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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

洪思迈非常恼火,他找到所长兼党委书记去反映,说:“我患阳痿,已经有两年没有性生活,她怎么会怀孕?”

农业科学研究是寂寞的事业。作物一年只生长一次。搞一项研究课题,没有三年五载看不出成绩。工作非常单调。每天到田间观察、记录,整理资料,查数据,翻参考书。有了成果,写成学术报告,送到《农业科学通讯》,大都要压很长时间才能发表。发表了,也只是同行看看,不可能产生轰动效应。因此农业科学研究人员老得比较快。刚入所的青年技术员,原来都是胸怀大志、朝气蓬勃的,几年磨下来,就蔫了。有的就找了对象,成家生子,准备终老于斯了。

生活条件倒还好。宿舍、办公室都挺宽敞,设备也还可以。所里有菜园、果园、羊舍、猪舍、养鸡场、鱼塘、蘑菇房,还有一个小酒厂,一个漏粉丝的粉坊。鱼、肉、禽、蛋、蔬菜、水果不缺,白酒、粉丝都比外边便宜。只是精神生活贫乏。农科所在镇外,镇上连一家小电影院都没有。有时请放映队来放电影,都是老片子。晚上,大家都没有什么事。几个青年技术员每天晚上打百分,打到半夜。上了年纪的干部在屋里喝酒。有一个栽培蘑菇的技术员老张,是个手很巧的人,他会织毛衣,各种针法都会,比女同志织得好,他就每天晚上打毛衣。很多女同志身上穿的毛衣,都是他织的。有一个学植保的刚出校门的技术员,一心想改行当电影编剧,每天开夜车写电影剧本。一到216次上行夜车(农科所在一个小火车站旁边)开过之后,农科所就非常安静。谁家的孩子哭,家家都听得见。

只有小魏来的那几天,农科所才热闹起来。小魏是省农科院的技术员。她搞农业科学是走错了门(因为她父亲是农大教授),她应该去演话剧,演电影。小魏长得很漂亮,大眼睛,目光烁烁,脸上表情很丰富,性格健康、开朗。她话很多,说话很快。到处听见她大声说话,哈哈大笑。这女孩子(其实她也不小了,已经结了婚,生过孩子)是一阵小旋风。她爱跳舞,跳得很好。她教青年技术员跳舞,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拉下了海。他们在大食堂里跳,所里的农业工人,尤其女工,就围在边上看。她拉一个女工下来跳,女工笑着摇摇头,说:“俺们学不会!”

小魏是到所里来抄资料的,她每次来都要住半个月。这半个月,农科所生气勃勃。她一走,就又沉寂下来。

这个所里有几个岁数比较大的高级研究人员——技师。照日本和台湾地区的说法是“资深”科技人员。

一个是岑春明。他在本地区、本省威信都很高。他是谷子专家,培养出好几个谷子良种,从“冀农一号”到“冀农七号”。谷子是低产作物。他培养的良种都推广了,对整个专区的谷子增产起了很大作用。他一生的志愿是摘掉谷子的“低产作物”的帽子。青年技术员都很尊重他。他不拿专家的架子,对谁都很亲切、谦虚,有时也和小青年们打打百分,打打乒乓球。照农业工人的说法,他“人缘很好”。他写的论文质量很高,但是明白易懂,不卖弄。他有个外号,叫“俊哥儿”,因为他年轻时长得很漂亮。这外号是农业工人给他起的。现在他四十几岁了,也还是很挺拔。他穿衣服总是很整齐,很干净,衬衫领袖都是雪白的。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冬天也不戴帽子。他的夫人也很漂亮,高高的个儿,衣着高雅,很有风度。他的夫人是研究遗传工程的,这是尖端科学,需要精密仪器,她只能在省院工作,不能调到地区,因为地区没有这样的研究条件。他们两地分居有好几年了。她只能每个月来住三四天。每回岑春明到火车站去接她,他们并肩走在两边长了糖槭树的路上,农业工人就啧啧称赞:“啧啧啧!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岑春明会拉小提琴,以前晚上常拉几个曲子。后来提琴的E弦断了,他懒得到大城市去配,就搁下了。

另外两个技师是洪思迈和顾艳芬。他们是两口子。

洪思迈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显得很深刻。他爱在所里的业务会议上做长篇发言。他说的话是报纸刊物上的话,即“雅言”。所里的工人说他说的是“字儿话”。他写的学术报告也很长,引用了许多李森科和巴甫洛夫的原话。他的学问很渊博。他常常在办公室里向青年技术员分析国际形势,评论三门峡水利工程的得失,甚至市里开书法展览会,他也会对“颜柳欧苏”发表一通宏论。他很有优越感。但是青年技术员并不佩服他,甚至对他很讨厌。他是蔬菜专家,蔬菜研究室主任。技术员叫岑春明为老岑,对他却总称洪主任。洪主任大跃进时出了很大的风头:培养出三尺 长的大黄瓜,装在特制的玻璃盒子里,泡了福尔马林,送到市里、专区、省里展览过。农业工人说:“这样大的黄瓜能吃吗?好吃吗!”这些年他的研究课题是“蔬菜排开供应”,要让本市、本地区任何时期都能吃到新鲜蔬菜。青年技术员都认为这是纸上谈兵,没有实际意义。什么时候种什么菜,菜农不知道吗?“头伏萝卜、二伏菜”!他知识全面,因此常常代表所里出去开会,到省里,出省,往往一去二十来天、一个月。

顾艳芬是研究马铃薯的,主要是研究马铃薯晚疫病。这几年的研究项目是“马铃薯秋播留种”。她也自以为很有学问。有一次所里搞了一个“超声波展览馆”。布置展览馆的是一个下放在所里劳动的诗人兼画家。布置就绪,请所领导、技术人员来审查。展览馆外面有一块横匾,写着“超声波展览馆”。顾艳芬看了,说“馆”字写得不对。应该是“舍”字边,不是“食”字边。图书馆、博物馆都只能写作“舍”字边,只有饭馆的馆字才能写“食”字边。在场多人,都认为她的意见很对,“应该改一改,改一改”。诗人兼画家不想和这群知识分子争辩,只好拿起刷子把“食”字边涂了,改成“舍”字边。诗人兼画家觉得非常憋气。

顾艳芬长得相当难看。个儿很矮。两个朝天鼻孔,嘴很鼓,给人的印象像一只母猴。穿的衣服也不起眼,干部服,不合体。周年穿一双厚胶底的系带的老式黑皮鞋,鞋尖微翘,像两只船。

洪思迈原来结过婚,家里有媳妇。媳妇到所里来过,据工人们说:头是头,脚是脚,很是样儿。他和原来的媳妇离了婚,和顾艳芬结了婚。大家都纳闷,他为什么要跟原来的媳妇离婚,和顾艳芬结婚呢?大家都觉得是顾艳芬追的他。顾艳芬怎么把洪思迈追到手的呢?不便猜测。

她和洪思迈生了两个女儿,前后只差一岁。真没想到顾艳芬会生出这么两个好看的女儿。镇上没有幼儿园,两个孩子就在所里到处玩。下过雨,泥软了,她们坐在阶沿上搓泥球玩,搓了好多,摆了一溜。一边搓,一边念当地小孩的童谣:

圆圆,

弹弹,

里头住个神仙。

神仙神仙不出来,

两条黄狗拉出来。

拉到那个哪啦?

拉到姑姑洼啦。

姑姑出来骂啦。

骂谁家?

骂王家,

王家不是好人家!

岑春明和洪思迈两家的宿舍紧挨着,在一座小楼上。小楼的二层只他们两家,还有一间是标本室。两家关系很好,很客气。岑春明的夫人来的时候,洪思迈和顾艳芬都要过来说说话。

顾艳芬怀孕了!她已经过了四十岁,一般这样的年龄是不会怀孕的,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已经怀了三个月,顾艳芬的肚子很显了,瞒不住了。

洪思迈非常恼火,他找到所长兼党委书记去反映,说:“我患阳痿,已经有两年没有性生活,她怎么会怀孕?”所长请顾艳芬去谈谈。顾艳芬只好承认,孩子是岑春明的。

这件事真是非常尴尬。三个人都是技师,事情不好公开。党委开了会,并由所长亲自到省里找领导研究这个问题。最后这样决定:顾艳芬提前退休,由一个女干部陪她带着两个女儿回家乡去;岑春明调到省农科院,省里前几年就要调他。

顾艳芬在家乡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对于这回事,所里议论纷纷:

“真没有想到。”

“老岑怎么会跟她!”

“发现怀了孕不做人流?还把孩子生下来了。真不可理解!她是怎么想的?”

岑春明到省院还是继续搞谷子良种栽培。他是省劳模,因为他得了肺癌,还坚持研究,到田间观察记录。省电视台还为他拍了专题报导片。

顾艳芬四十几岁就退休,这不合乎干部政策,经省里研究,她被调到另一个专区,还是研究马铃薯晚疫病。

洪思迈升了所长,但是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他还不到六十,怎么会得了这种病呢?他后来十分健忘,说话颠三倒四,神情呆滞,整天傻坐着。有一次有电话来找他,对方问他是哪一位,他竟然答不出,急忙问旁边的人:“我是谁?我是谁?” K8ieRtzlX5oTKwxy1Dpxj60xQ6caqsT8VOfZTmWlogcZfWNcIPMendK8XJdMt7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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