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初夏麦子就骄傲得不行,它们喜欢成片成片地站立着,在风里摇晃着颗粒饱满的头颅,喜欢把风的问候一个个地传递过去,交头接耳,耳鬓厮磨,发出“唰唰唰”的轻响。
人们说,这叫“麦浪”。
六年级要小升初,留在学校学习。我们三年级到五年级共三个年级要去给村委“义务劳动”。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来到深山,割那么几大片麦子。
割麦子的时候我就想,等下午割完麦子后,我要去摘杏子。
山上的麦子熟得迟,刚好赶上摘杏子。同学们都说山上有好多杏子树,每颗杏子都又大又圆又黄又甜……我一边割麦,一边想得满嘴口水,也顾不上麦芒把脖子刺得通红一片。
中午就着山泉水吃了两大块锅贴,这下好了,书包除了两本书之外,也空了,刚好可以装杏子。
下午三四点钟,麦子就割完了。
给村领导做饭的老姜头咋着舌说,可惜了,这么好的麦子全被你们这群小畜生糟蹋了。
回头望望身后的麦田,确实有不少麦子被踩踏或漏割了。可是又能怎样?您知足吧,我们这群小畜生有的比手里的镰刀长不了多少。
那时我读三年级,刚好有两个镰刀长。
我多希望同村里的几个同学跟我一起去山上寻找杏子,可是,他们都很乖,听老师的话,要快快地回家。
刘伟华还笑着对我说:“太阳落,狼下坡,逮到大人当馍吃,逮着小孩当汤喝……”
我望了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觉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既无恶鬼,也无饿狼,就提着镰刀背着书包翻山越岭地去寻找杏子去了。
深山老林里的静都是被那些声音给衬的。比如说,突然几只鸟儿拍着翅膀飞过头顶,“布谷布谷”地叫着,由远而近,再渐渐消失;比如,突然,一阵剧烈而快速的敲门声,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再细细循声辨过去,是一只啄木鸟的长嘴巴用人们想象不到的频率敲着树干;比如说,一只孵蛋的野锦鸡,在灌木里蹿了好久,才突然“嘎”的一声大叫,飞上了天……
我昂着头,脖子都酸了,还是没有找到杏子树,倒是被这些声音弄得我一惊一乍。突然就想起早些年放牛时候看见的小猪头。奶奶说,那是狼吃剩下的,留着猪头是“孝敬”天老爷的。
常常在茂盛的青草丛中,忽然一群苍蝇“嗡”地飞起,循着臭味,准能找到野狼吃剩的猎物。
这样胡思乱想一阵之后,忽然觉得头皮发麻,后脊梁发冷,不由自主地回头望。
一回头,竟然看到一棵那么大的杏子树,上面果实累累,把树枝都压弯了。我捂着激动得怦怦乱跳的心走到杏树跟前。树下也是一层黄澄澄的杏子——落了一地,几只啄食果实的小鸟儿见我来了,才不慌不忙地跃上枝头。
真甜!我捡了一颗新鲜的杏子尝了尝,酸甜的汁液自口腔沁入了肺腑……
我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书包实在装不下了,抽出那几本像奶奶的破布卷儿一样的书,犹豫了一下,扔了。反正就要期末考试了,我都会了。
又犹豫了一下,把那几张考了满分的试卷也扔了。
就又可以多装一些杏子了。我一边捡拾草地上的果实一边想着奶奶会喜欢的,妹妹会喜欢的,姐姐会喜欢的,父母也会喜欢的,嗯,还可以给黑将军尝尝……
蜜蜂从花蕊中飞出来的时候,因为收获太过沉重,常常飞得歪歪斜斜——我像贪心的蜜蜂那样,背着满满一书包杏子,侧着身子,走得歪歪斜斜,却志得意满。
仰头望了望天,才忽然发现光线黯淡了许多,难道太阳要下到山的那一头了吗?
我用提着镰刀的右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大声地唱着歌儿为自己打气,鸟儿“扑啦啦”地扇动着翅膀,在丛林中寻找着自己栖息的那棵树……
翻过两座山,穿出密密匝匝的丛林之后,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我看到东山头又大又白的月亮升了起来。
晚风吹过来,我才意识到我唱歌的时候喉咙发紧——不知道是唱歌太久了呢,还是心里的害怕像沉重的暮色一样在一点一点地攥紧我。
我吞了口口水,正准备接着唱不着调的歌谣时,突然感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随着我——有时,我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上厕所或走夜路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可是,回头望,却什么也没有。
今天,这样的感觉让我的头皮发麻,而且,不敢回头望。可是,越是不敢回头望,越是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
或者说,我感觉到了一种让我紧张而恐惧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正像夜色一样,一点一点地包裹着我。
它的脚步轻轻巧巧,落地无声,就像霜落在草地上,月光落在水面上……
我大吼一声,唱起了国歌。
我唱得铿锵有力,渐渐地觉得这样的恐惧只是自己吓自己,是一种错觉,可是,当我唱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时,心里又“咯噔”了一声,嗓音和声调全变了。
我想,我不能跑,也不能慌张,更不要回头望。
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回头望,可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只瞟了那么一眼,牙齿便开始“咯咯咯”地打颤。
一条比我平时看到的狗要高大很多的东西,和我在同样的月光下。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瞟,我还是看见了它的尾巴拖垂着。
奶奶说过,狼和狗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狗喜欢摇尾巴,而且,尾巴打卷向上,而狼则拖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