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爱，就是记得
墨西哥

我经常因为看了一部电影而想去一个国家或一座城市。比如多年前我执着地想去墨西哥城跨年是因为看了《007：幽灵党》。开篇十几分钟浓墨重彩描绘热闹喧嚣万人狂欢的亡灵节，使得我对这个色彩绚烂的地方充满想象。当年在墨西哥城待了三天，记忆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在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家门口连排队的耐心都没有，和我的同伴吵完架扭头就走的瞬间，于是墨西哥留给我的记忆一片模糊。两年后又看了一部泪流满面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再度点燃了我要在亡灵节去墨西哥城的想法。很多时候对陌生城市的匆匆一瞥，只得浮光掠影，而参与某种进程，才能与这个地方发生一些真实的关联。2022年10月底在旧金山完成了我人生第一堂心灵课程后，时间刚好和墨西哥亡灵节无缝连接，而从美国西部飞去墨西哥城不到两小时，就像一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暗示，我和我的朋友们飞去了墨西哥城。刚刚深度思考过“生”，又来触碰“死”。

这是一次完全不同的旅行记忆，让我对这个城市、对关于爱和死亡的话题有了全新的认识。我进行了唤回记忆的旅行，仿佛这个城市没有来过，却在记忆碎片中重新排列组合了我对人生的理解。

我们住在一个很美的艺术酒店Condesa DF。上次我和朋友们从这里路过，酒店的扇形墙面设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全球酒店价格暴涨，但我还是狠心订了这个很美的艺术酒店。我对酒店的预算一直有严格控制，虽然我现在有能力住得起每个城市最好的酒店，但有的旅行是整日在外面玩耍，只是回来睡一觉，我觉得简单干净的快捷酒店即可。而有的旅行就是要待在酒店房间里，或者酒店本身是个景点，可以留下预算，享受建筑设计和酒店服务。

亡灵节（Día de Muertos）类似中元节，从10月31日起，墨西哥举国欢度“亡灵节”（也叫“死人节”）。11月1日是墨西哥的“幼灵节”——祭奠逝去的孩子，11月2日是“成灵节”——祭奠逝去的成年人，这两天通称为“鬼节”。墨西哥的这一节日既与西方的“万圣节”有相似之处，又不完全相同。表现了浓厚的印第安民族文化特色，家人和朋友团聚在一起，为亡者祈福。在墨西哥，亡灵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庆祝活动时间为11月1日和2日，与天主教假期万圣节（11月1日）和万灵节（11月2日）相同。传统的纪念方式为搭建私人祭坛，摆放糖骷髅、万寿菊和逝者生前喜爱的食物，并携带这些物品前往墓地祭奠逝者。

11月1日，墨西哥城人头攒动，几十万人走上大街，每条道路都人满为患。脸上画着骷髅装饰的人们欢乐地在大街上游走，尤其是宪法广场附近，像嘉年华一样，到处都是画鬼脸的摊贩和卖各种食品饰品装饰物的人。有人在脸上贴上简易饰品以示参与，也有人精心打造了面部妆容。我则在各种头饰里寻找令人心动的色彩元素，直到我看见一个粉红色的骷髅，价格略高，摊主有点小帅，看上去艺术气息很足。我谈好价格后，他就开始在我脸上进行创作。流水线一般十五分钟一个，他大概给我画了一个半小时，比我平时参加活动化妆还细。脸上涂满油彩，尤其是眼睛部分，红色打底，黑色相间，撒上亮片，嘴唇部分更是画了缝合装饰。全脸再用白色水彩勾画出巴洛克风格的纹路。虽然我的同伴们等我等得有点急躁，但是看到我的装容，他们都忍了。再加上我在希腊买的民族风格的粉绿条纹连衣裙，马上变身红粉骷髅。

所有人变装完毕，马上进入拍照模式。大街上人来人往，各种哥特风格的骷髅合影。街道上人头攒动，如同当年看《007》开头那段川流不息的场景。亡灵的脸就是骷髅，整个广场上几座巨型亡灵女神的塑像，头部是骷髅的样子，头上是花朵的装饰，身上穿着色彩各异的连衣裙，丝质的衣服在风中飞舞，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帜。到处都是装容各异的人，他们唱歌、跳舞，热闹极了。我们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顺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买吃的、买喝的，和他们一起享受这份热热闹闹的快乐。广场上到处都是小摊贩，还有街边店。墨西哥不愧是玉米之国，你能想象的玉米做成的各种食物这里都有。最后我们顶着一脸骷髅妆坐地铁回酒店，虽然奇装异服，但是周围人没有任何不适，还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已经在盘算着世界各地还有哪个地方的节日如此集体躁动，巴西有狂欢节、泰国有泼水节、中国的春节有庙会。晚上卸妆至少花费了一小时，油彩必须通过卸妆油一遍遍消除，到最后皮肤已经发白。

如果第一天的幼灵节是一场狂欢，那么第二天的成灵节就是一场生与死的对话。这一天行程太满，一早醒来去墨西哥国家历史博物馆参观。我一进去就被各种泥塑造型惊呆，第一次看到国家博物馆里用泥塑来讲解历史的，我有点入不了戏。于是一个人跑去本地品牌的街区逛小店。墨西哥文化里的色彩和编织感都非常出色，本地设计师利用民族元素和当地人的手工作坊制作的当代服装很有特点。可以说我大买特买了一通。下午又去Frida家门口，依旧队伍很长，没有预约买票进不去。之后就去了郊区坐木船。几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不能说门可罗雀，但是也没有乌泱泱，也许是亡灵节带来了旅游旺季，每条船都被游客坐得满满当当，我们几个在船头放音乐跳舞。晚上又奔赴了最著名的亡灵节传统保留得最好的小镇Mixquic，这里在墨西哥城外约两小时车程。一路都是黄土路，停车场就在一个大篷车演出场地隔壁。走过一个个红白相间的大帐篷，有一些多年未见的吞剑表演、人蛇共舞等，梦回儿时的可怕回忆。走过人潮汹涌的夜市，吃了最地道的taco（墨西哥卷饼），现炒的各种牛肉和辣椒，混在面饼里一口咬下去，汁香浓郁。

墨西哥讲的是西班牙语，对我来说，这里基本就是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但当我来到墓地时，看到每一座墓碑被金黄色的大菊花铺满，看见高高低低的白色蜡烛装点着墓地，看着脸上画满骷髅装饰的人们，竟然有一种人类的悲伤是相同的感觉。这里的一切场景都与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一模一样。墓地的中心是一座老教堂，每到半点钟声敲响，有一种深深的联结感。每家人都会把墓地打扮得很美，在上面铺满黄色的菊花和白色蜡烛，还会放着酒和食物。所有人盛装打扮好后吃着喝着，等待着零点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这意味着祭坛上的亲人会突破时间的界限过来和他们相见，一起唱歌跳舞。在墨西哥文化中，亡灵节就像一场大party（派对），它是一场与逝去亲人的再次联结。大家选择每年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团聚，在聚会上载歌载舞。

关于死亡文化，这里和东方的仪式感大不相同。亚洲文化中的祭奠仪式通常都很安静肃穆，我们会给亲人烧纸，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富裕，同时会祈求他们保佑我们，保佑我们的子孙后代，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也幸福安康。甚至活着的人会多一点“索取”，渴望得到“庇护”。我们好像没有这种“party”文化，千山万水来相聚一次，然后在自己的世界里各自安好。

亡灵节后，我们选择飞往一个非常偏远的叫作埃斯孔迪多的海港，那里几乎只能搭乘小飞机由墨西哥城往返。在没有信号的路上，大约开了两小时才抵达预订的民宿。山路不仅狭窄，还是未经开发的树林，只能容许一辆车往上开，两边的藤蔓遮挡得几乎让人觉得就行在绝路。上山之后，只能选择步行。在曲折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到民宿的一刹那，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简单的两层结构，就在悬崖边上。下面是两个卧室，楼上是餐厅和无边泳池。质朴的建筑结构和木质风格，每个房间有门，没锁。小动物四处穿梭，而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海风徐来，一片宁静。在悬崖上方，鸟儿盘旋，也时不时落下来到泳池喝杯酒。我们每天睡到自然醒，看日出日落，听浪打沙滩，静下来做冥想，然后一起炒几个鸡蛋，度过一天。

虽然这里很美，但我知道我此生只会来这里一次。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一期一会”，就是纯粹享受当下的美好，而不为以后做期待。像我这样欲望充沛的人，遇到好东西总是希望可以重复，甚至一直拥有。为什么人一生只会见一次，明明喜欢就可以再来。此刻我明白了，因为现在已经足够好了，这个记忆足够支撑未来的回忆，所以不必再相见。

我之所以选择去这个小海港，是因为我们在小红书上看到了安藤忠雄的建筑。然而离开那天看到那个建筑时却大失所望，但似乎也没那么要紧，因为目的地有时候只是一个理由，你要去往一个地方的原因，谁又能想到这个民宿才是这次行程的灵魂所在。就像我们的人生有时候只是找一个目标，最重要的经历不是抵达，而是在路上。

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朋友一起重看了《寻梦环游记》。这个故事讲的是小男孩想成为一个音乐人，而家里人集体反对。小男孩误以为自己的太爷爷是当地传奇音乐人，在亡灵节的时候去了世界的另一边想找太爷爷。而太爷爷却因为唯一记得他的女儿，也就是小男孩的奶奶Coco年纪大了，快要忘记他而在亡灵的世界烟消云散。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当真实的人类世界里没有人记得你，你就会魂飞魄散。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安静的、原始的海边小民宿里一起在深夜看了这部电影，当《记住我》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们泪流满面。

经历亡灵节的狂欢和太平洋的宁静之后再看这部电影，我突然理解了，原来爱就是记得。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需要被世界上的任何人记得，活着时轰轰烈烈，离开时就坦坦荡荡。光风霁月地活着，挥挥手就走，有没有人记得我都没关系。然而在墨西哥之行后，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如果在另一个世界活着，没有这个世界的爱和想念作为支撑，你也会在另外一个世界消失，不管你以后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人知道和记得你。爱，就是对一个人的想念，当你时不时想起他的时候，就会把他放在心上。

最近我身边总有一些人意外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我已经到了要学会告别的年龄，和朋友亲人告别，终究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告别对象，离开我热爱的世界。爱得深了也会感到痛彻心扉的沉重，让人想忘却。亡灵节就如同火人节，给了我们一个特殊的机会，将爱与节日精神相融合。点燃蜡烛，铺满鲜花，打扮好自己，通过艺术创造般的radical self-expression（自我表达），表达心里最真的感情。我们不用再试图忘却，我们可以更积极地将爱与痛，都变成生命中的一个特殊节日，鲜活地流淌在血液里。等节日过后，我们一起回到原有的世界，充满了红色的生命力，继续追求和实践自己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