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旅行对现代人来讲,只是花点钱的事。但在古代,远渡重洋后能活着回来的,都永垂不朽了。比如郑和下西洋,最远到达非洲东岸就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
其实,在郑和出发之前约七百年,就有中国人远赴非洲了。这位不太出名的旅者叫杜环,出身于京兆杜氏。正是这趟旅行,让他与那些大佬族亲一样名垂青史。
不过,在这趟为期十一年的旅行中,杜环一开始就被回家的念头折磨着,因为他是被人抓过去的。大唐天宝十载(751),怛罗斯之战中,他不幸被大食人俘虏。
怛罗斯,是西域小邦石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一带)的一座城池,即今天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市,与长安的直线距离有三千三百多公里。大食,则是当时的阿拉伯帝国。
今天的二十多个阿拉伯国家,都远在非洲和西亚。但当年的大食是一个辽阔统一的帝国,与大唐只隔了几个西域国家。初唐时,大食东进,西域诸国害怕,抱住大唐的大腿。大唐也乐于收下这群小弟。
几十年来,大唐多是“嘴炮”支援,而大食的进攻却真刀真枪,不少小弟撑不住“跪”了。唐玄宗正发愁时,机会来了,大食出现了内乱!黑衣大食正忙着推翻白衣大食,而位于唐附近的小邦石国,也政局不稳。
天宝十年,唐玄宗遣安西军西征石国。杜环就在这支队伍里,作为“官n代”,杜家在军界颇有人脉:叔祖父杜希望,曾任陇右节度使,是很多西北宿将的老上级。
安西军将领高仙芝,曾远征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吉尔吉特)、奇袭羯师(在今巴基斯坦北部),一年前又活捉了石国国王,此次西征,理应轻车熟路。对杜环而言,跟着常胜将军“混人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高仙芝率领队伍长途奔袭,深入敌境七百余里,最后在怛罗斯与大食军队遭遇。双方激战五天,最终唐军战败。
据《旧唐书》记载,此战唐军只有几千人幸存,大批唐军被大食军俘虏,被迫踏上西行之路。据《经行记》可知,杜环也在其中,此时,他大概是一名价值六百第纳尔(阿拉伯帝国第一种用文字做钱文的硬币)的奴隶。
在大食东方军团的押解下,战俘们从石国前往宁远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地区)。在怛罗斯之役中,宁远国人曾与唐军并肩作战,这自然招致了大食的报复。
作为昔日的大唐将士,杜环此时能做的,却只有动动笔,述说唐人在这里曾经的欢歌与荣耀。
离开宁远,战俘们穿过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渡过阿姆河,辗转前往大食东方(呼罗珊)总督驻地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市),并滞留于此。这与百年前玄奘西行的路线有所重合。
只是玄奘弘法西域的愿望,此时已成泡影。大食人早已焚毁了康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一带)的佛寺。杜环行经时,康国的祆祠和木鹿的佛寺尚存,但大唐的战败,已经为祆教和佛教在西域诸国的消亡埋下伏笔。
从被俘到抵达木鹿,杜环耗费了四至六年的时间。在这些年里,战俘们各自流散。其中一部分被扣留在康国,因为大食将领看中了这群人掌握的高科技——造纸术!
唐代的工匠地位低下,而杜环出身于官宦世家,不太可能精通手工业技术。从后来的行程推测,他应当在木鹿被编入了大食的东方军团,在文字语言不通的异国,这恐怕是保证他活着回家仅有的选择。
这四至六年里,还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天宝十一年(752),大食与大唐恢复了中断四年的通使,却没人在乎这群流落外邦的大唐将士。
二是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这意味着,大唐从此再也无力顾及西域。大食却于至德二年(757)派出四千兵马驰援唐廷。当这支军队经木鹿东行时,不知杜环会做何感想。
三是同一年(755),指挥怛罗斯战役的呼罗珊总督,因功高盖主被哈里发(君主)处决了,其领导的军队也逐步被哈里发掌握,调入帝国中心伊拉克。总督死后不久,高仙芝也命丧安史之乱中。
大食的军队抵达伊拉克后,参与了新首都建设。此时,杜环在大食漂泊七八年了,已经能将阿拉伯语祷词翻译成押韵的汉语,但他仍会流露出对当地风俗的不解。波斯祆教徒,以近亲结婚为常,在杜环眼里,则是“蒸报(乱伦)”;阿拉伯人斋月夜里吃肉,也让他感到惊诧。
身为开放的唐人,杜环倒也没有一味批判异国风俗。大食人的优秀一面,也被他记录了下来,譬如“衣裳鲜洁,容止闲丽”的大食姑娘,“法唯从宽,葬唯从简”的大食习俗。
在一群东罗马人身上,杜环则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也是战俘。这群同样有家不能回的人,“守死不改乡风”,坚守着原有的生活习惯、宗教信仰。
杜环在伊拉克最难忘的经历,莫过于在新首都的建设中,与四名唐人的相逢。在他有限的记录里,赫然保存了这四人的籍贯、姓名和职业。
这些工匠,最后是否重返故里,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们亲手建设的这座伟大城市,则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了一笔。至今,这座都会仍矗立在伊拉克原野上。唐人称之为“缚达城”,今天我们叫它“巴格达”。
758年,大食的战争机器又轰鸣起来。哈里发对盘踞北非的前朝余孽和异端教派发起进攻。杜环和其他三万呼罗珊军队士兵,离开尚未建设完成的巴格达,前往叙利亚,渡过地中海,抵达北非。
战火在利比亚和突尼斯一带的黄沙大漠间燃烧了四年。与杜环并肩作战的,有阿拉伯人和黑人,或许也有当年一同被俘的大唐战友。
761年的8月,大食收复摩邻国首府凯鲁万。在这个离家最远的地方,曾想为大唐建功立业的杜环,大概真的凭借军功,获得了自由身。
唐宝应元年(762),杜环在红海或波斯湾沿岸,搭上了一艘前往大唐的商船,在印度洋上漂泊了三个月,商船终于来到了广州港。时隔十一年,杜环终于又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岭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是此时的大唐已经物是人非。杜环出征时,大唐还处于开元盛世期间,回来时已经处于安史之乱的末期。
这十一年的经历,被杜环编辑成《经行记》一书。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字,被小他几岁的族叔杜佑收录到《通典》中,幸存至今。该书更多的内容,则如同千万流落异域的唐军战俘一样,消失在时光里。
只有那群留在撒马尔罕的中国战俘,被阿拉伯史家记录了下来。他们将造纸术传播到中亚,继而扩散到西亚、北非和欧洲,掀起了一场书写材料的革命,改变了人类的历史。
让杜环名载史册的怛罗斯之战,是互联网上的热门话题。不同于被大唐轻松按在地上“摩擦”的古印度,地跨欧亚非的大食——阿拉伯帝国,是中国战争史上少有的强悍对手。
阿拉伯人,本是不起眼的角色。他们出身于散居阿拉伯半岛大漠的游牧部族,生活在罗马、波斯等大帝国的阴影下,如沙尘般卑微。但公元7世纪上半叶,在新兴宗教的感召下,这些沙尘竟汇聚起遮天蔽日的风暴,席卷了从西班牙到印度西部的广阔天地,史称“大征服”。
在“大征服”的风暴中,波斯帝国轰然倒塌,中亚从此暴露在阿拉伯人的刀锋前;而与此同时,天下初定的大唐,为应对来自北方草原的威胁,也在向西域拓展势力。到高宗年间,双方在中亚的碰撞,已不可避免。永徽二年(651),大食首次遣使赴唐;大概同一时期,唐朝开始支持波斯复国运动。唐、食双方初接触,即拉开对抗的序幕。
这场对抗拉锯百年,并不轻松:唐军将士赢得过逾越葱岭、耀兵异域的荣耀,也品尝过折戟黄沙的苦痛。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为这场对峙画上了一个并不美好的休止符:此战之后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再也无力争雄西域,将士百年浴血牺牲的成果,化为乌有。而杜环,正是这群牺牲者中的一分子。
相比埋骨沙场、无闻于史册的无数士卒,杜环无疑是幸运的。这要感谢他给力的堂叔、大唐名相杜佑。在《通典》中,杜佑这样记载:
族子环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宝十载至西海,宝应初,因贾商船舶自广州而回,著《经行记》。(杜佑《通典·边防七》)
《通典》中不多的记载,以及杜氏家族的史料,足以为我们勾勒出杜环的半生。他的家族——京兆杜氏,是汉代以来著名的门阀世族,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西晋灭吴名将杜预、唐初名相杜如晦,大诗人杜甫、杜牧,都出自这个家族。杜佑的父亲、杜环的叔祖父杜希望,曾任陇右节度使,后来的名将王忠嗣、哥舒翰等,都曾是杜希望的下级。杜希望“行义每挥金”,为杜氏家族积累官场人脉,以此推之,西北军界中大概率存在他的人际网络,这也有可能是杜环从军赴西域的缘由。
怛罗斯之战爆发时,杜佑年仅十七岁。按唐制,二十一岁才可参军,由此推断,杜环应该比他的叔叔大一些。关于杜环西行路程的细节,学者们仍存在争议,分歧主要集中在他离开巴格达后的路线,以及他最远抵达了非洲何地,目前存在马里、埃塞俄比亚等多种说法。本文参考学者宋岘《杜环游历大食国之路线考》一文,采纳杜环抵达突尼斯附近一说。
《经行记》仅有关于西方各国风土人情的千余字被辑录在杜佑的《通典》中,其他内容已湮灭无闻,岑仲勉先生认为此乃“天壤间一恨事”。所幸,即便在这千余字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近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位士兵孤身赴异域的孤独感。在大食的一座都会(宋岘先生考证为建设中的巴格达),杜环遇到四位同胞,并记录了他们的姓名:
绫绢机杼,金银匠、画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 )、吕礼。(杜佑《通典·边防九》引杜环《经行记》)
那个通信不便的年代,在遥远的巴格达,听到熟悉的语言时,不知杜环内心会涌动起怎样的涟漪。
阿拉伯史料则永远记住了另一群中国工人:造纸匠。在怛罗斯被俘的唐军士兵于康国建造了阿拉伯人记载中的首家造纸厂。凭借轻便、廉价、耐用、可防篡改的特性,中国纸将西方的羊皮纸和莎草纸送进了博物馆,掀起了一场悄无声息的革命:读写不再是贵族阶层的专利。当中国纸第一次出现在欧洲时,在羊皮纸上抄《圣经》的时代,已注定走向终结;而书写载体向大众的推广,注定将加快历史车轮旋转的速度。
帝国争雄的霸业,或许总会褪色;而文明与技术的力量,以及其承载的情感,则更加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