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我就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打了。
因为我上错了厕所,我哪儿知道厕所还分男女啊?我们家就只有一个厕所,如果里面有人,听见脚步声就会咳嗽一声。
我实在憋不住了,犹豫踌躇了好久才冲进去的……
我哭泣的时候想起了它的眼泪。
昨天,父亲像一个金人一样站在霞光里,国槐树旁一堆火,火里烧着一根火钳——当他把它牢牢地捆在国槐树上的时候才从火堆里提起那柄烧红的火钳,我起先和它一样,既不知道火堆里有火钳,也不知道父亲到底要干什么。
父亲让我给它搔痒,我就站在它的身后用小树枝一下一下地挠着它的大腿根部。我有经验,不管是帮猪还是猫还是狗挠痒,它们都会舒服地闭上眼睛躺下来,摊开四肢,放松警惕……
忽然,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钻入了我的鼻孔,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喷嚏,就被它扬起后蹄踢飞了。
我飞了一段距离,才降落,大腿到第二天还疼。
刚才父亲把其中一根烧红了的火钳腿捅进了它的鼻孔,捅穿了两个鼻孔之间的鼻中隔。那股略带烤肉香的焦臭味儿就是这样飘进我的鼻孔的,它也是在那一瞬间受疼才由脑神经下达了飞踢后蹄命令的,我也是在那一瞬间飞起来的,父亲也是在那一瞬间抽出火钳腿然后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丫字形的树枝插入它的鼻孔的。
它被穿了鼻子。
我跟它一样疼得只掉眼泪。
它惊慌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颗颗落在地上,我撇了撇嘴巴,没有哭。因为我很好奇,想快点爬过去看“穿牛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它也很快不掉眼泪了,因为母亲为它端来了一盆兑了菜汤的稀饭。
我盯着女厕所上面那个大大的“女”字——那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一个字——掉了一会儿眼泪,想了一会儿它,去上课去了。
上学并不好玩儿,第一天就挨打。不上学逃学也挨打,母亲用那根柳条狠狠地抽打在我的屁股上,折断成三截,她含着泪发誓,再逃学,一个字,打。
因为我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常常会遇见目光冷峻的狼,所以,八岁才上学。八岁的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比如说它,还没有成年,就被穿了牛鼻子,牵着走。
深秋的时候,我站在花生地旁,望着它四只蹄子深深地陷入松软的泥土中,弓腰向前,牛轭头深深地嵌入它高高隆起的肩头,母亲在前牵着它的鼻子,鼻孔里淌着血,父亲在后,赤着上身,汗津津的,弯腰扶犁,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他们的希望在这泥土里,也在我身上。
如果父亲是那张拉满的弓,大概也是为了射出我这支箭。
它光滑的皮毛水淋淋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脊背上有几道鞭痕,皮毛翻卷,红肿凸起,像几条凶恶的蛇在狰狞地游动。
谁不说咱苦耕田,
吃草干活还挨鞭。
哪是情愿做劳役,
缘于鼻子被人牵……
父亲犁地时唱的歌谣,高亢悲凉,声音直冲云霄,我的目光像一支响箭,追随他的声音,射向高天之外的高天……
在这样的歌唱中,我灵魂颤栗,获得抚慰,感慨万千。不知道它是否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