她的一些自闭症特征也被归咎于她是一个怪孩子或者有点娘娘腔的男孩,而不是一个心理残疾的孩子。
劳拉和波比的经历很好地说明了为什么“女性自闭症”这个词具有误导性;它揭示了“蒙面自闭症”的根源,即一个人在出生时被指定的性别或身份,实际上,社会的期望导致了人们对心理残疾人群的忽视。蒙面即掩蔽,是一种社会体验,而不是生理体验。“女性自闭症”实际上并不是自闭症的一种亚型,而是人们应对神经多样性不被重视的一种方式。通常,处于这种位置的是女性。但许多其他被边缘化的群体也经历过这种情况,而这些趋势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与女性一样,黑色人种和棕色人种的自闭症患者诊断不足的比例尤其高,因为种族主义同样扭曲了人们对于这种障碍的认知和评估。他们也为不符合规范和不服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因此,他们会以伪装作为一种生存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