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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憋老头儿”的恶作剧

我们大院里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别看只是一个厕所,对于我们大院的孩子来说,那可是一个重要的地方,说它是我们的儿童乐园,真的一点儿都不过分。

它在大院最后面,一面墙紧靠我们大院的外墙,另一面墙靠着我家的山墙。从那里上房很方便,因为厕所的墙角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砖头之类的东西,就像无形中放在那里的梯子,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房顶。踩在灰色的鱼鳞瓦上面,我们可以先跳上我家的房顶,然后像狸猫一样随便跑到所有人家的房顶上。

那时候,老北京的房子上面盖的都是一层鱼鳞瓦,那种瓦一片一片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只有一层层地盖在房顶上面,才会看出它们的特别。特别之处,首先它们真的像鱼鳞一样,从这家的房顶到那家的房顶,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连接起一条条硕大无比的鲤鱼,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天际线。无风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静卧在房顶上;有风的时候,它们在风里面就像游动了起来,云彩在身旁那么一飘,就像在天上飞的神鱼。

特别之处,还在于任我们成天踩在上面那么疯跑,它们就是一点儿也不坏,真的很结实。单个儿看,每片瓦都不厚,一踩会裂,甚至碎,但一片片的瓦铺在一起,铺成了一面坡的房顶,就那么结实。它们是一片瓦压在一片瓦的上面,中间并没有泥粘连,像一只小手和另一只小手握在了一起,可以有那么大的力量,也真是怪事,常让那时的我好奇而百思不解。

其实,那时房顶上疯跑的游戏,平日里并没有任何内容,但形式带给我们的快乐大于内容,能惹得邻居大骂却又逮不着我们,便成为我们的一乐。当然,要说我们最大的乐,一是秋天摘枣,一是国庆节看礼花。

那时,我们从厕所的墙角爬上房顶,还可以通过厕所的房顶跳到徐先生的房顶,然后跳到院子里的那三棵枣树的树梢上面,摘到顶端最红的枣吃。虽然枣树离房很近,但从房顶飞跃到枣树上,是一个很危险又很刺激的游戏,需要灵巧,更需要胆量。那是大人们指着枣树骂我们的时候,也是女孩子仰着脖子看我们的时候,那目光里带有惊奇,又带有赞赏,是让我们男孩子最为逞能的时候。

每逢这时候,九子最显威风,他能从这家房顶跳到另一家的房顶。特别是我家房和徐先生家的房隔开一点儿距离,从徐先生家的房到枣树也有一点儿距离,他却一下子能从我家房顶一步跃到徐先生家的房顶,再一步又跳到枣树上,就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站在地上的街坊们看见了,会指着九子大骂: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看摔断了你的小腿!他却昂着头挺着胸脯子得意扬扬,他觉得那一刻自己特别像英雄好汉,哪个英雄好汉不会飞檐走壁呢?

打枣一般都在中秋节前一天,有时候,会赶上国庆节紧跟着就到了。打完了枣,下一个节目就是迎接国庆了。国庆节的傍晚,扒拉完两口饭,我们会溜出家门,早早地爬上房顶,占领有利地形,等待礼花腾空。那时候,即使平常骂我们最欢的大妈大婶,也网开一面,一年一度的国庆礼花,成为那一天我们上房的通行证。由于那时没有那么多的高楼,晚霞中的西山一览脚下。我们的院子就在前门西侧一点,天安门广场更是看得真真的,仿佛就在眼前,连放礼花的大炮都看得很清楚。看着晚霞一点点消失,等候着夜幕一点点地降临,就像等待着一场大戏上演一样,我坐在鱼鳞瓦上,心里充满期待,也有些焦急,不住问身边的大哥哥大姐姐:礼花什么时候放呀?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让我们期待和焦急的,不仅仅是礼花点燃的那一瞬间,更是礼花放完的那一刻。由于年年国庆都要爬到房顶上看礼花,我们都有了经验,随着礼花腾空会有好多白色的小降落伞,国庆那一天一般都会有东南风,那些小降落伞都会随风飘过来。燃放礼花的那一瞬间,我们会稳稳坐在那里,看夜空中色彩绚丽的礼花,绽放在我们的头顶。但降落伞飘来的那一刻,我们会立刻大叫着,一下子都跳了起来,伸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妈妈晾衣服的竹竿,争先恐后去够那些小小的降落伞。当然,最拼命抢降落伞的是九子。为了抢降落伞,他没少跟别人打架,本来降落伞就快要到别人的手中了,他上前一步用竹竿把降落伞挑了过来,哪个孩子能干?不打架才怪呢。

当然,有时候,九子再能耐,再不讲理,也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因为降落伞够得着够不着,很多时候全凭风的大小和自己的运气了。还因为那一刻,附近四合院的鱼鳞瓦顶上站满和我们一样的孩子,在和我们一样伸着竹竿够降落伞。风如果小,就被前面院子的孩子够走了;风要是大,降落伞就会像诚心逗我们玩似的从我们的头顶飞走,九子挥舞着再长的竹竿,也是鞭长莫及。

除了上房找乐之外,厕所里还有另外一种游戏,更是我们乐此不疲的,那里是另一个九子大显身手的地方。自从大华来到我们大院之后,特别是他私生子的身份在大院里传遍之后,厕所的这样一个游戏的功能,得到进一步的扩展。

厕所虽然挺宽敞的,在我们大院里,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当初,建大院的时候,就是主人一家人住,一个厕所够用了,谁想后来陆续搬进来那么多人,到了上厕所的时候,就显得紧张了。全院十多户人家,老老少少,一般都得到那里方便,一早一晚,要是赶上人多,着急的人就只好跑到院子外面大街上的公共厕所方便。

厕所有两个蹲坑,但外面有一条过道,很宽阔,显示出当年的气派来。走过一溜儿足有三四米长的过道,然后有一扇木门,里面带插销,谁进去谁就把插销插上。我们孩子中常常有嘎小子,不用说,是九子带的头,想出的坏招儿,在每天早上厕所最挤的时候,跑进去占据了位置,故意不出来,让那些敲着木门的大爷和大婶们干着急没辙。当然,以前我跟着九子,也没少干这样的恶作剧。

我们管这个游戏叫作“憋老头儿”,是我们童年一个最能够找到乐子的游戏。当年大院建这个厕所的时候,没有想到居然在上百年过后,会成为我们的儿童乐园;更没有想到,厕所过道的那一面涂成青灰色的山墙,成为我们孩子的黑板报,大家在“憋老头儿”的时候,用粉笔或者石块往上面信笔涂鸦。通常是画一个长着几根头发的人头,或是一个探出脑袋的乌龟,然后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大字:某某某,大坏蛋,或某某某,喜欢谁谁谁之类。自然,前者的某某某是个男孩子,后者的谁谁谁是女生。当这个某某某上厕所时,一眼看见了墙上的字和画,猜想出是谁写谁画的后,就会把某某某几个字涂掉,再写上一个新的某某某,要是一时猜不出是谁写的,就在旁边写上:谁写的谁是王八蛋!

大院的孩子,已经无形中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九子为首的一大帮,一派则是孤零零的大华一个人。大华那时确实很孤立,除了我还能偶尔偷偷和他说几句话表示友好和同情之外,没有一个孩子理他。当然,除了私生子野孩子的原因之外,也有怕九子的因素在内,便像我一样,有的孩子想略微表示一下同情也就不敢了。九子的一头明显占了绝对的上风,弄得大华抬不起头,惹不起,就尽量躲着我们。

九子的领袖的地位似乎是天生形成的,甚至有些遗传。九子的父亲是铁路上开火车的老司机,长得人高马大。他家一共九个孩子,都随父亲,个个是大高个儿。九子是老疙瘩,上面的哥哥姐姐都比他大许多,早都工作了,有的结婚,在外面单过。现在,家里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六姐和九子就伴儿。九子的父亲年岁大了,火车开不动了,当了工会主席,铁路局开大会,常常坐在主席台上,我们学校曾经请过他给我们学生做过报告,讲在旧社会怎么受压迫,他怎么领着铁路工人罢工的事。他讲话的劲头儿,爱用手势比画,很有点儿领导的范儿。九子对他父亲很崇拜,他的领袖的范儿,是有意识向他父亲靠拢的结果。

当然,也可以说是九子就有这个天分。我们大院里的孩子,不管上学的,还是没上学的,自然而然地都围着他转,他说什么,大家都信服,也照着办。国庆节的晚上,如果九子不第一个从厕所的墙角爬上房,哪个孩子,即使早都已经吃完了饭,也不敢一个人先上房。后院里那三棵枣树,枣熟的时候,他不发话,哪个孩子也不敢上树,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孩子都猴子似的噌噌爬上枣树,用不了多大工夫,枣就都被“乒乒乓乓”地打了下来。他说自己不够吃,就没有一个孩子敢吃一个枣。他说得把枣给各家分分,大家就用洗脸盆盛枣,每家送去一大盆。带领着我们大院里的一帮孩子,干好事的是他,干坏事的也是他。孩子形成了习惯,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口哨,就能够把全院的孩子们,都像招鸟一样招过来。

九子已经忘记了他视大华为好汉的话了。因为私生子这个词儿,他对大华的评判,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从巅峰滑到了低谷。他决心要把大华搞臭到底,不仅仅是为了和私生子这个词儿做斗争,更是为了正义而战。九子要占领舆论阵地,厕所的那面墙,成了最好的地方。首先,九子招呼着他的那些小喽啰们,把平常“憋老头儿”的工夫用到了大华身上,每逢大华要上厕所时,十有八九被憋。好不容易进去了,一面山墙上写满的都是“方大华是一个黑孩子”“方大华有妈没有爸”之类的话。同时,九子像提溜儿一件旧衣服一样,把大华的外号重新提溜儿了出来,在山墙上写满:红脸儿方大华,小姑是他妈!还在字的旁边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光头,一个长发。大华气得擦了一遍,墙上很快又出现第二遍同样的内容。

大华只好不再上大院里的厕所,宁可跑到大街上去上公共厕所。有一次,大华拽上我,要我陪他一起跑到大街上的公共厕所里去。那时他还是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希望在困难的时候我能给他一点儿援助。因为大华知道,这种“憋老头儿”的把戏,虽然以前我也常常跟着九子一起做,但是,九子拉着我让我在山墙上也写“红脸儿方大华”之类的话的时候,我总是没有写而找借口跑掉了。望着大华眼巴巴的眼神,我心想天很早,才刚刚亮,九子那个懒蛋准还赖在被窝里没有起来,就跟着大华跑出了院子。

就那么着,我陪大华到大街上的公共厕所去了几次。那个公共厕所离我们大院很远,我们得跑两三百米,每次都像是冲刺似的,你追我赶的,迎风呼呼直叫,特别地来劲。那样子,在大街上很惹人眼目,以为我们是在练跑步,或者是在抽疯。这时候,大华显得很高兴,忘记了一切的不愉快。他明显跑得比我要快,每次却总会放慢脚步等我赶上去再跑,到最后让我领先,像百米比赛撞线一样胜利,跑进厕所。

有一天下午放学,刚刚走出学校的门口,我看见九子突然一面墙似的横在我的面前。他一步步走近我,鼻子尖都快顶住了我的鼻子尖,眼光很凶地死死地盯着我。他比我高出将近一头,那一刻,让我有一种刚学过的《伊索寓言》里的狼和小羊的感觉。他就是站在河的上游的狼,我就是站在下游的羊。他是特地在这里憋住了我,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一定是要我不能再理大华。

果然,他把这话说出了口。

听见了吗?

我没有说话。

他用手拽我的耳朵,拽得我耳朵生疼,又问了我一遍:你聋了怎么着?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然后,他挥挥拳头:你是想尝尝“栗子暴”的滋味怎么着?

我怕他,只好点了点头。

不行,点头不算,你必须说话答应!你又不是哑巴。

这时候,许多学生都围了上来,好多是我们大院里的,是九子的同伙。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起着哄,在等着看笑话。有人围了上来,九子就像围了场子耍把戏的猴子,听见了锣声,更来了情绪。

我只好答应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再不陪大华上厕所了。

不光是不去厕所,是不理这个野孩子了!你照我的话,再说一遍。

我只好屈辱地说了一遍。

九子才领着那帮人叫喊着如鸟兽散。 eL/roUpNN4NujDtykh+k3F5sr6t8ydeFBMvJomIzBO7xzDuoTf3AGwnCVGLfHk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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