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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皇极经世》

朱子云:“康节之学,其骨髓在《皇极经世》。” 《皇极经世》 是邵雍留下的唯一论著,也是研究其思想最为系统、重要的材料。从邵雍诗中的描述可知 ,该书当写就于熙宁四年(1071) (5) ,是反映邵雍晚年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皇极经世》书名的含义,诸家解说不一。邵伯温云:“至大之谓皇,至中之谓极,至正之谓经,至变之谓世,大中至正、应变无方之谓道。” 这一说法以“皇极”为“大中”,可谓得之。邵雍所谓“皇极”,原是本于《尚书·洪范》“建用皇极”,取建中立极之意,指自然与人事的最高原则。但邵伯温将“经世”解作“正变”,以与“皇极”并列,这样逐字拆解,虽颇整饬,却未必与邵雍原意相合。实际上,“经世”当有取于《庄子·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邵雍所谓“经世”似有两重意涵:一方面,经者纪也,经世指记录时世,这正合于《皇极经世》效法《春秋》以编年体记录年世的体例; 另一方面,经世似也寓有经纶世务之意,盖言此书宗旨在于阐明治道,以佐世用。《春秋》只记东周二百四十二年史事,《皇极经世》则扩而充之,上及尧舜,下至于宋,意在以“皇极”这一治道的最高标准统摄、照鉴此三千三百余年间人事的污隆得失。

传世本《皇极经世》多由四部分组成:其一是元会运世的历史年表 (8) ,其二是声音律吕之学,其三是《观物内篇》,其四是《观物外篇》。一般认为,元会运世部分和《观物内篇》是邵雍自作,声音律吕部分本是邵古著作,《观物外篇》则是弟子张崏记录的邵雍授课的笔记。 (9) 由于四部分非出一手,缀合四篇而成的传世本《皇极经世》也就不能被简单认为是邵雍著作的原貌。

邵雍原著的《皇极经世》包含哪些篇章?按《邵雍集》整理者的意见,原本《皇极经世》只有元会运世部分,后三部分是邵雍去世后邵伯温整理时所加入。 这一推测的根据何在,整理者没有详细说明。 本书认同元会运世部分是邵雍原著的观点,但认为后三部分的归属仍有可商。以下就三部分的情况逐项加以讨论。

第一,声音之学源出邵古,邵雍对邵古原书作了改动,将其收入《皇极经世》中,非由邵伯温添入。

《皇极经世》的声音律吕部分出于邵古,可以陈绎《邵古墓志铭》为证,其文云:

(邵古)独喜文字学,用声律韵类古今切正为之解,曰《正声》《正字》《正音》者,合三十篇。

这就是《皇极经世》声音律吕之所本。由此来看,整理者关于声音之学来源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但整理者没有指出的是,《皇极经世》所录已非邵古之旧。这可以从三方面得到说明:从结构上看,邵古所著包含《正声》《正字》《正音》三部分,而《皇极经世》声音部分不含《正字》,两书已有不同;从篇数上看,邵古原书三十篇,编入《皇极经世》后或六篇(《正统道藏》本),或十六篇(宋本、《四库全书》本等) ,其间亦有改动;最关键的,从内容上看,两者也有出入。南宋张行成《易通变》录有邵雍所作的《伊川丈人正音叙录》,对邵古的声音之学作了简要述论。 学者已经注意到,将此文与《皇极经世》的声音律吕部分相对比,可以发现两篇思想虽大体一致,但一些重要概念的用法却有所区别;举凡《皇极经世》对旧说加以改动之处,都与邵雍哲学的基本原则相一致。 这就是说,《皇极经世》中的声音律吕部分其实是邵雍按自己的哲学体系对邵古学说加以改动整理而得,应当视作邵雍思想的组成部分。 《伊川丈人正音叙录》作于治平二年(1065), 《皇极经世》成书则在六年之后。邵雍消化旧说,出以己意,应该主要就是在此六年之间。

整理者又认为,声音律吕部分是由邵伯温编入。事实上,这部分更可能是由邵雍自己收在《皇极经世》中。一方面,《皇极经世》的声音之学既然出于邵雍改订,判断此部分并非邵雍亲手所定而是由他人整理编入就需要相当有力的根据作为证明,而整理者此说无法得到任何材料的支持;另一方面,距离邵雍之时尚近的张耒、邵伯温和王湜对《皇极经世》的结构曾有描述,三人提到,《皇极经世》“以阴阳刚柔之数穷律吕声音之数,以律吕声音之数穷动植飞走之数” 、“声音律吕两相唱和” ,书中有“配律历及平上去入四声处” 。这说明,声音之学部分在当时刊行的《皇极经世》中已有收录。后文可知,三人所记述的很可能就是《皇极经世》的原本。由此来看,认为声音之学部分最初即收在《皇极经世》中,应该是更合理的结论。

第二,《观物内篇》在邵雍原本《皇极经世》中已有收录,并非由邵伯温添入,且该篇最初另有其名。

《观物内篇》原在《皇极经世》之中,可以从结构上得到说明。《皇极经世》被认为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其篇章结构与《周易》大体类似。也就是说,元会运世部分相当于上经,声音律吕部分相当于下经,《观物内篇》则相当于《系辞》,乃是揭明题旨、收束全书之作。对此,前人已明言之。邵伯温、王湜指出,《观物内篇》乃“准《系辞》而作者” ,是总论“《皇极经世》之所以为书” 。而张行成论述更详:

先生之书名《皇极经世》,总十二卷,分为《观物》六十二篇。以元经会、以会经运、以运经世六卷三十四篇者,日月运行之变数,是为历数也;声音律吕相唱和四卷一十六篇者,日月星辰、水火土石之变化数,是为律数也:如《易》之有上下经、六十四卦也。余二卷十二篇之文,所以畅二数之义,如《易》之有《系辞》也。

“二卷十二篇”者,正是指《观物内篇》。《观物内篇》既然要发明《皇极经世》大意,自然不应独立单行,而应是《皇极经世》中固有的全篇纲领。

《观物内篇》原在《皇极经世》之中,也可从邵雍自述中得到印证。邵雍有四首诗谈及《皇极经世》,诗中提到的《皇极经世》对于历代治道的比较与评价不见于元会运世或声音律吕部分,而是明显脱胎自《观物内篇》。 邵雍既将《观物内篇》的治道思想归于《皇极经世》名下,可见原本《皇极经世》必含有《观物内篇》。由此来看,所谓《观物内篇》是由邵伯温后来添入的说法,同样并不可信。

前人研究较少留意的一个问题是:《观物内篇》是不是该篇原名?容易看出,《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之名彼此相对,两篇之名是为相互区别而起。在《观物外篇》的文末后记中,邵伯温曾经提到后者的成书本末:

康节先公既捐馆,门弟子记其平昔话言,合二卷,尚恐传录之际不能无差,然亦足以发明成书,因命之曰《观物外篇》。

门弟子指张崏。《易学辨惑》亦载:

元丰官制行……(张崏)未几感疾,卒于京师,官才宣义郎。子望(张崏)平时记录先君议论为多。家人但见其素所宝惜,纳之棺中。其后子坚(张峋)得其遗稿见授,今《观物外篇》是也,盖十才一二。

据此,该篇本是张崏遗稿,元丰年间张崏卒后,其兄张峋转交与邵伯温,最终以《观物外篇》得名。 (28) 《观物外篇》问世时,邵雍已然过世,《观物外篇》之名显然不会是出于邵雍手笔;这样,为了区别于《观物外篇》而来的《观物内篇》之名也就不可能是邵雍所定,《内篇》《外篇》应当是邵伯温或邵雍弟子在得到张崏遗稿后所命之名。那么,邵雍原本《皇极经世》中《观物内篇》的原名是什么?我们注意到,程颢为邵雍作的《墓志铭》有“有《问》有《观》” 之语。程颢作《墓志铭》时值邵雍去世当年,其时《观物外篇》尚未问世,程颢只能是以《观物篇》(《观》)之名指称《观物内篇》。此外,张行成也曾提到:“《观物篇》立言广大,措意精微,如《系辞》然。” 也是以《观物篇》称呼《观物内篇》。 由此来看,《观物内篇》最初当即以《观物篇》为名,《内篇》《外篇》是在《观物篇》原名基础上作出的区分。 (32)

第三,《观物外篇》不曾收录在邵雍原本《皇极经世》中,该篇编入《皇极经世》无法推定是否出于邵伯温之手。

上文已经说明《观物外篇》系张崏遗稿,《观物外篇》发现时,邵雍已经去世,故该篇最初未由邵雍编入《皇极经世》。这与整理者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整理者认为《观物外篇》是由邵伯温添入《皇极经世》,本书却持保留态度。仔细分析伯温所言可知,其中并未提及《观物外篇》。邵伯温云:

《皇极经世》书凡十二卷。 其一之二 ,则总元会运世之数,《易》所谓天地之数也。 三之四 以会经运,列世数与岁甲子,下纪帝尧至于五代历年表,以见天下离合治乱之迹,以天时而验人事者也。 五之六 以运经世,列世数与岁甲子,下纪自帝尧至于五代书传所载兴废治乱、得失邪正之迹,以人事而验天时者也。 自七之十 ,则以阴阳刚柔之数穷律吕声音之数,以律吕声音之数穷动植飞走之数,《易》所谓万物之数也。 其十一之十二 ,则论《皇极经世》之所以为书,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以尽天地万物之理;述皇帝王霸之事,以明大中至正之道。阴阳之消长,古今之治乱,较然可见矣。故书谓之《皇极经世》,篇谓之《观物》焉。

整理者提出,在经邵伯温改编的《皇极经世》中,“十一卷为《观物内篇》,十二卷为《观物外篇》” 。邵伯温原文明明是十一、十二两卷连言,不知整理者内外篇分属两卷的说法从何而来。 (35) 事实上,邵伯温文中所言十一、十二卷“日月星辰、飞走动植之数”“皇帝王霸之事”“大中至正之道”云云,指的都是《观物内篇》,这在结构和内容上是可以一望可知的;相反,《观物外篇》所论天文、《周易》之数云云则明显与此不同,且相对繁琐细碎,并非总论“《皇极经世》之所以为书”的要旨大纲。这说明,邵伯温所描述的,恰恰是没有加入《观物外篇》的《皇极经世》。

整理者又援引两宋之际王湜《易学》以为证。王湜云:

康节先生衍《易》作经,曰《皇极经世》。其书浩大,凡十二册,积千三百余板。以元经会二策,以会经运二策,以运经世二策,声音律吕两相唱和四册,准《系辞》而作者二册。

整理者言:“王湜所见十二卷本的《皇极经世书》,已是邵伯温于邵雍去世后将《皇极经世》与《观物篇》合在一起,又加入其祖父邵古的声音律吕之学与张崏听邵雍讲学时所作的笔录厘定而成。” 其实,王湜所言篇章结构与邵伯温完全一致:末两册既然出于邵雍亲笔,又是“准《系辞》而作者”,就只能是《观物内篇》,而与《观物外篇》无关。换言之,王湜所见的也是没有收录《观物外篇》的《皇极经世》,且该书在当时已经刻印。邵伯温和王湜描述的既然是与《观物外篇》合刊以前的《皇极经世》的结构,从两人所处时代看,这十分可能也就是邵雍所著《皇极经世》的原貌。至于邵伯温是否曾将《观物外篇》纳入《皇极经世》另行刊印,今已不得而知;《皇极经世》将《观物外篇》收入其中的做法是否始于北宋,也难以确考。 (39) 在这样的情况下,简单认定《观物外篇》是由邵伯温添入《皇极经世》,是不够严谨的。

以上对《皇极经世》的结构作了简要分析,指出邵雍原本《皇极经世》包括元会运世、声音律吕及《观物内篇》三部分,《观物外篇》系后来添入。《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是研究邵雍思想的主要材料,关于两篇之间的关系,这里有必要再略作补充。

《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作者不同,前者是邵雍自作,后者是弟子所记,上文已有说明。这里需要追问的是:除了作者不同,两篇在内容上有着怎样的差别?这种差别的原因何在?或者说,什么构成了《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在内容上的分篇标准?

这一问题,前人已经有所注意。冯友兰先生认为,两者分篇的标准在于“数”与“象”。冯先生说:“就《观物篇》的内容说,内篇讲的是‘数学’,外篇讲的是‘象学’。内外之分可能是表示邵雍是以‘数学’为主,‘象学’为辅。” 冯先生提出邵雍之学以数为主,以象为辅,可谓卓识;但认为《观物内篇》主于数,《观物外篇》主于象,却与实际情况不符。实际上,“数学”虽然在《观物内篇》中有所涉及,但所占比例甚低,《观物内篇》仍以说理为主;类似地,“象学”固然见之于《观物外篇》,却也远远没有达到一篇主旨的地步,其实,《观物外篇》所论反而以数为多。与冯先生以“数”和“象”区分内外相比,张行成以“理”与“数”区分两者的说法可能更切合真实的情况。张行成云:“《内篇》理深而数略,《外篇》数详而理显。” 这符合阅读两篇的直观感受。但进一步细读可以发现,两篇之理与数的内容其实并不相同:《观物内篇》之理既非《观物外篇》之理,《观物外篇》之数也非《观物内篇》之数。张行成的说法消解了两篇在内涵上十分重要的差别。这样,上两说虽能廓清一些疑惑,但邵雍分篇的真正标准仍未得到说明。真正理解这一问题,或许需要从邵雍对待两篇之学的不同态度入手。

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是,邵雍对待《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的态度迥然有别:《观物内篇》随《皇极经世》传世,人人可读;《观物外篇》之学则唯二三弟子得之,他人不得与焉——即使是邵伯温也不得其传:邵伯温撰有《皇极系述》《观物内篇解》,能发明《内篇》大意;但伯温初未得见《外篇》,后来虽得张崏原稿,似仍不能尽通其理,故《性理大全》仅录其《内篇》注释,《外篇》则少见有说。 由此来看,只有得授《外篇》的学者才算得上是邵雍的亲传弟子。邵雍如此区分内外,显然是有意而为之,他将《外篇》之学秘不外传,其原因究竟何在呢?

本书认为,邵雍的区分与二篇之学的来源和性质不同有关。《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各自侧重邵雍学术渊源之一端。《观物内篇》以四象相交作为贯穿自然与人事的基本法则,将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声音律吕等排比罗列,这在邵古思想中已具雏形,《观物内篇》在相当程度上是对邵古思想的继承和发挥。与此不同,《观物外篇》则少言日月星辰云云,而是侧重于卦爻、历数和物理之学。 这些内容,《观物内篇》亦少言之。后文可知,邵雍关于易学、历法和物理之学的知识,大多得自李之才。《观物内篇》与《观物外篇》所大体区分开的,其实正是邵古和李之才这邵雍思想的两大源头。

邵雍之学兼家学与师传两脉,其家学见诸著述,师说则唯于师弟子间托付。邵雍所以不将主要得自李之才的《观物外篇》之学广以示人,大抵是因为历数之学被认为关乎天道人事 ,不能付与奸邪之徒,故非善才美质不授 ;且其学繁难,非聪慧者不能明,非亲传者不易得;此外,在师门传统上,李邵一脉也素有秘传的色彩。相比之下,主要得自邵古、以说理为主的《观物内篇》则少涉及此类问题,故得以随《皇极经世》行世。就此而言,内外之名其实应该在对换的意义上得到理解:名为《内篇》者实有普遍的公共性,以《外篇》得名者反而有内传秘学的意味。

《皇极经世》的主要情况已如上论。最后,有必要对版本问题略作说明。《皇极经世》传本众多,但大抵皆出明代以后,时有讹脱衍倒之处。常熟翁氏旧藏南宋吴坚刻《观物内篇》《观物外篇》及《渔樵问对》《无名公传》,去古最近,错谬较少,颇能正通行本之讹。本书所引相关文字,均据吴坚刻本校定。 GaRpxlQbnRNbJaNwYnYhwYoxT7hKVkszAsl1ONjqTGZ6FgtyEG/bplj68sZttP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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