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大华来到我们大院,让我们多了一个小伙伴。特别是我向九子他们讲了大华救我的事情,九子瞪大眼睛连声说:这家伙够意思的!够份儿!是条好汉!
九子夸人用的最高的词儿,就是好汉。那时候,他爱听戏匣子连阔如说的评书《水浒传》,他觉得梁山第一百零九位好汉,就应该是他九子。尽管九子还叫大华的外号“红脸儿”,但很爱和大华一起玩。这对于九子来说,是一个奇迹,因为他仗着比我高一个年级,长得又高又壮,常常爱欺负人,尤其爱欺生。因此,和人家打架惹祸的事常发生,让人家的家长领着哭哭啼啼的孩子,告状告到家里来,弄得满院的人都知道。他妈常骂他就是浑球儿一个,他爸没少用扫帚疙瘩揍他。
他能这样待大华,让我十分高兴,觉得九子也不总是浑球儿一个,有时候挺仗义的。我当着九子的面,夸奖他的仗义,他说:不是我仗义,我就愿意和好汉一起玩!
我笑话他:那你也是条好汉了?
当然!好汉对好汉,你没见棋盘上怎么写着的,这叫作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嘛!
我问他:那你说我是不是好汉?
他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是,你顶多算是好汉的朋友!
我不服气地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打仗的时候,好汉要赤膊上阵真枪真刀玩命的,你行吗?你这单薄的身子骨,顶多是在旁边摇旗呐喊,站脚助威。
我知道,九子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但他能把大华放在和他对等的位置上,我还是挺高兴的。
不过,大华听见九子叫顺了嘴总是叫他“红脸儿”,挺不高兴的。但看九子对他还是挺友好的,不好意思和九子当面锣对面鼓地翻车,就对我说:你跟九子说说,让他别叫我外号行不行?
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是侧着身子,把他的右脸冲着我,把有红痣的左脸偏向一旁。后来,我发现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这成为他的习惯动作。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红痣,不愿意人议论他的红痣,当然,更不愿意听到九子给他起的这个外号。
我找到九子,九子起初一翻白眼说:叫“红脸儿”怎么了?“红脸儿”是关公,“白脸儿”是曹操,“红脸儿”不好?那以后管他叫“白脸儿”!
九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四六不分,净矫情歪理。我对九子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行不行?人家毕竟救过我。再说了,人家新来乍到,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叫好汉吗?
别说,从那以后,九子还真的不叫大华这个外号了。他一不叫,我们大院那帮他的喽啰孩子们也就不叫了。
开学的时候,大华和九子在一个学校,还在同一个班,常常是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来,挺能玩得来。自然,大华也非常高兴,本来他就爱玩,哪个小孩子不爱玩呢?后来,我和大华越来越熟越来越好了以后,他对我说,他小姑要带他来北京之前,他特别不愿意来,为了这个,还和他小姑赌气好几天不说话。他说他有两怕:一怕自己脸上的这块红痣被人嘲笑,二怕自己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小伙伴,能在一起玩呢。他没有想到,他一直忧心忡忡的这两怕,在我们大院里,都不成问题。这简直让他有些喜出望外,觉得比在太原原来的学校还要好。有了我和九子,有了全院的孩子,和他玩得都不错,整天像一群小鸟一样,满院子飞来飞去,欢快地叫个不停,大华也整天眉开眼笑。他左脸上的那块红痣,也不那么显眼了,甚至大多时候让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
那时候,我们大院的孩子上学,都在第二中心小学和贾家花园小学这样两所学校。贾家花园小学没有完全变成公立,还是所私立的小学,是新中国成立以前在一家私人花园的基础上改造的学校,比起我上学的第二中心小学,花树成荫,还有一个挺大的操场,要漂亮,也宽敞。我们学校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用原来一座废弃的破庙改造的,显得有些憋屈。刚建校的时候,庙里还住着和尚,后来,渐渐把大殿改建成礼堂,配殿改建成老师的教研室,好多原来住和尚和香客居室的房子,改建成了教室,那时候,包括我们大院附近几条街的孩子们,上贾家花园小学,还是上第二中心小学,显示着各家的经济水平,贾家花园小学是私立的,学费要贵些,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反正都是小学校,还是能省就省些吧,都把孩子送到第二中心小学。第二中心小学就非常拥挤。
据说,当年成立贾家花园小学的时候,徐先生还在银行当行长,给学校捐过一笔为数可观的钱。那时,方老师刚从外地来北京,和徐先生结婚,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便到贾家花园小学当老师,教算数课,一教教到了现在。徐先生觉得这份老师的工作,很适合方老师文静的性格,在给学校捐款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这一步棋,算是捐款的一个条件吧。徐先生没有想到的是,十来年之后,他的那笔捐款还能起到后续的作用,便是大华到贾家花园小学上学,也成了顺理成章很自然的事情,没费什么周折。当然,这一次,学校看的不仅是徐先生的面子,也看着方老师的面子。
那时候,大华和九子上五年级,还有一年半就考中学了,大华的小姑就是想让大华到北京来上一个好的中学,然后好考大学,才一门心思带着大华从山西太原跑到了北京,投奔大姑来的。
这些都是九子告诉我的。九子他妈好打听事,是我们大院里的消息灵通人士。很快,九子就已经和大华成为好朋友。九子曾经不止一次赞赏地对我说:大华够厉害,体育倍儿棒,特别是跳高,我们谁都没他跳得高。他还会剪式呢!
我睁大了眼睛,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剪式,特别好奇。我读了中学之后,看到郑凤荣打破了女子跳高世界纪录的消息,用的就是剪式,才知道什么叫作剪式。其实,九子和我一样,也是什么都不懂,却煞有其事地和我比画,告诉我剪式的姿势是什么样子,怎么个跳法。
很高级呢,你说大华他是怎么学会的?九子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情,接着神气十足地说:刚到我们学校没几天,大华就进了校田径队了!
看九子说话神气的样子,好像进了校田径队的是他自己。能够让一直特别傲气的九子佩服一个人,是不容易的,九子服过谁呀?天老大,他老二,在我们大院里,九子是孩子王,我们一帮大小孩子都得听他的吆三喝四。这让我很高兴,因为大华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介绍九子认识的。大华很快就融进了我们大院的孩子群中。放了学,尤其是星期天,我们不是一起满院子疯跑,就是跑到后河沿的护城河边,或者爬上城墙疯玩,惹得各家的爹妈都骂我们:一天价就知道疯跑傻玩,一点儿不知道抓紧时间学习,人家大华刚来,再把人家孩子给带坏了!
不过,很快,我发现,大华的体育尤其是跳高那么棒,刚到学校里没多久就赢得老师和同学的瞩目,很有取代九子孩子王的地位,这让九子心里不怎么舒服。尽管口头上九子夸奖大华跳高不错,心里并不服气。每天放学回来,我都会看见他领着我们大院里那一帮小喽啰,聚集到前院空场的沙土地上,他一定拿出他妈妈晾衣裳的那根竹竿,让两个小孩一人举着竹竿的一头,当成跳高的横杆,他跑到老远处,开始助跑,往那根晾衣竿上跳,而且,也学着大华剪式的样子。如果跳过去了,他会让那两个孩子把手臂伸高,让晾衣竿跟着升高,他再跳。大多时候,在升高的晾衣竿面前,他一次次地跳,是一次次失败的。我站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生怕惹恼了他。我看得出来,他是想练跳高超过大华呢,他可不想让大华拔尖儿,取代了自己孩子王的地位。
九子的这点儿心思,我看大华也是看出来了。大华只是爱玩,不想和九子争这个孩子王的头衔。他常对九子说,九子厉害,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大院里,一帮孩子都服他!有九子在我身边,班上的同学不敢欺负我,我得谢谢九子!这些话,明显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对九子友好的态度,更是对九子的尊重。这让九子很受用,心里平衡了许多。久过不去的晾衣竿,他也就不再去练了。
有个周末的晚上,大华要我和九子到他家玩。大华特地对九子说:我家有全套的《水浒传》的小人书。大华的邀请,让九子很高兴,他一定觉得这是大华对他友好甚至是讨好的表示。要不大华怎么会知道九子喜欢看《水浒传》的小人书呢?而且,无论对于我,还是九子,甚至全院的孩子,这确实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因为大华没来之前,徐先生和方老师家,我们大院的孩子谁也没有去过。徐先生和方老师两口子深居简出的,他们家对于我们全院人来说,都有些神秘。再说,他们家又没有小孩,只有小孩才招小孩呢,这叫作吸铁石作用。所以,大华说要我们到他家去玩,说他家有好多好看的小人书,我和九子忙不迭就跟着他去了。对于九子,《水浒传》的小人书很有吸引力,对于我,小人书倒不是主要的,我主要是想看看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进了大华的屋子,和我想象的太不一样,原来以为得多神秘,得有好多我没见过的家具和摆设,可是,和一般的家里没什么两样,就是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一张一头沉的写字台,靠墙贴着个大衣柜,还有大华和他小姑拎来的那三只皮箱。对面的墙上,没有一面镜子,后来听大人们说,原来大衣柜的一侧有面长长的穿衣镜,对面的墙上也挂着一面圆镜子来着,大华他小姑来之前就让他大姑用一块三合板把大衣柜那一侧的穿衣镜换了下来,又把挂着的那面圆镜子摘了下来,在墙上贴上一张年画。那张年画很打眼,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手里都捧着一只洁白的和平鸽。那时候,这张年画很流行。我家也有一张,只是没有他家的新。
大华正撅着屁股趴在床底下找小人书,床底下有一只大纸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小人书,还真是全套的《水浒传》。他告诉我们是从太原带来的,就装在那个大雪天他来我们大院时提的皮箱里。开始,他小姑不让带,东西够多的,还带这些书压箱子?他就哭,小姑没办法,只好让他把书装进了箱子里。我心想,要不箱子怎么那么沉呢。
九子如获至宝,翻着小人书连说:这本我没看过,那本我没看过。这时候,听见窗外有叫大华的声音:大华,怎么不把你的同学领到书房里看书呀?起初,听那声音,我以为是大华的大姑,等她推门走了进来,原来是他的小姑。
那是我第一次正面见他的小姑,离得那么近,几乎面对面,能够闻得到她的脸上有一股刚刚用过香皂之后留下的淡淡的清香。不过,说心里话,她的声音和大华大姑很像,身材和大华大姑相差不多,但模样远不如大姑俊,而且,脸上总像刷着一层糨糊,板着面孔,特别爱教训人,像我们学校里教导处的老师。她一见我和九子,就说:就是你们给我们大华起外号的吧?小孩子得学会尊重别人,怎么可以……
这都是多少天以前的事情了,她还秋后算账,九子没听她说完,拉着我就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瞬间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大华手里拿着小人书追了出来,对我和九子说:我小姑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们别在意!说着,把几本《水浒传》的小人书塞在九子的手里。
九子的气来得快,散得也快,听大华这么一说,又拿着小人书,拉着我们两人到大街上疯跑去了。
小孩子看人的年龄常常走眼,那时我总觉得小姑比大姑要小许多,大姑显得有些苍老。也许是因为大姑的衣着总是灰蒙蒙的,而小姑的穿戴要鲜艳得多,她那鲜艳的色彩,喜鹊登枝似的总能够招惹人们的目光。大姑书房一面墙的书柜,遮挡住了半屋的光线,由于地面返潮,书的气味有些发霉。而小姑家简洁清爽,新洗的干干净净的床单;散发的肥皂淡淡的味道和阳光温煦的气息,这大概也是让我觉得她们两人年龄差异的原因吧。
两人的性格差异更大。大姑矜持,平常不大爱讲话,但性情温和,出出进进的,端庄大方,不大爱着急;小姑是属炮仗捻儿的,点火就着,一着就烟火弥漫得吓人。她特别爱朝大华的大姑发火,我家离她住的房子最近,听得真真的。这一点让我特别不理解,是你领着你的孩子投奔的人家,再说,人家大姑也没有招惹你呀,你凭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冲人家发火?她朝大姑发火的时候,如果徐先生在旁边,也不劝,就像没听见,没看见,这更让我不理解,就那么由着性子听凭她发火?好像一家人都欠着她的!
有时候,即使他们家里拉上窗帘,我也能够看到映在窗帘上她那张牙舞爪的影子。而大姑总显得那样低眉敛气,逆来顺受,从来没看见她反驳过一次。所以,那时候,我对大姑充满好感,而对这位小姑总是印象不佳,心想大华怎么能够跟着这么一个姑生活了这么多年!
我们大院里从来不缺乏好事者,他们所关注的和我们小孩子完全不一样,就像大华脸上的红痣,不是他们关注的主要问题一样,小姑大姑的脾气不同,也不是他们关注的主要问题,他们一直关注和猜测的是,小姑带着大华从山西来的时候,无论大姑还是小姑,都说大华是二姑的孩子,还说二姑有病去世得早,大华才一直跟着小姑。那大华的爸爸呢?哪儿去了?再说,就因为大华,小姑才一直不结婚吗?年纪轻轻的,带着一个孩子再嫁的女人有的是,孩子又不是她的,怎么就不行?这一串跟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的问号,是我常常听到的大人们的议论。在他们看来,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结婚,一定是有问题的。当然,带着一个孩子是问题之一,脾气暴躁也是问题之一,但在他们看来绝对不是问题的全部或主要部分,他们认为主要问题在于,所谓二姑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不存在的,大华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孩子,而且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带着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拖油瓶,才是她始终无法结婚的根本原因。他们对此津津乐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分析得头头是道。
私生子?
那时候,私生子,无疑像是一发重型炮弹,立刻在我们大院里炸响。说老实话,以前,在书中见过这个词儿,觉得那只是书里面才会有的事情,离我老远老远的,远在虚无缥缈的地方,就像童话和寓言故事里那些能说我们人话的狮子或驴子,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怎么能够真的有会说人话的狮子或驴子呢?所以,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碰上一个真实的私生子的。那只是大人世界里面的事情,是为了惩戒大人的事情。
现在,这个私生子,不再只存在书里面,不是会说话的狮子或驴子,而就在我的面前。这是让我没有办法接受的现实,再次面对大华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像不认识他一样,他显得那样陌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像是突然会说话的狮子和驴子。而且,特别奇怪,再看他的时候,已经被我几乎忘记的他左脸颊上的红痣,又忽然醒目了起来,像是死灰复燃突然又烧着的火一样,烧得他的脸通红,也烧得我的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