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栋《九经古义述首》曰:“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 焦循于《易例》《易汉学》《左传补注》亦题赞曰:“东吴惠氏,四世传经。至于征士,学古益精。弼康告退,荀虞列庭。例明派别,祛蔽开冥。学者知古,惟君是程。” 这些叙事给人的感觉是,惠氏家族自惠有声开始就笃守古义、传承汉易。尤其是惠栋在《易汉学》自序中的追述:
栋曾王父朴庵先生尝悯汉易之不存也,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天、崇之际,遭乱散佚,以其说口授王父。王父授之先君。先君于是成《易说》六卷。又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而未暇也。
据惠栋所说,惠有声就已经提倡汉学。《周易》本就在群经中比较流行,惠有声的时代《周易集解》又重新风行,他对汉易产生兴趣是有可能的。但很难说他因此便会以汉学为宗。因为即使到了惠士奇那里,汉学的特色仍不够明显。在乾隆初年,宋学仍占主导,这从惠士奇在三礼馆的遭遇即可看出。 由惠士奇《易说》可见,即使他本人的学术也未能避免宋学风格。
惠士奇对汉易的态度相当游移不定。焦循曾经说:“惠士奇《易说》独申己意,其子栋《周易述》则持守旧说。” 焦氏谓惠栋“持守旧说”固然不准确,但确实看到了父子二人的差距。陈岘通过考察《易说》指出了惠士奇与汉易的不同:“京房、虞翻解易象,非常注重整个《周易》体系的配合与构建,力图将所有的卦变与卦爻象整合在一个完备统一的体系中。这一点并不为惠士奇所完全接受。惠士奇解释卦象更重‘实象’,更重视卦象在实际中的表象,而并不拘泥于体系的框架。” 《易说》中虽不少援引称赞汉儒注,批评王弼、杜预的内容,但也有批评荀爽、虞翻的话,比如解大有“有孚在道,明功也”,惠士奇谓“必离而后为明,失之固矣”, 就是在批评虞翻。
今传《易说》刻本似非完稿。 除此书之外,朱邦衡所临的《周易集解》惠氏父子批校,给我们保存了珍贵的资料。检核惠士奇之批注,我们看到他对于汉学虽有偏好,但仍处于初学阶段,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
坤卦“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虞注:“坤消至二,艮子弑父;至三成否,坤臣弑君。”〇惠士奇批:“艮子坤臣,不知何出。汉易已亡,不可考矣。”(卷二第11a页)
惠士奇不仅感叹汉易难解,还常常讥诋李鼎祚。比如:
坤卦《文言》“易言括囊”,《集解》:“荀爽曰……。孔颖达曰……。”〇惠士奇批:“既取荀说,又引《正义》,何也?”(卷二第13a页)
涣卦六三《小象》:“王弼曰:‘涣之为义……’”〇惠士奇批:“李鼎祚全不晓事。”(卷十二第3a页)
夬卦九三。〇惠士奇批:“夬卦之(此)爻不取虞说,何也?李氏杂乱如此。”(卷九第9a页)
夬卦上九。〇惠士奇批:“既取仲翔,又牵辅嗣,是冰炭同器也。”(卷九第10b页)
屯六三“以从禽也”,李鼎祚按语:“案《白虎通》云:‘禽者何……’”〇惠士奇批:“君不读《周礼》,反引《白虎通》。”(卷二第18b页)
前四条批评李鼎祚体例不纯,末一条批评李鼎祚读书不多。初读李鼎祚《周易集解》者,往往会产生杂乱的印象,李鼎祚一会儿引用虞翻,一会儿引荀爽,一会儿引王弼等,看上去没有章法;而站在汉学立场,则会不满于李鼎祚为何还引用了不少王弼和孔颖达的说法。《周易集解》的宗旨在于“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意即王弼虽有不少“野文”,可取者亦不少;郑玄虽以象说《易》,但犹有不足。以此而言,李鼎祚实欲整齐百家,融冶众说。如潘雨廷指出:“此书之旨,在使玄学合易理以权舆三教,犹在改革道教,开创三教合一的新义。” 惠士奇则犹未能理解李鼎祚之用心。
惠士奇不仅批评李鼎祚,而且批评虞翻。其批评点,一是“改卦”,一是“琐碎”。比如:
“改卦起于仲翔乎?抑汉儒先有之乎?”(卷八第4a页)
睽卦《彖传》“天地睽而其事同”,虞翻注:“五动乾为天,四动坤为地,故天地睽……”〇惠士奇批:“又改卦,亦杂而碎。”(卷八第5b页)
睽卦初九。〇惠士奇批:“改变卦体,曲为之说,是为杂凑,全不成道理。”(卷八第6b页)
解卦六三。〇惠士奇批:“似此皆不成道理,远不如王弼。”(卷八第15b页)
渐卦上九。虞翻曰:“谓三变受成既济,与家人《彖》同义。上之三得正,离为鸟,故‘其羽可用为仪吉’。三动失位,坎为乱。乾四止坤,《象》曰‘不可乱’,《彖》曰‘进以正邦’,为此爻发也。三已得位,又变受上,权也。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宜无怪焉。”〇惠士奇批:“舍现在之象而取变动之爻,则何卦之不可变乎?改卦爻以就其说,妄矣。”(卷十一第5a页)
所谓“改卦”,即虞翻的“爻变之正”说。虞翻卦爻分析的体例有三类:卦变、旁通、爻变之正。这三种并非随意变动、毫无章法。卦变说明一卦所从来,旁通(一般限于一阴之卦或一阳之卦)是现在时的对观,爻变之正则指向未来。就爻变之正体例而言,所有的爻最终都需要通过运动变成既济,这样六爻都当位。从不当位运动到当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想法。虞翻对于体例的要求是非常一贯的。
虞翻的这种体例,淹没在大量琐碎的注经中。没有通观全局的归纳,以及细腻的分析、长时间的研究,难以总结出来。惠士奇初读,便认为这种“改卦”太过随意、琐碎。如他批评损卦六五的虞翻注说“亦太琐碎”(卷八第23a页)、“仲翔说似此皆无足取,以故其书不传”(卷十第15b页),又说:“仲翔谪居南方,饱食终日,穿凿乾坤,自谓梦吞三画,妄矣。”(卷八第26a页)虞翻曾声称他的徒弟做过奇怪的梦,梦见虞翻饮了一个道士布在地上的六爻中的三爻。虞翻以此作为他受命注《周易》的符征。这种事情有可能存在,并增加了虞翻注《易》的信心。惠士奇斥之为妄,主要还是不能忍受虞翻注经的风格。在惠士奇看来,虞翻“谪居南方,饱食终日”,才有闲暇这么穿凿附会。 他讥讽虞翻:“信口乱道,仲谋逐之,宜矣。”(卷八第15b页)拿虞翻的政治遭遇来嘲讽,确实有点过分了。
惠士奇甚至认为虞翻的体例不如王弼——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弼对汉代取象之学的批判也就具备了合理性。由此可见,尽管惠士奇出于恢复古学的目的攻击王弼、宋学十分激烈;在面对汉注时,他又出现了犹疑。这是因为他并不能从根本上理解汉学的特色,更多地出于“好古”的目的来裁衡汉注与晋宋注。也就是说,惠士奇那里虽然有时褒扬汉注,但还未出现真正的汉学自觉。惠栋对惠士奇的批注也有不满,比如:
睽九四:“睽孤,遇元夫。”虞翻曰:“孤,顾也。在两阴间,睽五顾三,故曰睽孤。”〇惠士奇批:“太凿。”〇惠栋批:“《释名》亦训孤为顾,非凿也。”(卷八第8b页)
丰卦卦辞“勿忧宜日中”,虞翻曰:“五动之正,则四变成离。离日中,当五,在坎中,坎为忧。故勿忧宜日中。”〇惠士奇批:“亦琐碎不成道理。易象难明,又从而乱之。仲翔不如王弼者以此。”夹注:“现有离象,何必又变五为日中。”〇惠栋批:“勿谓无道理,亦自有乾坤。”(卷十一第11b页)
看上引第二条,惠栋应该是读了乃父这么多句“琐碎不成道理”的批注实在忍不住,才写了一句“勿谓无道理,亦自有乾坤”。惠栋已了然虞翻的体例,觉得惠士奇的批注才是不成道理。父子的这种张力,在惠栋自己的著作中体现得不明显,但亦非无迹可寻。《周易本义辩证》(以下或简作《辩证》)兑卦“上六引兑,未光也”一条:
《易说》曰:“凡阳称光。未光者,言九五之光掩于上六也。夬萃五上同义。”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惠士奇《易说》的原文:
说者谓上应三,三体离,故称光。内卦互见离巽,配火木入金宫,火木两弱,故曰未光。愚谓柔顺刚为巽,柔掩刚为兑。凡阳称光。未光者,言九五之光掩于上六也。说《易》者必离而后为光,固矣。夬五亦曰未光,岂离之谓哉。
惠栋显然对《易说》有所裁取,他把惠士奇对“说者”的批评去掉了。此所谓“说者”谓虞翻。《周易集解》的批校有助于我们解释惠士奇的写作风格。按虞翻注谓:“二四已变而体屯,上、三未为离,故未光也。” 惠士奇旁批曰“不可解”,又眉批曰“上应三,三体离,故称光。内卦互体见离巽,配火木入金宫,火强木弱,故曰未光。京氏曰:分贫贱于强弱。此之谓也”(卷十六,第27b页)。据此可推,惠士奇开始读不懂虞翻注(旁批),后来做出了一种解释(眉批),最后在纂辑《易说》时便将自己的这种理解当作是虞翻的说法,称作“或说”加以批判。然而这只是以京房法强说虞翻。虞翻注明谓“上、三未为离,故未光也”,亦即兑卦二、四爻变之正,则为屯卦;但三爻尚未变之正,三若变之正,则内卦离为光,且全卦成既济。今既未变之正,故未光。惠士奇全不解虞翻之意,而横加批驳;惠栋觉其批评欠妥而削去,可算得“干父之蛊”了。
惠栋在自己的著作中,对惠士奇《易说》比较谨慎,因自己的著作要传世,表现的是“四世传经”“咸通汉学”的建构;在这个批校本中,我们则发现了流动而充满张力的父子家学。
惠士奇对王弼以及宋易的批评也时常见到,这影响了惠栋。如以下几条:
屯上六“泣血涟如”,九家易:“伏离为目,互艮为手。”〇惠士奇批:“宋易不讲伏、互,遵晋易也。”(卷二第19b页)
巽九五:“易学仲翔殿其终,后来居上。辅嗣小儿实启宋儒。”(卷十一第26a页)
王弼开宋儒而 汉学绝矣 ,何故又引其说。(卷八第3b页)
坤《文言》“非一朝一夕之故”,虞注:“乾为寒,坤为暑。”〇惠士奇批:“乾寒坤暑,必有本。乾为寒冰见于《易》,坤为暑未闻。后世创为《先天图》,乾南坤北,则坤为寒冰,有是理乎?”(卷二第11a页)
离卦。〇惠士奇批:“乾为寒冰,安得在南?《先天图》出于道家,康节全是道家之学,朱子笃信之,殊不可解。”(卷六第27a页)
前三条是把汉代象数学的消亡归罪于“晋易”,亦即王弼,同时指出宋人恰恰继承了王弼的学风。后两条是直接批评宋人的图书之学。第三条直接提出了“汉学”的名字。
蒙卦。〇惠士奇批:“《参同契》曰:屯以子申,蒙用寅戌,余六十卦,各自有日。案卦图屯子蒙寅,又云申戌,未详。或云子申水生旺之处,寅戌火生库之位。《参同契》又云:朔旦屯直事,至暮蒙当受,昼夜各一卦,用之依次序。亦未悉其详。”〇惠栋批:“四世卦阴主八月,阳主二月。蒙贞于寅,见《乾凿度》。正月为寅。蒙,正月卦也。见孟喜《章句》及《稽览图》。”(卷二第20页)
蒙初六,干宝注:“寅为贞廉。”〇惠士奇批:“寅为贞廉,未闻其说。汉易已亡,干宝犹及见之也。”〇惠栋批:“贞廉当作廉贞。廉贞,火也。寅申有生火。”(卷二第23a页)
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到,惠士奇已经开始着手以《周易集解》《京房易传》《参同契》等为基础来呈现王弼之前的易学面貌。但他未改明末文人矜奇好博的习气,统统取来。又随意批评,尚未确立起对虞翻等人的宗主。这一现象更深层的原因是,“师法”作为惠栋汉学的关键方法,在惠士奇那里还未形成。
惠士奇的浅尝辄止,恰恰给惠栋留下了研究的土地。惠士奇很多地方批注的“未详”,惠栋要努力研究加以解答。在这个过程中,惠栋不仅解决了他父亲的疑惑,而且成功地开辟出了一个新的方向,引领了新的学问潮流。惠士奇批注随处感叹的“汉易已亡”,便是惠栋作《汉易考》(即《易汉学》)的推动力。
《易汉学》自序提到了惠有声“取李氏《易解》所载者,参众说而为之传”,又说惠士奇“尝欲别撰汉经师说《易》之源流”——前者到了惠栋那里就是《周易述》,后者便是《易汉学》。这两部是惠栋易学的核心著述。惠栋皆将之推到家学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