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
(《传习录》下,三一七)
即便能够穷究草木的道理,又如何能反过来端正自己的意识(心)?
读书学做圣贤,无疑是宋明理学家的共识。但如何才能成为圣贤?自南宋以来,便有“道问学”与“尊德性”这两条为学进路之争。
朱熹与陆九渊均为南宋大儒,但两人在很多思想观点上却不断发生争吵,“道问学”与“尊德性”之争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环。朱熹曾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道:自子思以来,儒家从事学问的道路主要在“尊德性”与“道问学”这两项工夫上着手,而陆九渊所做的工夫“专是尊德性事”,而我 (朱熹自称) 平时所讲的工夫则在“ (道) 问学上多了”;并说,陆氏的毛病是看书不仔细,常常“杜撰道理”,来掩盖学问上的缺失,而我虽在“义理上不敢乱说”,但在“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因此,从今往后我也应当自我反省,“去短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 (《朱子文集》卷五十四《答项平父》)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朱熹是在反省自己,意图消弭与陆氏之间的矛盾冲突,本意是好的。然而在陆九渊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具体不知朱熹这封书信中的说法是如何传到陆九渊那里的,但对朱熹欲“去两短,合两长”的调停态度,陆氏以为断断不可,他反问道:“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 (《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
很显然,陆九渊为学的立场是做道德内省的修养工夫 (“尊德性”) 为第一序,而追求外在事物知识的格物工夫 (“道问学”) 则是第二序的,两者之间的先后秩序是不容紊乱的。因此,在他看来,他与朱熹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本来,就人生的成才过程来看,“尊德性”不能永远第一,“道问学”也不能永远第二,两者应当是彼此交叉、互相联动才对。而陆九渊的担心是如果一味强调“道问学”,有可能导致一生皓首穷经,而忘却了做人的道理,这样的后果对于强调伦理实践的儒家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但朱熹则担心如果过于强调“尊德性”,便有可能导致整天只会把道理说得天花乱坠,而对书本知识、外在事物的道理全然不顾,这样的结果对于强调“博学于文”的儒家来说同样也是令人担忧的。
因此,朱熹主张由知识成就德性,而陆九渊则主张由德性统领求知,这就开启了宋明理学中“理学”与“心学”的两大为学路径的争论。
王阳明的看法显然偏向于陆九渊,对朱熹将“尊德性”与“道问学”分作两事的观点颇为不满,他指出:“晦翁言子静以尊德性诲人,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其实质就“是分尊德性、道问学作两件”。 (《传习录》下,三二四) 在阳明看来,朱熹不论在心与物还是在心与理的关系问题上,都不免犯了二元论的错误。同样,在“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关系问题上,朱熹也犯了二元论的错误。
关于“道问学”与“尊德性”的关系问题,阳明的基本立场在于:“道问学”不能脱离“尊德性”,所以“尊德性”才是根本之工夫。同时,阳明也承认“尊德性”不是“空空去尊”,仍然需要“问学”。但阳明所说的“问学”并不意味着“更与德性无关涉”的问学,而必须是在“存此心,不失其德性”的前提之下的问学。 (《传习录》下,三二四)
于是,在经历过格竹失败、龙场悟道以后,阳明对朱熹的格物穷理说法提出了批评:“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在他看来,《大学》这部经典的核心不在“格物”,而在“诚意”。随着晚年“致良知教”的提出,由于良知是“意之本体”,故“诚意”工夫又须置于“致良知”工夫领域才能落实。而在阳明看来,“致良知”就是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上。所以“致良知”工夫便可同时包含“尊德性”与“道问学”两项工夫。可见,阳明之所以说“尊德性”和“道问学”应当合一,其根据正在于他的“致良知”学说。
总起来看,阳明的“致良知”就是教人如何做好人,以此来统领做人和做学问的全过程。这也意味着,在阳明来看,做人比做好学问更重要、更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