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趾鹬初到荒凉的冻土边缘时,寒冬还笼罩在北地之上。它们选在一片海湾沿岸落脚,那里的地形仿若一只跳跃的海豚,三趾鹬是第一批来客。积雪覆盖着群山,融化后便漂向溪流河谷的深处。海湾还结着冰,岸边也堆着锯齿形边缘的绿色冰块,随潮水移动、融化、窸窣作响。
白昼渐长,充足的日照之下,南坡的冰雪慢慢消融。风吹过山脊,雪层变得更薄了,露出棕色的土地和银灰色的驯鹿地衣。开春以来,驯鹿第一次无须用尖蹄翻开积雪也能啃食到地衣。正午时分,白色猫头鹰来到冻原之上,它边飞过岩石间的水潭,边注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倩影。午后,潭水不再光洁如镜,表面已结了一层霜。
到了这个时节,雷鸟颈部长出锈红色的羽毛,洁白如雪的狐狸和鼬鼠身上也掺杂了棕色;雪鹀一天天长大,欢实地四处跳跃;温暖的阳光下,柳树抽出新芽,春意正在复苏。
然而,喜爱暖阳和碧波的鸟儿却找不到东西吃。矮小的柳树附近有几块冰碛岩挡住了西北风,可怜的三趾鹬正躲在那儿瑟瑟缩缩,只能先吃些虎耳草的新芽果腹。待冰雪消融后,北极之春才会焕发勃勃生机。
冬天还未走远。三趾鹬抵达北极的第二日正赶上回寒,阴沉的天空隐约透着微光。层云蔽日,笼罩在冻原上方,昏暗的天色预示着风雪即将来临。风从海面吹来,掠过冰川,透着刺骨的寒意,在所经之处留下一层薄雾,之后与地面上方稍暖些的空气交汇形成涡旋。
“屋芬古”是一只旅鼠,昨天它还和同伴一起躺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晒太阳,现在正匆忙地返回鼠洞。鼠洞藏在厚实坚硬的冰雪之下,屋芬古沿着洞中蜿蜒的小路跑进深处铺满干草的小窝,在那里哪怕是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黄昏时分,一只白狐举着爪子,守在鼠洞洞口。四周一片寂静,白狐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下方正有一阵脚步声经过。这个春天,它已经无数次刨开积雪捕获洞中的旅鼠。这只白狐刚在一小时前捕食了一只在柳林间啄食嫩枝的雷鸟,此刻还不饿,所以它只是翻开鼠洞上方薄薄的一层积雪,同时发出刺耳的叫声。今天,狐狸选择按兵不动,或许它只想确认上次造访后,鼬鼠还没闯进这里,鼠洞仍然完好。随后,白狐转身离开了,它迈着无声的脚步跑过同伴们常常出入的小路,甚至没有瞥一眼挤在冰碛背风处的三趾鹬。白狐翻过小山坡,径直走向远处的山脊——三十只雪白的小狐狸已经在那里安家。
晚间,太阳早已落下,躲在不知哪片乌云的背后,雪终于来了。很快,狂风大作,如同冰冷的洪水倾泻在整片冻原之上。寒风刺骨,能穿透所有飞禽走兽的皮毛。风呼号着从海面吹来,薄雾早已在荒原上散去,但上空携雪而来的云层比先前的雾气更白更厚重了。
雌性幼鸟小银条自上一次离开北极,已经近十个月没有见过大雪了。它随着太阳南下,最远去到阿根廷的草原和巴塔哥尼亚沿岸。一路上鸟儿大多沐浴在阳光下,穿行于宽阔的白沙滩和连绵的碧绿水草间,现在却只能蜷缩在矮小的柳树旁。尽管小银条离墨爪不过二十步远,但茫茫大雪挡住了鸟儿的视线,它甚至看不见同伴。滨鸟在风中总是迎风而立,此刻三趾鹬也面朝暴风雪。它们紧紧围成一团,羽翼相连,蜷缩着身体,以体温来保护柔软的双脚不被冻伤。
要不是雪下了一夜又持续了次日整天,这片土地上的伤亡会少一些。夜里,皑皑白雪一寸寸填满了河谷,厚实而柔软地覆盖在山脊上。从散落着碎冰的大海边缘,到南面冻原与森林的分界线,大雪铺天盖地。山峦不再连绵起伏、常年受冰雪侵蚀的河道也不再蜿蜒深邃,一个奇异的雪后世界呈现在眼前——山、水、万物都那么平坦、雪白。直到第二天傍晚,天边飘过紫红色的云霞,雪才小了下来。风吹了一整夜,冻原上除了呼啸的风声,万籁俱寂,任哪种动物也不敢在这时出来。
大雪终结了许多小生命。离三趾鹬躲避风雪的柳树丛不远的地方,两只雪鸮在横亘山腰的河谷间筑巢,雌鸮一周多以来都留在这里孵化它的六颗卵。暴风雪来临的第一晚,鸟巢四周就堆起厚厚的积雪,只在雌鸮端坐的地方留下一个河床壶穴似的、圆形的凹坑。雌鸮彻夜守在巢中,用庞大的身躯和厚实的翅膀给身下的卵提供热源。第二天一早,雪漫过它长着羽毛的爪子,在身旁越堆越高。纵使隔着羽毛,雌鸮还是冻僵了。到了中午,仍是大雪纷飞,雪花棉絮似的飘落,雌鸮只剩下脖子和肩膀还露在外面勉强能动。当天,一抹巨大、洁白又静默的身影在山脊附近反复出没,像雪片一样在雌鸮巢穴上空盘旋。那是雄鸮“乌克匹”,现在它正用低沉、嘶哑的吼声呼唤伴侣。雌鸮听见后,抖了抖它被严寒冻得麻木的翅膀,花了几分钟才挣扎着从雪中爬起,跌跌撞撞地翻过被大雪包围的鸟巢。乌克匹朝伴侣咯咯叫了几声,那叫声通常意味着它带着旅鼠或雷鸟幼鸟满载而归,但这次不是。自暴风雪袭来,两只雪鸮都还没吃过东西。雌鸮试着飞翔,但它被大雪冻得僵硬沉重的身体笨拙地跌了下来。直到肌肉中的血液循环慢慢恢复,它才成功起飞,和雄鸮结伴而行。它们掠过三趾鹬的避风港,穿越整片苔原,向更远处去了。
雌鸮一走,雪花径直飘落在余温尚存的鸮卵上。到了夜里,严寒刺骨,卵壳下的胚胎渐渐凋零——血管下方深红色的血流正在减速,卵黄中的养分难以输送到胚胎;本该生长、分裂、发育出骨骼、肌肉和肌腱的细胞活动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歇;胚胎期鸟儿硕大的头部下方那颗红色的小心脏渐渐无力,偶尔抽动一下,最终彻底归于静止。就这样,六只未孵化的雏鸟全部死于这场大雪。当然,倘若六只小雪鸮破壳而出,将有几百只未出生的旅鼠、雷鸟、北极野兔难逃其口,因而雪鸮之死或许给许多动物提供了生机。
河谷上游深处,暴风雪掩埋了几只雷鸟,它们原打算在那过夜。风雪来临那晚,雷鸟飞越山脊,落在柔软的雪堆上,脚上的羽毛正好掩盖了足迹,这样连狐狸也追查不到它们的踪影。自然界常常如此,弱者与强者博弈时,自有它们的办法。但今晚,这些把戏都不重要了。因为大雪会覆盖所有的脚印,哪怕是最机敏的猎手也无法和风雪抗衡。雪花缓缓飘落,在狐狸到来之前,就无声地埋葬了沉睡中的雷鸟。这么深的积雪,鸟儿根本无从逃脱。
三趾鹬鸟群中,有五只小鸟没能挨过暴风雪。雪鹀也元气大伤,它们在雪地上跌跌撞撞,飞落时虚弱得连站也站不稳。
大雪过后,饥饿在荒原上肆虐。雷鸟赖以为生的柳树大多被埋在雪下。雪鹀和铁爪鹀本来可以靠去年生长的杂草充饥,干枯的草尖已经结籽,但现在草籽却被冰晶牢牢裹住。旅鼠在洞中安身保命,于是狐狸和鸮便没了食物。大地一片死寂,滨鸟找不到贝壳、小鱼、昆虫或是任何一种水边生物果腹。终于,饥饿的动物等来了雪后短暂的、灰蒙蒙的北极之夜,无论飞禽走兽全都出发捕猎。很快天光大亮,雪地上仍有捕食者寻寻觅觅的身影,苔原上空的鸟儿还在振翅徘徊,显然昨夜的收获不足以填饱肚子。
雪鸮乌克匹也在捕食的队伍中。每个冬天最寒冷的那几个月,千里冰封,乌克匹都会飞越几百英里来到这片荒原的南端,那里更容易捕获小巧的灰色旅鼠,它们正是乌克匹的最爱。乌克匹也曾顶着暴风雪来到这里,在广袤的平原上空巡视,沿着俯瞰大海的山脊翱翔,但那时万籁俱寂,它一无所获。直到今天,乌克匹总算在苔原上看见了动物的踪影。
沿着河谷的东岸,一群雷鸟发现几截柳树嫩枝从厚厚的积雪间钻了出来。柳树还在生长期,柳枝大致有驯鹿鹿角那么高,原本挺立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现在周围堆满了雪。于是,雷鸟可以轻松够到顶端的柳枝,再用鸟喙啄断枝丫,心满意足地美餐一顿。群鸟静候春深,那时大地上会长出更多柔嫩的新芽。多数雷鸟身披雪白的冬羽,只有一两只雄鸟长出几根棕色的羽毛,预示着夏日交配季就要来临。雷鸟在皑皑白雪间觅食时,除了乌黑的鸟喙、明亮的眼睛以及飞翔时外露的尾羽,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即便是它们自古以来的天敌狐狸和鸮,隔着一段距离也分辨不出。当然,此时捕食鸟儿的猎手身上也披着冬日的保护色。
乌克匹正沿河向高处飞去,它发现河谷间有什么又黑又亮的东西在滴溜溜地转动——那是雷鸟的眼睛。乌克匹慢慢靠近,洁白的身影与白茫茫的天空融为一体;猎物还在雪地上移动,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只听乌克匹的翅膀发出嘶嘶轻响,瞬间,雷鸟的羽毛已飘散空中,在地上留下一摊血迹,鲜红得像刚产下的鸟蛋上湿漉漉的壳色素。乌克匹用爪子紧攥猎物,飞越山脊,来到它筑在高处的哨岗,雌鸮正在那里等它。接着,两只雪鸮用利嘴撕碎还有余温的小鸟,带着羽毛和骨头囫囵吞下——它们的进食方式一直如此——晚些时候再将不能消化的部分吐出来。
小银条第一次饱尝饥饿之苦。一周前,它还和同伴聚集在哈得孙湾宽阔的浅滩上享用贝类生物。再早些时候,群鸟曾在新英格兰海岸饱食沙蚤,也曾在南部海滩享受鼹蟹盛宴。从巴塔哥尼亚到北极的八千英里漫漫长路上,三趾鹬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年长一些的三趾鹬对待眼下的困境要耐心许多。等到退潮时分,它们引着小银条和其他年轻的小鸟来到陆地边缘,那里堆满了形状不规则的冰块和冰碴。上一波潮水带走了破碎的浮冰,留下光秃秃的泥滩。几百只鸟已经聚集在这里,它们都是第一批来到北极又熬过暴风雪的幸存者。先来的鸟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泥滩,三趾鹬几乎找不到地方落脚。地表布满鸟喙啄出的小洞,三趾鹬也跟着翻掘坚硬的泥土,却只找到几个圆圈形状、蜗牛似的空壳。小银条又跟随墨爪和另外两只满一岁的同伴,飞到一英里以外的上游,但那里的冰雪覆盖了整片海滩,什么食物也没有。
在三趾鹬正穿行于冰天雪地间苦于收获甚少时,乌鸦“图鲁卡”从容不迫地挥着翅膀掠过它们头顶,向海岸上游飞去。
“呱——啊——啊——咳!呱——啊——啊——咳!”乌鸦嘶哑地叫道。
为了觅食,图鲁卡已经沿着海滩和附近的苔原巡视了数英里。那些它所熟识并且几个月来赖以生存的动物残躯要么被大雪覆盖,要么随海湾的浮冰漂远了。终于,它找到一摊碎肉,那是早上群狼捕获的驯鹿残躯,图鲁卡忙邀请同伴共赴盛宴。另一边,三只墨黑的乌鸦,包括图鲁卡的配偶,正轻快地围着冰面下的鲸鱼残骸飞上飞下。这头鲸数月前就被冲到海岸上,几乎为常年生活在海湾附近的乌鸦提供了一整个冬天的食物。直到最近,暴风雪在海面吹开一条裂痕,于是大块浮冰卷着鲸的残躯漂向大海,最后整条鲸都被冰面吞没了。听到图鲁卡的呼唤,三只乌鸦一跃而起,跟着它穿越苔原,在驯鹿骨头上捡拾所剩不多的碎肉。
* * *
次日夜晚,风向转了,北地渐暖。
积雪一天天融化,原本银装素裹的大地露出不规则的小洞,棕色的是裸露的泥土,绿色的是还未化开的池塘。山上的积雪融化,淌过涓涓细流,汇聚成小溪,小溪又集水成河,最终奔腾入海。含盐的冰块化为水,将河道侵蚀得更加崎岖深邃,又沿着河布下一汪汪池塘水潭。清澈凛冽的湖水漫溢出来,新生命正在水中孕育。大蚊和蜉蝣搅动着泥泞的湖底,无数属于北地的孑孓正待孵化。
冰雪消融,淹没了低处的土地,冲毁了旅鼠的家园。北极大地之下,鼠洞遍布,连通洞穴的地道纵横交错,足有几百英里。对旅鼠而言,即使寒冬里风雪肆虐,地下的僻静小道和铺满干草的舒适小窝也是它们的安身之所。但现在这里已无力抵挡打着旋奔腾而下的雪水。于是旅鼠纷纷逃了出来,跑到高处的岩石或铺满沙砾的山脊上享受日光浴,太阳照在它们圆滚滚、灰扑扑的身体上,先前洪水滔天的噩梦转眼便被抛诸脑后。
现在每天都有数百只鸟儿从南方迁徙而来。苔原上不再只有雄鸮的闷声啼鸣和狐狸的吠叫,杓鹬、鸻、细嘴滨鹬、燕鸥、海鸥、野鸭的叫声响彻大地。空中不时传来长腿矶鹬粗哑的吼声,夹杂着红背鹞的清脆吟唱。白腹滨鹬喋喋不休地鸣叫,嗓音尖锐,让人仿佛置身春日傍晚蛙鸣四起的新英格兰。
随着积雪融化,大地慢慢露出它本来的颜色。三趾鹬、鸻、翻石鹬聚集在裸露的土层上,那里能找到丰富的食物。只有细嘴滨鹬在还未化开的沼泽和堆满积雪的低地附近徘徊。莎草和杂草结出干枯的草籽,从雪地里钻出来在风中沙沙作响,飘落地面正好可作滨鹬的美食。
三趾鹬和细嘴滨鹬大多已飞往北冰洋远处散落的海岛,并在岛上筑巢和繁育后代。另有一小部分三趾鹬,包括小银条和墨爪,则留在了这片形如海豚跃起的海湾。和它们一起留下的还有翻石鹬、鸻以及许多其他种类的滨鸟。数百只燕鸥正准备在附近的岛屿上筑巢,那里可以躲避狐狸的威胁。大部分海鸥则退到更深处的内陆湖岸,夏天时散落的小块湖泊装点着这一带的平原。
小银条适时地接受了墨爪作为它的伴侣,它们双双来到一片布满砂石、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地上。苔藓和柔软的灰色地衣覆盖在岩石表面,它们是这片饱经风雪的开阔土地上第一批长出的植物。高地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株矮小的柳树,枝头缀满新芽,连柳絮都已饱满成熟。丛丛绿叶间,野生水苏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花朵遥遥望向太阳。山坡南侧的池塘里蓄满了融化的雪水,雪水又顺着一条古老的河道流向大海。
最近,墨爪愈发好斗了,它会和踏上自己领地的每一只雄鸟狠狠打上一架。胜利后,墨爪舞弄着羽毛在小银条面前炫耀。小银条安静地看着,只见它的伴侣跃向空中,振翅盘旋,不时发出嘶吼般的鸟鸣。墨爪最喜欢在黄昏演出它的好戏,那时东面的山坡正好笼罩在一片紫红色的光影间。
小银条选择在一簇水苏的边缘筑巢。它一圈圈地转身,用身体转出一个浅浅的凹坑。接着它往返于鸟巢和一棵伏地生长的柳树间,每次从树上衔回一片去年生的枯叶铺于巢中,再混杂些小块地衣。很快,小银条的四枚蛋已安然躺在柳叶间。从现在起,它要开始漫长的守护,确保家园不被苔原上的任何动物发现。
小银条独自守护四枚蛋的第一晚,阵阵尖锐的叫声划破黑夜,这还是今年苔原上第一次出现这种声音。借着晨光,小银条看清了那是两只翅膀和身体都呈深色的鸟儿在低空穿行。这两只新客是猎鸥,属鸥形目,它们掠夺和击杀猎物时像鹰一样凶猛。从猎鸥到来那天起,它们的鸣叫——仿若一种怪异的笑声——便彻夜在荒原大地上回荡。
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猎鸥飞来苔原。它们有些来自北大西洋的渔场,以抢夺海鸥和剪水鹱捕获的鱼儿为食;另一些则来自北半球温暖的海域。这些猎鸥最终成为整片大地的祸端。猎鸥孤身行动,有时也三两成群,拍打着翅膀在开阔处来回巡视,若是遇上落单的矶鹬、鸻鸟、瓣蹼鹬,捕食便轻而易举,毕竟这些猎物本就弱小。它们会在野草遍布的宽阔泥沼间猛然冲向正觅食的鸟群,穷追不舍之下,总有鸟儿掉队继而落入猎鸥之口。它们还在海湾滩头出没,无休止地纠缠海鸥,迫使海鸥吐出刚捕获的鱼。岩石缝隙和成堆的石块间也能看到猎鸥的身影,它们会出其不意地给正在地洞洞口晒太阳的旅鼠或者孵蛋的雪鹀致命一击。猎鸥常选在岩石密布的高地或山脊栖息,那里能够眺望连绵起伏的苔原,俯瞰斑驳陆离的大地。地上苔藓地衣和砂砾页岩明暗交错,鸟儿布满斑痕的鸟蛋毫无遮掩地散落其间。但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再敏锐的眼睛也无从分辨。若非筑巢的鸟儿或觅食的旅鼠突然移动,这些身披苔原保护色的小生命就不会被猎鸥发现。
现在,苔原一天中有二十小时都沐浴在阳光下,余下的四小时则沉睡在柔和的暮色间。北地的柳树、虎耳草、野生水苏、岩高兰争先恐后地长出新叶,从而吸收更多阳光。在接下来短短几周的艳阳天里,这些植物要完成一季的生长繁殖。只有这样,藏在最里面的种子才能熬过夏日过后的寒冬极夜,延续生命。
很快,苔原漫山遍野的鲜花怒放。先是仙女木开出白色的杯形花,跟着是紫色的虎耳草,接下来是成簇的黄色金凤花,蜜蜂在黄澄澄的花瓣间穿行,闯入沉甸甸的花粉囊,沾了满身花粉又飞走了。苔原散发出愉悦轻快的气息,有几抹鲜艳的蝴蝶身影晃过,寒风或阴天时它们躲在柳树丛间,现在午间阳光正强,便有了彩蝶纷飞的景象。
温带地区,鸟儿常伴着落日余晖或黎明晨光唱响甜美的歌曲。但在北极荒原,六月的太阳只短暂地消失于地平线尽头很快便又升起了,朦胧的暮色下,夜晚的每一个小时都属于歌唱,铁爪鹀轻快的歌声和角百灵的啼鸣不绝于耳。
六月的一天,一对瓣蹼鹬游来三趾鹬栖息的池塘,软木塞一样轻盈地漂浮于光滑的池水上。它们不时拍打着蹼足绕圈搅动池水,再一次次用形如长针的鸟喙衔起被翻向水面的昆虫。瓣蹼鹬冬天时曾跟着鲸鱼和可供鲸鱼捕食的鱼群一路去往遥远的南部开阔海域;后来在北迁途中,它们也尽量避开陆地,沿海飞行。如今瓣蹼鹬把巢筑在南侧山脊上,那里距离三趾鹬的栖息地并不远。像苔原上的大多数鸟儿那样,瓣蹼鹬也用柳叶和柳絮铺满鸟巢。之后,雄鸟便接管了鸟巢,端坐巢中用身体温暖鸟蛋,直到十八天后雏鸟孵化
。
白天,一阵“咕——啊——兮,咕——啊——兮”的鸟鸣声传来,如长笛般婉转悠扬,原来是细嘴滨鹬从山坡上飞来,它们的巢穴就藏在高地上几簇褐色、卷边的极地莎草和仙女木的叶片之间。每到傍晚,小银条都会看见一只独行的细嘴滨鹬忽高忽低地翱翔于静默的空中,飞越山坡上低矮的土丘。那是滨鹬“卡努特”,它的歌声越过山丘传到数英里外的同伴耳中,在泥沼一带栖息的翻石鹬和矶鹬也能听见。在众多听众中,回应卡努特最积极的当属它体形娇小、长着斑点的配偶,此时雌鸟正在低处的巢穴中孵化它们的四枚蛋。
接下来的繁殖季里,苔原悄无声息。鸟儿正忙着孵蛋或喂养雏鸟,还要确保新生的小鸟不被天敌发现。
小银条的孵化之旅开始于一个月圆之夜。在那之后月亮从圆到缺,如今一道弯弯的月牙又挂在天边,此时潮水也变得温和轻柔。一日清晨,滨鸟循着落潮聚集在泥沼上捕食,却未见小银条的身影。原来是藏在小银条翅膀下的鸟蛋动了整晚,现在蛋壳表面已经出现裂缝。经过二十三天的孵育,雏鸟终于要破壳而出了。小银条凑着头贴向鸟蛋,侧耳倾听里面的响动,也不时稍稍缩起头,以便仔细观察蛋壳的变化。
距离小银条巢穴不远处的山脊上,一只拉普兰铁爪鹀正在歌唱,歌声清脆,音节颇多。它一边唱着,一边一次次跃向高空,再挥舞着翅膀俯冲到草地上。这只小鸟的巢穴筑在瓣蹼鹬戏水的池塘边缘,里面铺满羽毛,雌鸟正在孵化六枚鸟蛋。铁爪鹀正尽情享受正午明亮温暖的阳光,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抹阴影遮蔽了它的头顶——一只名叫“奇加维”的矛隼从天而降。小银条既没听见铁爪鹀唱歌,也没留意歌声何时戛然而止,甚至连一片羽毛飘落身旁也没引起它的警觉。因为此刻它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鸟蛋,其中一枚已经出现了破洞。小银条耳边响起很轻的、如同鼠叫的吱吱声,那是雏鸟的第一声啼鸣。等矛隼飞回它筑在北面临海的悬崖峭壁间的巢穴时,小银条的第一个孩子刚破壳而出,另有两枚鸟蛋上也出现了裂缝。
现在,小银条的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任何动物都可能给弱小无助的雏鸟带来伤害。它对苔原上的一切都格外留心起来,一边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猎鸥在泥滩上驱赶滨鸟的叫喊声,一边用眼睛机警地察觉到矛隼雪白的翅膀从旁边闪过。
直到第四只雏鸟也破壳而出,小银条便将破碎的蛋壳一片片衔到远离鸟巢的地方,像它的无数先祖们那样,略施小计以逃脱乌鸦和狐狸的注意
。不管是眼神凌厉、从岩石间的鹰巢飞来的猎鹰,还是离开栖息地、前来捕食旅鼠的猎鸥都没有注意到这只娇小的、长有棕色斑点的行色匆匆的小鸟——它或是悄无声息地在水苏丛间穿行,或是紧贴着苔原上细长的草叶低飞。只有在莎草间跑进跑出或在鼠洞附近平坦的岩石上晒太阳的旅鼠才会注意到,一位新手妈妈来到了山坡另一侧的谷底。好在旅鼠生性温和,向来与三趾鹬相安无事。
春夜虽短,但小银条孵化四只雏鸟后,整夜都在辛勤劳作,直到日出东方,它终于将最后一片蛋壳藏在了山谷的碎石间。这时,一只北极狐悄然无声、脚步坚定地跑过一片页岩,从小银条的身旁经过。狐狸见到雌鸟妈妈,眼睛一亮,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确信雏鸟就在附近。小银条飞向河谷高处的柳树,只见北极狐正翻开蛋壳凑着鼻子细闻。眼见狐狸顺着河谷的斜坡向上跑去,小银条便扑动着翅膀冲了出来。它像是受了伤,跌跌撞撞地摔向地面,又起身拍着翅膀向砂石上爬去。全程,小银条都发出雏鸟似的尖锐叫声。眼见狐狸冲了过来,小银条便一跃而起,沿着山脊最高处飞行,既和狐狸保持距离,又引得它紧追不舍。北极狐跟随小银条的脚步一步步翻越山坡,终于来到南面一处由奔腾的溪水汇聚而成的湿地。
狐狸跑过山坡时,守在鸟巢里的雄性瓣蹼鹬听见有“噗哩!噗哩!唏嘶——噫!唏嘶——噫!”的低吼声传来,那是在附近守护的雌鸟见到狐狸顺坡而上发出的警告。雄鸟闻声便悄悄离开巢穴,它早有准备,现下正沿着一条草叶茂盛的小路逃走,与等在水边的雌鸟会合。两只鸟涉水来到池塘中央,在水中焦急地打转,不时梳理羽毛,又将长长的鸟喙戳入水中假装捕食,直到四周不再弥漫着狐狸的麝香味,空气也变得清新,它们才停了下来。雄鸟的胸口有一处羽毛已经磨掉了,是抱卵太久的缘故,这也意味着雏鸟即将孵化。
等小银条把狐狸引到离雏鸟足够远的地方,它便来到海滩绕着泥沼飞翔,不时停在咸苦的潮水边缘,神色紧张地捕食。十几分钟后,它迅速飞回水苏丛间的鸟巢。四只雏鸟因刚破壳,绒毛还湿漉漉的,颜色看起来很深,但很快绒毛就会变干,透出浅黄、米沙和栗色相间的本色。
现在,天性告诉小银条,那铺满干燥的树叶和地衣、形状也贴合身体的凹巢对于雏鸟来说并不安全。在小银条看来,狐狸狡黠的目光、踏在岩石上无声的脚步、为寻找雏鸟的踪迹而嗅闻时翕动的鼻翼意味着危险四伏,看不见说不清又如影随形。
落日沉沉,现在只剩矛隼筑在悬崖峭壁上的巢穴还能照到阳光,小银条带着四只幼雏离巢而去,身影淹没在苔原灰茫茫的暮色中。
白天,小银条和雏鸟在砂石遍地的平原漫步;短暂寒凉的夜里,或赶上风雨大作,它便将孩子们护在它的羽翼之下。它领着雏鸟来到淡水湖边,水漫溢出来,潜鸟正扑腾着翅膀入水为幼鸟捕食。湖泊和上游湍急的溪流中藏着全新的食物,静待三趾鹬发现。很快,雏鸟学会了捕食昆虫以及在溪水间寻找虫卵。它们也学会了一听到母亲的警报就将身体紧紧贴向地面,一动不动地隐蔽在碎石间,直到母亲美妙、高声、意味着危险已经解除的鸟鸣传来,幼鸟便回到小银条身边。就这样,小三趾鹬一次次躲过猎鸥、雪鸮和狐狸的捕猎。
雏鸟出生的第七天,它们翅膀的三分之一已长出正羽,不过身体还为绒羽所覆盖。又过了四天,鸟儿的翅膀和两肩已满是正羽。等到两周大时,小三趾鹬便可以跟着母亲在湖泊间穿行了。
夕阳西沉,消失在地平线之下,灰茫茫的天色愈发深沉,夜晚变长了。雨水渐多,有时倾盆而下,有时细雨绵绵。已经到了花朵凋零的时节,种子里存满了淀粉和脂肪一类的营养物质,来滋养自身发育成珍贵的胚芽,以此延续母体的生命。如此,植物一夏的生长和繁衍便完成了。花瓣不必再明亮鲜艳,因为无须吸引蜜蜂传播授粉,于是飘落了;树木不必再伸展枝叶,因为无须靠阳光合成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也不再鲜翠欲滴了;绿叶染上红色或黄色,接着片片凋零,最后茎也枯萎了。一切都在诉说着夏日将尽。
很快,鼬鼠身上长出了第一缕雪白的毛发,驯鹿的毛也蓄得更长。三趾鹬雄鸟自雏鸟孵化后,先是成群地聚集在淡水湖边,随后便出发向南迁徙了,墨爪也是南迁队伍中的一员。上千只新生的矶鹬围聚在海湾的泥沼地里,小鸟刚会飞,在平静的海面上时而跃向高处,时而俯冲落下,尽情享受飞翔的乐趣。细嘴滨鹬带着幼鸟从山坡飞来海岸,成年的鸟儿则一天天飞离北极。离小银条孵蛋地不远处的池塘边,三只幼年瓣蹼鹬正在岸边用蹼足戏水,捉些小虫来吃,它们的父母早已飞到几百英里以外的东面,准备跨越大海一路往南去了。
八月里的一天,小银条正在海岸边喂食长大了许多的幼鸟,海滩上还有其他三趾鹬同行。忽然,小银条和四十几只成年的同伴跃向空中,小小一队鸟群在海湾上空盘旋着绕了一大圈,空中不时闪过它们翅膀上的白色条纹,随后又飞了回来。泥沼间,幼鸟正追逐着翻卷的细浪边缘捕食,成年的群鸟高声叫着飞越泥沼,掠过身下的幼鸟,便转头向南,离苔原而去了。
亲鸟
不必继续留在北极——它们已经筑好了鸟巢、全身心投入地孵化了鸟蛋、教会了雏鸟觅食和躲避天敌、让它们明白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等鸟儿长大,强壮到能开启这段沿着海岸线跨越两块大陆的旅程时,它们会凭借血液里的记忆踏上迁徙之旅。与此同时,早已成年的三趾鹬感受到了南方温暖气候的召唤,它们要追随太阳离开了。
日落时分,小银条的四只幼鸟与二十来只同龄伙伴漫步来到一片内陆平原,平原面向大海的一侧有座山峰将它与海隔开,南面是高耸的群山。大地上碧草悠悠,其间镶嵌着更为柔软、颜色更深的湿地。小三趾鹬沿着一条蜿蜒的溪流来到这里,夜晚在溪水旁休憩。
三趾鹬耳旁一直回荡着沙沙的响声,像是温柔的喃喃低语,响声纷扰不肯停歇,让整片平原洋溢着生机。似有风吹过松树林,但这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哪有大树?又似溪水淙淙漫溢出溪床,水流过石头,石块相互摩擦作响,但夏末的溪水第一次结了薄冰,又何来淙淙流淌的溪水?
原来,是许多双翅膀扑扇作响,是长满羽毛的群鸟在平原上低矮的植被间穿行,是鸟儿在喃喃低语——金鸻远道而来,现下云集此处。它们从广阔的海滩飞来,从形如海豚跳跃状的海湾飞来,从方圆数英里内所有的冻原和高地飞来。终于,这些腹部呈黑色、背上长着金色斑纹的鸻鸟抵达这片平原,集合到了一起。
夜色在苔原上蔓延,黑暗吞没了北极大地。地平线尽头仅余一团炽热的光芒,残阳似火,仿佛有风吹乱了它燃烧的灰烬。夜越深,金鸻越是欢欣鼓舞。随着新成员的到来,群鸟的热情持续升温,鸟鸣声愈发响亮,如风一般扫过平原的每一个角落。在金鸻连绵不绝的低吟浅唱中,不时传来鸟群首领战栗的高音。
午夜时分,金鸻启程了。第一批队伍大约有六十只鸟,它们跃向空中,在平原上方绕圈,待整顿好队形后,便向南面和东面飞去。随后结成小队的鸟儿纷纷出发,追随着头鸟疾驰而过,低飞掠过连绵起伏、犹如深紫色汪洋大海的苔原。鸟儿的每次振翅都如此有力、优雅、柔美,它们为这趟旅程积蓄了无尽的力量。
“嘁——噫——啊!嘁——噫——啊!”
尖声颤抖的鸟鸣清晰地划破夜空。
“嘁——噫——啊!嘁——噫——啊!”
这样的叫声传遍苔原,每只鸟儿听闻都有些局促不安。
今年出生的金鸻幼鸟此时正三五成群地在苔原上漫步,它们一定也听到了空中的啼鸣,但并不准备加入成年鸟儿的队伍。数周以后,幼鸟无须成年鸟儿陪伴或向导,将独自踏上南下的旅程。
金鸻启程已将近一小时,它们不再分成几个群落,而是浩浩荡荡结成长队。鸟群犹如气势恢宏的长河悬挂天边,队伍不断拉长,掠过荒原、飞过北地海湾的尖端,向南、向东而去。它们不停歇地飞翔,直到天色渐亮。
人们公认这是许多年来最大规模的金鸻迁徙。此地年纪最大、当时正在哈得孙湾西海岸一带布道的神父尼科莱说,这次迁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曾见识过的壮观场面,那时金鸻还没有被过度猎杀到像现在这么少。生活在哈得孙湾的因纽特人、捕猎者和禽鸟贩卖商都不愿错过这场盛况,他们举目望向清晨的天空,目送海湾上空最后一抹向东飞去的金鸻身影。
薄雾深处隐约可见拉布拉多半岛多砂石的海岸,岸边镶嵌着一簇簇缀着紫色果实的岩高兰,再往前就是新斯科舍半岛的沿海沼泽。从拉布拉多到新斯科舍,金鸻缓慢行进,途中吃些快要成熟的岩高兰浆果、甲虫、毛毛虫、贝类动物。这些食物能帮助鸟儿囤积脂肪,为接下来的漫长飞行积蓄能量。
金鸻全速前进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到了那时,它们会跃入空中,一路往南,向雾气蒙蒙、海天相接的大地尽头飞去。鸟儿要飞越两千多英里才能完成从新斯科舍半岛到南美洲的迁徙旅程。途中,它们会贴着水面、沿着一条平直的航线快速飞行,目标明确、意志坚定。远处海上的渔民将有幸见证这样的场景。
或许一些鸟儿没法到达终点。它们中有些因为年老或体弱,掉队后便爬向幽静处等待死亡的降临;还有些会不幸被猎鸟人射中,这些人明知这样做违法,但仍沉迷于掠夺金鸻这些鲜活勇敢的小生命所带来的快感;或许也有小鸟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入大海。但鸟儿对这些可能的失败和灾难浑不在意,它们唱着甜美的歌翱翔空中,离北方越来越远。金鸻的身体中又一次迸发出对迁徙的狂热追寻,这份狂热超越了它们在其他方面的所有渴望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