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风

舒辉波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父母土里扒食终日劳累却所获无几，也没有什么文化，对待我们，简单粗暴。小时候受了委屈挨了打生气了，就想离家出走。跑进田野，钻进松林，悠悠风过耳。看变幻的云和飞翔的鸟儿，看圆天盖着群山，想象着天尽头山外面的世界会是怎样？心事浩渺，叹息一声，低头看蚂蚁搬家，蚱蜢振翅跃起，野花静静开放，蜜蜂嗡嗡飞翔。

肚子饿了，哼着南腔北调的歌儿，回家。

田野、松林、远山、高天和悠悠的风，这个广阔实则小小的世界，安慰了我。

后来听懂了一首粤语歌曲，才知道，原来小时候，我就生活在那首歌所歌唱的意境里，那是林一峰的《悠悠的风》。

风，悠悠的风悠然在这一刻晚空，

遥遥远山，静静远海，淡淡新月已渐上。

风，悠悠的风，悠悠的风悠然在这一刻晚空，

遥遥晚舟，寂寂晚钟，默默灯火已渐上。

豆腐青菜，咸鱼瘦肉，预备筷子，预备煲汤，

阵阵米香，预备你喜欢的拿手菜……

歌词里的意境全有，除了没有那么丰盛的晚餐。那时农民负担重，勉强能够解决温饱，如果遇到灾年再加上家里同时有几个孩子读书，常常捉襟见肘。所以，大人们没有什么好脾气。不过我喜欢读书，于是常常浸淫在一种臆想的诗意氛围中，所见一切皆有情。

即便是从7岁开始放牛，即便是夏天赤脚走路，冬天没有御寒的冬衣，也没有忽略身边的美与诗意——并且因为一个小孩子天然对于美和诗的敏感，反而让我品尝了许多放牛的乐趣，赤脚奔跑的乐趣。

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偶尔也会对时光中的那个小孩心生怜悯，但是，更多的却是能够凭借记忆，重新温习童年时领悟到的各种美与诗。

《黑将军》这个小说基本上是我逆时光而行，溯记忆之河所得。我从7岁放牛直到20岁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几乎所有的寒暑假都在山坡上放牛，所以《黑将军》里所有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都有发生，我只是在记忆的河滩上捡拾了几颗小石子而已。

在写作《黑将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悠悠的风”。我贴地而行，深情地触抚那片熟悉的土地，和土地上生息的万物。我知道这块土地哪里是平坦的沃野，哪里是险恶的沟壑，哪里寸草不生，哪里水草丰美。我知道它颤栗的欢喜，也清楚它的伤口在哪里。但是写作时，我像悠悠的风，无差别地掠过每一寸土地——那既是真实的乡村，也来自我的记忆。

常常想起艾青在1938年写的那首诗《我爱这土地》：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就像我小时候以为很大然则很小的世界，有各种不完美，却在记忆里完美地永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