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酣睡中被叫醒的孩子,迷迷瞪瞪地站在田野之中,大而湿润的眼睛满是迷茫。它微微仰着头,耸动着湿润油亮的黑色鼻孔。
父亲用绳子在它的头上打了个活结,没有用一根光滑的丫字形树枝穿过它的鼻孔。父亲说,它和我一样,正在生长。
初夏的风裹挟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花草的芬芳,让我们一起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它小心地靠近我,伸出它酱紫色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裤腿。
它开始低头用它细长坚韧的舌头卷起青草、野蔷薇带刺的嫩枝,还有刚刚盛开的花朵……这些,都被它的舌头卷进了口腔,很快,白色和绿色的汁液从它的嘴角溢出。
它仿佛接受了现在的命运——从此要在另外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远离母亲。
我用一根柳条帮它驱赶油滑皮毛之上的蚊蝇,它的尾巴偶尔也会抽在我的手背上,会有一阵甜蜜而疼痛的颤栗。
像池塘里才露尖尖角的荷叶,它的额顶鼓着两个鹌鹑蛋大小的包,它的犄角即将从这里长出,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正小心地试探着用指肚去触抚它的犄角,它昂起了头,嘴巴轻微咀嚼,眼睛里有了亮晶晶的光。
它不断耸动着湿润的鼻子,分辨着夏风携带给它的消息……
烟火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花草的气息,太阳的气息,麦穗的气息,淡淡的农药味儿,还有飘渺的歌声,远处马路上汽车的马达声,都在这风里。
突然,它红着眼睛,别扭着脖子,要挣脱我手里的缰绳。
我绷直了双腿,伸过手去攥紧楝树的树枝,跟它讲着好话,求它别走。
我被它在草地上拖行了好远,终于,绳子从满是汗水的手心里滑落。
它微微撅起尾巴,跑成了田野里的一阵黑旋风。
我一边哭喊着追赶,一边恐惧得全身颤栗。
因为我知道这头小牛犊对于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万一它跑了再也找不到了该怎么办?它跑这么快,会不会突然飞上了天?……
好在,虽然我被它甩下好远,但始终能够看见它。
它从田野跑进松林,它迎着风,后来就成了风的一部分,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我跑得肚子一阵阵剧痛,心脏“咚咚咚”像敲门那样急切地敲击着胸腔。
它跑进松林里了,我看不见它了。
我也跑进了松林,闻见了牛群特有的味道,也隐约听见了牛的“哞”叫。
松林里有好大一群牛,它果然就是奔它们而来的。
我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斜着眼睛看因为它的加入而引起的牛群的骚动——它正努力地靠近一头黑色的母牛,但是,却被一头高大的公牛一头顶了个趔趄……
当它从草地上重新站立起来时,那头黑色的母牛扬起后蹄踢向了它的肚子……
我顾不得喘气,提起柳条冲进牛群,左右开弓,见牛打牛,把牛群驱散了,只剩下我的那头发呆失落的小牛犊。
突然,一声响亮的鞭子在空中炸响,那个老头骑着一头老牛,从松林的另一端过来了。
老头我早认识的,邻村的老铁头,单身汉,放牛为生,与牛为伍,靠牛吃饭。总是神神叨叨,每次见我们小孩总要骑着牛现身。
他能让一根长鞭子在空中炸响,他也能用鞭子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把柿子树上的一颗柿子打碎。
我不敢再打他的牛了,再说,那根柳条已经被我打断了。
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寒战,才知道衣服全湿透了。
我扭过头望着它,它不再去靠近那群渐行渐远的牛。只是,它不再吃草,湿润的眼角下两道泪痕把皮毛都打湿了。
这让它的眼睛那么明亮,水汪汪的,黑漆漆的。比最黑的夜还要黑,比最明亮的星还要亮。
只是那双眼睛看了就让人心碎,让人难过。我看了,中饭都吃不下,难怪,它也不想吃草了。
它奔袭追赶的那头母牛,并不是它的妈妈。
它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哪儿去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美丽的大眼睛只是装满忧伤。
至今悔恨,我不该和它一起发呆,应该过去,抱紧它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