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康震

徐波是我的学生。十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话不多，显得有些内向，但给人踏实的感觉。入学后，他很快确定了博士论文选题，随即分专题开展研究，稳扎稳打，研究理路清晰，学术思维成熟。完成博士学业后，徐波去南方的高校工作。我们见面机会虽少，联系依然密切。他始终专心学术，笔耕不辍，时有佳作，颇具见地，也一直在精心完善博士学位论文。现在，这部《北宋京东文人集团研究》要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他嘱我为序，也正好借此机会说几句话。

徐波的博士学位论文，我们曾多次交换过意见，比较熟悉。现在经过多年打磨、修整，再次展读，确有焕然一新之感。现择其要者，略述一二：

一、勇于追踪学术前沿。仁宗时期的京东文人集团，其重要成员如孙复、石介等人，积极参与北宋前期政治改革，是儒学复兴、诗文革新的重要力量。对这一群体的研究也是宋代文学界的前沿课题。徐波勇于追踪这一课题，特别选取自觉结盟的思想与活动、“东州逸党”的命名原因及文化意义、复兴儒学的思想与策略、经学与文学的关系、“太学体”的实质五个议题，沿着活动策略、思想演进、文学创作三个维度，全景呈现京东文人集团的时代面貌。其中许多思考和看法，优化了学界已有认知，修正了学界既有观点，机杼独出，别有新见。

比如对“太学体”的辨析就饶有兴味。许多学者认为：“太学新体”是“太学体”的前身，是孙复、石介等人反对时文、矫枉过正的产物，它将古文发展引入歧途，阻碍了古文健康成长。本书细致爬梳文献史料，严谨考辨史实、概念，得出这样的结论：“太学新体”与“太学体”有内在联系，它们都与科举制度改革密切相关。但二者又存在显著差异。张方平反对科举制度改革，欧阳修倡导庆历贡举改革，二人的目的和衡文标准不同，他们分别指认的“太学新体”与“太学体”之间没有连贯性。张方平立足反对打压“太学新体”并将责任归咎于石介，而欧阳修所抨击的“太学体”则与石介、孙复等人并无直接关系。这个结论当然可以再讨论，但勇于追踪学术前沿，在实证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学术观点，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二、善于发现并提出新问题。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徐波就很善于发现、提出新问题，这也是本书的一个显著特点。针对京东文人结盟，王水照、祝尚书、葛晓音等前辈学人主要研究“为什么结盟”，本书勇于突围，善于发掘，提出京东文人集团“如何结盟”，作者经过详细文献梳理，认为石介对结盟发挥了关键作用。石介看似“泰山学派”代表孙复之门人，但孙复能够从落魄举子一步步走上“文宗儒师”高位，是石介通过“筑室山东”“推为先生”“广为举荐”等一系列运筹努力实现的，最终组建起以孙复为中心的京东文人集团。简言之，门人石介才是老师孙复的“伯乐”。作者将京东文人结盟及其思想、学术的转型过程还原为生动鲜活的历史现场，让“习以为常”的文学史、思想史在作者笔下变得“耳目一新”“焕然一新”。

本书还提出了不少有趣的关键问题，比如：京东文人复兴儒学的行动策略是什么？“东州逸党”被贬谪的具体罪名是什么？解经之文和注释有什么联系？作者对这些问题都尝试从较新的角度予以开掘，很有意义。

三、言必有据、论必有证。如题名石介的《与长官执事札》，收藏界、书法界向来视为传世真迹。但本书指出，这篇札子文字错讹，文意不通，且与宋人王令《上县令书》内容高度重合，显然是对后者的抄录。石介文集中收录了三封写给范思远的书信，学界普遍认为范思远即为范讽。作者根据书信中的官职称谓，以及张方平《酬范思远》一诗推定范思远乃范讽之子。再比如，很多学者依据颜太初《东州逸党诗》认定“东州逸党”为一诗人群体。本书认为这一结论过于武断。作者根据司马光《颜太初杂文序》、叶梦得《石林燕语》相关记载，查阅少有学者关注的《责范讽等诏》，明确了范讽、石延年等人被贬罪名为“结党”。作者进一步证得颜太初写作《东州逸党诗》时在孔道辅幕下，而孔道辅与范讽在“废后之争”中因立场对立而结怨。颜太初写作《东州逸党诗》的直接动机当与此相关。所以作者的结论是：“颜太初作《东州逸党诗》讥斥‘逸党’得到了台谏势力的支持和响应，以孔道辅为首的台谏与范讽在‘废后之争’中产生严重的分歧，引发了台谏打压范讽的集体行动，最终朝廷贬黜了以范讽为首的‘东州党’。”简而言之，“东州逸党”是对范讽、石延年等京东士人的否定性称谓，颜太初与台谏所指认的并非文学群体，而是政治朋党，以往将“东州逸党”单纯视为“诗人群体”是不准确的。总之，这一类的大、小考论贯穿全书，俯拾皆是，逻辑严谨，强有力地支撑着作者的论点，也纠正了不少沿袭已久的谬误，体现了作者厚实的文献学功力和融通的文学理论知识，也奠定了这本书深厚周密的学理基础。

当然，这部书也有可提升的空间。书中花费大量笔墨探讨京东文人的儒学思想和策略，固然很好，但从整体上来看，全书文学性研究明显不足，许多相关诗文文本仅是考论证据材料，很少开展独立的文学本体研究，还有些考证也略显琐碎饾饤。然而瑕不掩瑜，总的来说，作为第一部系统研究北宋京东文人集团的著作，这本书有新意，有深度，有广度，丰富了北宋文学史、思想史的研究。

我与徐波相识十余年，看他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十分感慨，也十分欢喜。这本书是徐波学习、研究的一个小结，也是一个新的起点。相信他也一定会拿出更多更厚重的学术成果来！徐波喜欢喝酒，也颇有酒量，我们在一起时没少喝。忽然想起几句老杜的诗，写在这里与徐生共勉：“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是为序。

甲辰年清明前后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