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无条件的爱，真的存在吗？
美国，ESLAN

很多年前，我和一个朋友发生过争执，他说他在人生里追求的就是无条件的爱。当时他正在旅途中，看了一部由妮可·基德曼主演的电影，大概是说女主角收养了几个非洲孩子，给予了他们无条件的爱。而我对这个观点非常不能接受，我觉得这世界上不会存在无条件的爱。爱本身是一种交互行为，没有回报的付出是短暂的，或者只是执念，不是说爱是为了回报，而是如果爱没有回报，就不会持久。当时我们争执得不欢而散，而我对爱的看法十分牢固。

如果你问我，我的生活里有爱吗？

我会坚定地回答你，有亲人之爱和朋友之爱。在这个阶段，肯定缺乏男女之爱。因为亲情产生于血缘，友谊产生于志同道合甚至历久弥新，但是爱情产生于荷尔蒙，往往开始处于高点，之后就逐渐降低。我总是在思考自我与周遭人物的关系，总是在思考什么是独立的自我，什么样的关系可以更好地融合我。

2022年10月下旬，我参加了一个训练营，主题是自我对话和内心成长。不少同行的朋友带着要解决的问题来到这里。可能有关系上的烦扰、心绪的起伏，或是遇到了人生困境，总之，希望能寻求一些答案。我细细思索后，觉得自己好像实在没有什么等待解开的心结。我处在一个平稳的状态很久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些外力，而且我讨厌洗脑式的情绪绑架。我自觉已经常常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或许不需要专门去做这件事。但在我游荡的这几个月，可能因为人变得更开放，于是带着“也许有很多看不见的盲区等待碰撞出来”的心思，飞去了旧金山。

ESLAN位于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的一号公路旁边，这是印第安人最早发现的地方。每间房间都是最简单的小木屋，依山傍海，一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充满浓厚的自然灵气。悬崖上方是温泉区，晚上，紧贴着悬崖泡着温泉，看着天空中的半月，听着海浪拍击峭壁的阵阵咆哮声，有一种抽离出现实世界的清冷感。第一天晚上，我一个人沿着幽静的小路从悬崖温泉走回小木屋，路上还遇到了两只觅食的小浣熊，心情非常放松，很高兴来到了这一片与世隔绝充满灵气的地方。

姑且称这里为度假村吧，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娱乐设施的地方。只有在餐厅的那栋楼里，中餐和晚餐的时间有Wi-Fi信号，其他时间和地区基本连4G信号都没有，我们被要求上交了手机。这里没有酒精、香烟以及任何刺激人情绪的物品，连食物都非常清淡，大部分时候都是豆腐、茄子、花菜和面包等西式自助做法的各种素菜。这对我这样喜辣爱肉的人来说是一个挑战。但这一切设计的本意，就是减少外界对人的欲望的刺激，让人专注于自身的探索和觉知。

餐厅门口有一条大长椅，高高的，可以并排坐七八个人，每天我们就伴着海浪的声音在这里吃饭。不远处的大草地上有一棵大树，古树的枝干挺拔，枝丫却略微低垂。一阵海风吹来，叶子沙沙摆动。树下有两把躺椅，可以让人放松地躺在那里。我每天带着一杯难喝的咖啡来到这里看日落，时光仿佛静止，只有太阳一点点消失在海平线下，提醒你岁月更迭。我躺在那里，看落日余晖如何蔓延开来，静静笼罩整个山谷。我总说自己内心足够稳定，直到那一刻，才体会到了那种没有丝毫杂念的平和。到现在我冥想的时候，还总是会想起那棵树、那把椅子和那片海，很快就能平静下来。

上课的安排总是固定，每天早上大约六点起床，八点开始上早课。有时六点之前，会有老师带我们去运动。吃完午饭，下午又上课，再吃晚饭，晚上接着上课，十一点下课后才睡觉。我从未那么规律地生活过。在那个阶段，不需要吃褪黑素，也不需要做其他有助睡眠的事，因为体力消耗非常大，每天又几乎都在吃素，饭菜里也没有辣椒，一开始我感觉非常不适应，有点难熬，但奇妙的是，身体和内心却越来越松弛。当完全沉浸其中时，竟然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里的课程也是我没有体验过的。在上课的过程中，如果别人打断了你的讲话，老师会在下课后进行复盘，并问你被打断后的感受如何。起初我觉得我们并不需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老师建议，就是要在这样没有俗务的环境下，更细节地探讨自己的感受，更关注自己内心的变化。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有这样倾听自己想法和关注他人的机会。在这里，关注到这些感受后，我们才能更懂得自己的真实感想，然后再去建立与他人的关系。

我做了两次呼吸练习。上呼吸课时，老师让我们躺在地上做急促呼吸，大约五分钟后，耳畔开始传来声音，这些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我听见有人在大哭，有人在大笑，但我始终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不够专注，然后再跟自己说，此刻不要思考，去听音乐。当我随着音乐的波澜起伏，开始想象自己在巨大的帆船船头跳舞或是站在城墙上跳舞，越跳越感觉心情愉悦，之后便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第二次练习时，我依旧没有强烈的情绪。当时周围有人情绪崩溃大哭，我试图用手触摸胸口，感受心脏深处是否有未被突破和宣泄的情感，然而依旧没能进入大的情绪。不同于想象的是，我听到了呼吸时胃部疼痛的声音。以前做胃部手术时，我从未觉得它是疼痛的，但在呼吸的瞬间，我感受到了。或许在这个时候，人才会专注于自己的身体、心灵和想法。后来我和老师讨论这个问题，她说可能你本就没有这种隐藏情绪，因为平时情绪都表达出来了，它们就不会在一个新开辟的出口蜂拥而出。但是我听到了来自身体的声音，那是平常隐藏掉的对自己身体的不关注。

我开始想，或许可以试着进行更深入的修心尝试，比如冥想。冥想是通过进入深度宁静的状态，增强自我认知的心灵自律行动，实现这个过程需要达到无我的境界。之前很多朋友都建议我冥想，但我发现自己很难做到完全摒弃外界影响，每当手机放在一边，超过半分钟，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看它。在这个山谷里，我已经逐渐适应了那种只关注自己和周遭环境的日子。在上完呼吸课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属于我的小木屋里，注意力凝聚、集中，在一切都变得安静的刹那，整个人仿佛跌入一汪舒适的温泉，我的意识则在那泉水中被净养、被温润。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正在经历温和的进化。

体验了这么多，我觉得是时候再审视一下我与他人的关系了。

我去上了非暴力沟通课。虽然以前读过《非暴力沟通》这本书，还在直播间卖过，但上完课后，感觉自己之前白读了。暴力沟通是指我们与他人在沟通过程中产生无意识的暴力，有时是武断地下结论，有时是不留情面地批评，有时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这种沟通会带来伤害是因为它多发生在亲密关系中。在职场和社交场合我们往往有根筋会提醒自己语言的分寸感，反倒在亲密关系中，我们面对最亲近的人，经常在语言上施与暴力且毫不留情。很多时候，我们会因为不信任或自我表达欲过剩给他人带来很多否定。这种基于自我表达的沟通方式战胜了照顾对方感受，在沟通过程中产生大量否定句，比如，你这样不对或是你那样不好。而且有些时候，说话人会以“我都是为你好”为出发点，在讲这些话时会变得更加理直气壮。本质上，这些行为都是伤害他人的，而人们总是习惯性用语言暴力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

在老师的讲解和课堂练习中，我意识到日常沟通中有很多表达方式伤人伤己，我也曾受到这样的言语伤害。然而，我们习惯了这种沟通方式，很容易被他人否定，也就很容易否定他人。之前我一直自豪于自己的沟通技巧，直到上完课后，我才清楚地认识到原来我跟他人的对话中也存在暴力，里面充满了大量的主观想法。在那之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或者说，没有那么明确地感受到那样做是不对的。

在所有课程中，有一个练习对我产生的影响最大。这个练习非常简单，让所有人站在教室里互相对视，过程大约持续三十秒，对视完后大家互相拥抱。看似简单，实则深刻。在此之前我很难想象这种场景，一群来自不同地方、对彼此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相聚在地球的另一端，默然对视着，竟会徒生出难以言状的氛围。我看见有人眼里变得湿润，有的人真的流下了泪水。而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声却奔腾的力量，它们涌向我，包裹我，温暖又温柔。对方想把所有爱的能量给我，且没有任何要求，接不接受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当我被凝望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对方想传递给我力量，不是出于任何目的，而是纯粹地想要温暖我。

之前，我从未感受过也不相信这件事情的存在，经过这番练习后，我感受到来自不熟悉的人的善意和爱。我也学着释放这种能量，它会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不是希求回报的投入，而是一份纯粹的给予，仅仅是希望对方更好的善意。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也许这就是无条件的爱。

因为爱自己是人的本能，所以无条件地爱自己并不难。大多数无法做到爱自己的人，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被提出了太多要求，经历了太多批评。有时和朋友或同事聊天，我发现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没有任何取悦自己的手段，总是需要得到肯定，永远活在别人的期待和要求中。他们无法跟自己说，我做好了或我开心了，这样就够了。我总是觉得，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人给予过他们无条件的爱，因为所有人的爱都带着条件。我们在这种模式里被训练长大，很难肯定自己，更难做到给予别人无条件的爱。我想了很久，其实无条件地爱别人也可以很简单，只是表达我爱你，我不需要你的回报，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今天想对你好，所以我就对你好。

很多人说爱自己，其实是对自己建立了一个奖惩机制，比如在工作中感到辛苦时，就要给自己买包，这样才说得过去。但这些奖惩机制都有一定条件。实现无条件的爱最重要的是了解这种力量的存在，才有能力传递给他人。在那堂课上，虽然感受稍纵即逝，但仅是一个简单的眼神和短暂的拥抱，当对面的女生闪着她的大眼睛看着我时，我能感受到她在传递自己的能量，让爱包围了我。

在成长过程中，我经历了太多关卡，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做过太多事情。这些事情和感受积累在一起，让我变得更勇敢，知道世界更广阔，可以更专注于自己。我一直都很喜欢自己，没有一个阶段是厌弃自己的。在日常生活中，一些朋友或许情绪起伏很大，当一切顺利时，他们会觉得自己很棒，遇到困境时会觉得自己很糟糕，但我从未产生过这种感觉。过去这些年，无论是发胖，还是遇到不顺利，我都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导致的，甚至伤心也比较短暂，不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一旦意识到自己受伤或不适时，我会立刻开启自救模式，开始安慰自己，从各个维度给自己鼓励。因为愈合速度也比较快，所以从不抗拒尝试。我始终相信，没关系，大不了受伤，伤口很快就能愈合。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无条件爱自己，还可以无条件爱他人。实际上，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这种爱人的能力，因为真正的无条件的爱意味着，我只是想给你，是一种人本身的纯良和对生命的尊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的状态，也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缘分。以前听一些人讲美好到极致的东西，或人与人的关系时，我会觉得对方过度理想化。但现在我觉得只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那个状态，未来或许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去爱别人。

之后再做练习时，老师要求每个人都写一封信，给任意一个你想写的人，表达一下此刻的感受。这让我想起一件一直刻在我记忆深处的事情，于是我给开篇提到的那位朋友写了一封道歉信，告诉他我当时的理解是偏颇的。这世界上，存在着无条件的爱，只是我不懂得而已。

人生需要不断学习才会产生新的认知，自以为是地了解自己始终处于屏障之下，更遑论理解他人。我开始学会不再过度对他人下定义。以前和陌生人待在一起时，我会观察每个人的表达，并在心里默默地评价他们。然而，在相处一个阶段后，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未知全貌，何以置评。以前我习惯通过他人的行为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想来很多都是片面且毫无意义的。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独一无二，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行为都有背后的原因，我们没有资格仅凭一时的表象来评判他人。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我开始注重寻找相处之道，这样才能更理解对方当下行为的原因。我也开始有了新的行为习惯，现在每当愤怒、生气或产生剧烈情绪时，我都会探索背后的原因，了解情绪产生的根源，并顺着根源接纳情绪或消化情绪。过去我已经可以处理情绪，但可能只停留在关注现象和情绪的出发点，现在我觉得产生情绪背后的原因才是我们应该真正在乎的东西。

我对自己有了革新性的探知，这里的草木山海也让我真正享受了来自内心的自在和欢愉。但我也明白，人生的修行没有尽头，我终将重新踏上旅程。我和朋友发现过几天就是亡灵节，于是我们相约一起去墨西哥。 +z/RtiNiGTQlvLKm30blDaFwZi8O8jM61VDxwyu7FOec2PH4OksW0CvwXN6wT8W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