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后文可流 涕者实仅一条,可为长太息者实仅五条,各缺一条,殊不可解。 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 衡决, 犹横决也。古人言直皆曰纵,言横皆曰衡,于事之忤乱无条理者,则横字作去 声读,如曰横逆、曰洪水横流是也。此处若作“横决”,亦当读为去声。 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 此疏陈于文帝时,便谓文帝死后,庙号应称太宗,足见当时风俗近 古。 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以上总序。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 树,犹立也。于京师之外又树立宗室多国,势必相 疑。 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亲弟,谓淮南厉王长,亲兄之子谓齐悼惠 王之子兴居,皆谋反也。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汉之诸侯王,各有太傅有相,是天子所置者。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淮南,谓上文亲弟,谋为东 帝也。济北,谓上文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也。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以上言数年之后,诸侯王必为变,宜早为之所。 假设陛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 此六七人,皆高祖之 臣,封王而叛者。 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仄室之势,犹曰寸 土半阶之势,席犹曰凭藉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 廑与仅同 。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以上言高帝时尚不能禁诸侯王之不反。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 此六七人皆高祖之子弟,封王而叛者。 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虑,音闾,犹曰大抵也。大抵无不帝制自为。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 古人称父子、兄弟曰亲戚。 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言淮南王 为亲弟,济北王为亲兄子,尚不可用芒刃,况今同姓诸王,势尤不可用芒刃矣。 〇以上言反迹已露,则难制之,宜及早施以斤斧。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 在,读如“才”,犹曰仅也。 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 樊、郦、灌三人,皆姓。周勃封绛侯,绛乃其封地之名耳。而《史》《汉》中 多称樊、郦、绛、灌,想当时通称如此,如今日称塔、罗、杨、彭耳。 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封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而后君之。 空而置之,谓存其国土, 暂不封人,待其子孙生后,乃封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以数偿之; 诸侯之地,前颇有削而入汉者,犹今云入官也。仍 当移徙界址,归入侯国境内,待封其子孙时,全数还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制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 犹云大抵无不王也。 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以上言强者先反,宜多建诸侯而分其力。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身虑无聊,言偶有一二牵动,遍身大抵皆痛,无聊赖也。 失今不治,必为痼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盭。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盭。可为痛哭者,此病是也! 以上虑宗室诸侯地大生变, 痛哭之一。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 但 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 斥,远也。候,候伺也。斥候, 犹今之放哨者也。 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皇帝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 汉 之匈奴,南北二千里,东西五千里,而曰不过抵汉一大县,此贾生阅历之浅也。 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典属国之官,专主外国事。后苏武尝为之。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之令。今不猎猛兽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兔,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以上流涕者二,实止言匈 奴一事。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 偏诸,即牙条。今之鬼子栏干也。 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 偏诸,即缏子也。劗,谓缝于衣之领缘也。 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嬖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俗太奢侈、冒上亡等,太息之一。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耰,虑有德色; 言大抵有德色也。 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 公,舅也,儿妇与舅并倨,无礼甚矣。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嗜利, 慈子嗜利,犹云溺爱贪利。 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蹙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馀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 利不耳,即利否耳。 虑非顾行也, 虑非顾行,犹云大抵不顾行之是非也。 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馀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流俗失,世坏败,反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 犹云大抵不动于耳目。 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 维所以系舟,楫所以行舟。 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四维未备,秦俗未改,太息之二。
夏为天子,十有馀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馀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馀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褓,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隃矣; “隃”同“逾”,越也。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见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导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以上教太子一条,太息之三,却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气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不失;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此无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无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耶! 以刑法与礼教层层比较,劝汉帝宜学周不宜学秦。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以上定取舍,重德教,太息之四, 亦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 级,等也。 廉远地则堂高; 廉,侧隅也。 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骂、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太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之矣,吏民常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 绁,谓以长绳系之也。 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搒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奊 胡结反。 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材器职业者,萃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安,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者,逮系长安狱,故 贾生以此讥之。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义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俱安。 夫,犹彼也。《左传》“则夫致死焉”,亦谓彼 致死也。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 不御之权,谓全授以 权柄,不复制御之也。 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以上不挫辱大臣, 太息之五。
奏疏以汉人为极轨,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可流涕者少一条,可长太息者少一条,《汉书》所载者,殆尚非贾子全文。贾生为此疏时,当在文帝七年,仅三十岁耳。于三代及秦治术无不贯彻,汉家中外政事无不通晓,盖有天授,非学所能几耳。
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后世读此文者,疑其称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仓猝不能解者。不知在汉时乃人人共称之名,人人惯用之字,即人人所能解也。即以称名而论,其称淮南、济北,如今日称端华、肃顺也;其称匈奴,如今日称英吉利也;其称淮阴侯、黥布、彭越、韩信、张敖、卢绾、陈豨六七公,犹今日称洪秀全、李秀成、石达开、张洛刑、苗沛霖、奤匪、回匪也;其称樊、郦、绛、灌,犹今日称江、塔、罗、李也;其称郡国,犹今日称府厅也;其称傅、相、丞、尉,犹今日称司、道、守、令也。又以用字而论,其用“厝”字,犹今日用“置”字也,其用“虖”字,犹今日用“乎”字也,其用“虑”字,犹今日用“大致”也;其用“执”字,犹今日用“势”字也;其用“亡”字,犹今日用“无”字也;其用“亶”字,犹今日用“但”字也;其用“几幸”,犹今日用“冀幸”也;其用“隃”字,犹今日用“逾”字也;其用“县”字,犹今日用“悬”字也。由此等以类推,则当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断无不共喻者。然则居今日而讲求奏章,亦用今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