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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眼睛里一粒容不得的沙子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我们大院?在我们院,别看每家每户都有墙隔开,甚至有院子隔开,但,那些墙和院子都像是纸做成的,而且都是透明的。谁家有什么动静,都能够一耳朵就听到;谁家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一眼望穿。然后,经那些好事而爱咬耳朵根子的街坊,交头接耳、有声有色那么一传,很快,就像风一样吹遍我们大院的角角落落。

春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大院前院的丁香花谢了,后院的枣树开满细碎的小白花的时候,徐先生和方老师家来了个私生子的事情,已经满院皆晓了。也不能怪那些街坊们多嘴,就连我们孩子们都异常好奇,没有不睁大一双眼睛的。

不过,如果事情只是在大院的街坊们之间私底下流传,倒也不会惹出大事。怕就怕传到徐先生和方老师的耳朵里,那可是容易后院起火呀。

那天,是个星期天,正是各家吃晚饭的时候,徐先生家里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细心的街坊听出来了,是饭碗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听到大华和他大姑的哭声,紧接着,是房门被甩开的“砰砰”声,小姑拉着大华的手,跑出了屋,跑出后院,“噔噔”的脚步声,像一阵“噼噼啪啪”的雨点儿掠过,他们两人一直跑出我们的大院。紧接着,就听见大姑嘤嘤的哭泣声,还有就是徐先生嘀嘀咕咕的骂声,我听不清徐先生在骂什么,但是,“野孩子”这三个字,因为不断地从徐先生的嘴里像蹦豆儿似的蹦出来,还是能隐隐约约地辨别出的。

我从来没有听见徐先生这样粗鲁地骂人,而且声音这样地响,这样地狠。徐先生一直都是个挺斯文的人,是个讲究喝啤酒品咖啡的人,是对我们大院任何人,包括我们孩子,都是盯着你的眼睛,点着头,和和气气地又极其礼貌认真地听你把话讲完的人。更重要的是,“野孩子”这三个字,就是“私生子”呀,甚至比“私生子”还要粗俗,还要恶劣,还要显得咬牙切齿恶狠狠。

“野孩子”这三个字,不再是从街坊们的嘴里,而是在徐先生嘴里边迸出来,就像一只扑腾蛾子,从虫蜕中脱壳出来,最终得到了证实一样,让我感到原来大人们猜测的没错,那不是一只蝴蝶,真的就是一只扑腾蛾子。过去所有对大华的印象,所有和大华有关所发生的事情,在这一刻都发生了变化。好像原来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而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这个真实,浓缩起来就是这三个字“野孩子”。这三个字,那样不可饶恕,那样让我感到大华的不可理解。

在那一瞬间,我的眼前,除了晃动着大华的身影,就是他脸上的那块红痣。大华整个人已经变形走样,模模糊糊,仿佛从泥塘里走出来,浑身黑乎乎的;又像是从燃烧的大火里走出来,烧得我心里发烫,烧得我眼前一片黢黑。我觉得大华就在那一片大火中跑,不知是被烧死,还是被烧焦。我真的担心他,又憎恨他。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野孩子”“私生子”这样的词儿?而这个“野孩子”,这个“私生子”,为什么又偏偏是他?

那一天晚上,一直到很晚了,大华和他小姑也没有回来,他大姑和徐先生都没有出去找找,他们两人就那么坐在屋子里,没拉亮电灯,就那么坐在黑暗中,一个沉默着,一个低声啜泣着。

倒是好心的街坊们着急了,相互喊着:快去找找他们娘俩呀,别再出什么事!他们谁也没敢敲响徐先生家的房门,就派我们孩子上街去找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我妈和我爸都又急又气,冲我喊道:你和大华不是好朋友吗?你还不赶快去找找!

我那时不知怎么搞的,竟然不大情愿,嘀嘀咕咕顶了一句嘴:他是野孩子!

我妈冲我肩膀上打了一巴掌:瞎说什么?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我爸说:孩子就是孩子,什么野孩子?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人家大华!

我只好走出家门,先到东跨院找到九子,想让他和我一起去找大华,人多力量大。他正在洗脚,看样子就要睡觉了。他把脚丫子从盆里拿出来,用毛巾擦了擦脚丫子,谁想到他竟然比我心里想的还要极端,他对我说:野孩子,野孩子你懂不懂?野孩子就在野地里跑,找他干什么?说着,端着盆,走出屋,把水往院子里一泼,回屋睡觉去了。

我又去找别的孩子,所有人一看九子没出来,都不愿去。我只好一个人跑出院子四下寻找。夜色幽暗,那时,街灯昏黄,跟萤火虫似的,不大亮,一想野孩子这个词儿,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怕漆黑的夜色中有什么鬼魂出现,脚步也沉了下来,竟然不敢往前走。

忽然,听见背后叫我名字的声音,回头一看,是我妈,像有了援兵一样,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我妈一溜儿小步紧跑到我的身边,对我说:看你一个人跑出来找大华,怕你害怕。我跟着你一起找吧。

到底是妈,最了解我,也是对刚才打了我一巴掌的弥补吧。我们一直找到街的西口,都到了前门楼子,也没有找到大华和他小姑的人影。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憧憧,我心里又有些害怕了,别真的出什么事吧?大华和我一样,还是孩子呀。又一想,他是跟着他小姑的,不会出什么事的。但是,这大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别急,你好好想想,平常你们总在一起玩,大华会到什么地方?

我妈的话提醒了我,我对我妈说:到后河沿找找吧!这附近他都还不熟,就熟悉那一片,兴许在那儿。

果然,在后河沿的护城河边,大华坐在一棵大柳树下面,望着河水发呆。我拉着他的手,让他回去,他死活不肯回去,说他们明天就坐火车回太原!我非常奇怪,回太原干吗?你这才来北京几天呀!大人吵架,还不是常有的事,能一吵架就拍拍屁股走人?

他打断我这样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劝说,反问我说:你知道为什么吵架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无法回答他,立时哑嗓。愣了半天才问:你小姑呢?大华说小姑已经在旅馆里订好了房间,正在里面生闷气呢!

我妈让大华带路,赶紧向旅馆跑去,临走时嘱咐我,让我先回大院,向大人报告。我知道,小姑那脾气,谁也拧不过她,我妈是怕自己一人劝不动她。我跑回大院,向大人汇报。大人们不敢劝徐先生,就去劝方老师,方老师跑到后河沿的旅馆里,不知说了什么样的好话,才和我妈一起,在第二天大清早把大华和他小姑劝了回来。方老师一个劲儿地谢我妈,说耽误我妈一宿没睡觉,像陪太子读书一样,一直陪着她。

那天,大华没有去上学,他小姑也没有去上班,两人待在屋子里,整整待了一天,一直到晚上,大华他大姑方老师下班回家,做熟了饭,把饭菜端进屋里。而那天晚上,徐先生没在家,一个人跑到前门楼子西边的华北楼,吃烤肉去了,一直连吃带喝到人家饭馆打烊。从来没有见过徐先生喝得有些醉意,摇摇晃晃,踩着棉花一样,风摆柳枝似的回到了家,什么话也没有说,倒头就睡下了。

这一天的事情,瞒不过大院那些火眼金睛的街坊们。我所担心的徐先生和大华的大姑小姑的再次争吵,没有发生。从那天之后,徐先生再没有一次旧事重提。徐先生和方老师家,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云彩已经飘过来了,阴影已经罩下来了。不知道大华和他小姑心里会怎么想,我们大院的街坊们却开始杞人忧天起来了。

这娘儿俩!这样的脾气,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也别怪人家徐先生,你是带着孩子,投奔人家来的,还老冲人家犯狗怂脾气?人家又不欠你的。

是啊,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

……

街坊们这样议论着,已经分成两派——徐先生和方老师,大华和他小姑,各站一边。奇怪的是我们孩子,这个夜晚也成为一道明确的分界线,那样明白无误地只站在一边,和大华拉开了距离。首先,上学放学,九子不再和大华一起走了;星期天我们大院的孩子玩的时候,也不再带大华了。就是我心里想安慰一下大华,在这样的气氛下,在九子虎视眈眈的目光下,竟然也不敢轻易地走到大华的身边了。大华就像是一条鱼,从水里被甩到沙滩上,一下子被孤立起来。

我只是在后来越来越感到自己有些可耻,因为我虽然在那个晚上到后河沿的护城河边找到了大华,但心情是矛盾的,有些替大华担心,又有些不情愿,而且对于突然扣在大华头上“私生子”的这顶帽子,也多少有些反感和抵触的情绪,好像他是件脏衣裳,我不愿意拿衣裳,怕脏了自己的手。更重要的是那天以后不久,迫于九子的威胁,我竟然那样快又那样决绝地就背叛了大华,一屁股坐在九子那一边,加入了九子有意孤立大华的孩子群里面去了。大华毕竟救过我呀,不过是才两个多月的事情,就这样快地被我像扔掉一件脏衣裳一样扔掉了吗?真的是小孩的脸像天气一样说变就变,一会儿晴的,一会儿就阴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小孩子的心思,就是这样的简单,自以为是的一腔正义感,被书面慷慨的词汇理所当然地替代,以为天就应该很蓝,水就应该很清,眼睛里哪里揉得进一粒沙子?一切,就因为大华没有父亲,是个私生子,是个野孩子。私生子,野孩子,就是他的罪恶,就是我们眼睛里那一粒容不得的沙子。 fGdOK9Pb3D2nDS69WKXbditi/VQb0pYgLxG9J2SZhGmUW8JbhONwhDau+mixbAq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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