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有一处提到“猫”,经常被认为是最早关于猫的文字记录。《诗经·大雅·韩奕》中,有这样一段:
蹶父孔武,靡国不到。
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
孔乐韩土,川泽 ,
鲂 甫甫,麀鹿噳噳,
有熊有罴,有猫有虎。
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韩奕》是一首对西周时期韩侯国首领的颂词。韩侯国是西周分封的诸侯国之一,毗邻燕国。《韩奕》的这一段借用蹶父选婿韩侯的事件,来称颂韩侯国优渥的自然水文条件和富饶的物产。“川泽 ,鲂 甫甫”指的是其境内水域密布,水产丰富;“麀鹿噳噳,有熊有罴,有猫有虎”指的是韩侯国盛产各类珍贵动物的皮毛。
不过,这里的“猫”不是体型类似家猫的野猫,更不是被人类驯化、登堂入室的家猫,而是与熊、罴、虎等归为一类的凶猛野兽。东汉郑玄《诗》注中说:“猫,似虎,浅毛者也。”《尔雅》云“虎窃毛谓之虦猫”,郭璞注“窃,浅也。《诗》曰:‘有猫有虎’”。这里所说的“猫”,是一种毛短类虎的猛兽。《尔雅》又记载“狻麑,如虦猫,食虎豹”。这种长得像虦猫的动物狻麑,郭璞注中认为就是狮子,“即狮子也,出西域。汉顺帝时,疏勒王来献犎牛及狮子。《穆天子传》曰:‘狻猊日走五百里’”。
《诗经》中的这只猫不是今天的猫,古今学者大都有共识。宋人陆佃曾认为这里的猫就是捕鼠之猫,受到其他学者的普遍反对。明人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中认为:“按释兽之文,猫即虎之浅毛者,以上下文熊罴虎类之,知是猛兽,非捕鼠之猫也。”清人顾栋高《毛诗类释》中直接反驳陆佃:“熊罴猫虎皆山中猛兽,害人之物,严粲曰四者能为人患。如陆氏说,则是家畜之猫尔,岂可与三者并列乎?今世山中有虎能伤人畜,人呼为山猫,若真虎则不多见。意当如白虎、黑虎,如甝虪之类耳。”清人姚炳《诗识名解》中也说:“其状必狰狞异常物,而乃以寻常捕鼠者当之,真鄙琐之见矣。且捕鼠之猫何地蔑有,而独韩以为乐耶?”清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编》中也说:“猫,非捕鼠之猫。”
应该说,在这一时期,凡典籍中所记载的“猫”,都不是今天我们认知中的猫。东汉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豸部”对“猫”字有过阐释:“猫(貓),狸属,从豸,苗声。”即猫是狸的一种。接下来,许慎在同一部首中又对“狸”进行了阐释:“狸(貍),伏兽,似䝙。”而“䝙”这种动物,郭璞在对《尔雅·释兽》的注中说:“今䝙虎也。大如狗,文如狸。”可见从猫到狸再到䝙,那时所说的猫应该是一种较现在的家猫体型更大,且具有与猛虎同等攻击性的猫科动物。《逸周书·世俘解第四十》中也提到过猫:“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猫二……鹿三千五百有八。”这里说的是周武王狩猎时捕获的野兽数量,其中老虎二十二头,而猫却只有两只,这里的猫是类似虎的猛兽。根据以上种种线索,有人猜测先秦古籍中凶猛的“猫”,也许是分布在亚洲东部和南部常绿森林里,并广泛活跃在我国境内的云豹。云豹是大型猫科动物中体型最小的一种。也有人认为是山猫、猞猁之类,不过这些猜测显然都无法完全得到学术证实。
《诗经》中的“猫”是大型野兽,而今天的家猫一类的动物,在当时往往称之为“狸”。
先秦时期,野猫并没有被人们驯化,在大部分典籍中,“狸”是和人类生活有交集、能够捉老鼠的野猫。《吕氏春秋·仲春纪第二》中说“以狸致鼠,以冰致蝇,虽工不能”。《韩非子·扬权》中说“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西汉的典籍中也多将野猫称之为狸,如《说苑·杂言》中有“骐骥 ,倚衡负轭而趋,一日千里,此至疾也;然使捕鼠,曾不如百钱之狸”的记载。《盐铁论》有“鼠穷啮狸”的记载。在西汉时期,人们和野猫的互动更加频繁,甚至把捉捕的野猫在市场上销售,作为捕鼠的重要工具,这也可以看作是当时人们尝试驯化野猫的努力。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古人的语境里,“狸”不仅仅指野猫,也包括其他动物,如猫狸、虎狸、九节狸、香狸、牛尾狸(玉面狸)等等。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兽部)中总结说:
狸有数种∶大小如狐,毛杂黄黑,有斑,如猫而圆头大尾者为猫狸,善窃鸡鸭,其气臭,肉不可食。有斑如 虎,而尖头方口者为虎狸,善食虫鼠果实,其肉不臭,可食;似虎狸而尾有黑白钱文相间者,为九节狸,皮可供裘领,《宋史》安陆州贡野猫、花猫,即此二种也。有文如豹,而作麝香气者为香狸,即灵猫也。南方有白面而尾似牛者,为牛尾狸,亦曰玉面狸,专上树木食百果,冬月极肥,人多糟为珍品,大能醒酒。张揖《广雅》云∶玉面狸,人捕畜之,鼠皆帖伏不敢出也。
可见被古人请来抓老鼠的,不一定是野猫,也可能是其他野生动物。例如被人捉来用于捕鼠的玉面狸,就是今天俗称果子狸的动物,是灵猫科、花面狸属的食肉动物。古人偶尔也将狐狸称为狸,但不多见,一般是将其简称为狐,或直接称狐狸。
猫被作为能捕鼠的野猫的代名词,出现很晚,大约是在东汉三国时期,很可能是受到佛教译经的影响。《礼记·郊特牲》中“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说的是不是野猫,下文中还会讨论。
《庄子·逍遥游》中记载庄子跟惠子说:“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大意是:“难道你没见过野猫吗?身体匍匐在地上,等待那些出洞觅食或玩乐的小动物。它们东跳西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旦陷进猎人的圈套,必死无疑。还有牦牛,身体像天边的云,这样的个子够大吧,却不能捉老鼠。”《太平御览》中所引《尸子》,有“使牛捕鼠,不如猫牲之捷”,显然是从《庄子》这段文字所化出,只是将“狸”改为“猫”,这是后代人修改过的痕迹。
汉代东方朔曾在《答骠骑难》中用猫来讽刺大将军霍去病:“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将以补履,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麟 耳蜚鸿骅骝,天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深堂,曾不如跛猫。”就算你是千里马,如果让你在深宫里去捉老鼠,那就连个瘸腿的猫都不如。这段文字明确出现了“猫”字,而且和捕鼠联系在一起,似乎是猫在西汉就被称为猫的证明。但是这段文字被归为东方朔的作品,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出处是唐代欧阳询所编的《艺文类聚》,所标注的出处是《东方朔传》。但这段文字并不见于《汉书》东方朔本传,所以这里的《东方朔传》并非是《汉书》本传,而是一部已经失传了的关于东方朔的传奇记录,类似的作品大多是南北朝时的作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和西汉刘向《说苑·杂言》中的“骐骥 ,倚衡负轭而趋,一日千里,此至疾也。然使捕鼠,曾不如百钱之狸。干将镆 拂钟不铮,试物不知,扬刃离金斩羽契铁斧,此至利也。然以之补履,曾不如两钱之锥”几乎一样,显然是从后者改写而来。《说苑》的文字受到了《庄子·秋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的影响,但只是取其意,《东方朔传》则完全是对《说苑》文字的抄袭,只是《说苑》中的“狸”被改成了“猫”。
猫被广泛地称之为猫,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本章中还有一节讨论《孔丛子》中记载的孔夫子为猫弹琴的故事,其中便使用了“猫”字,事实上《孔丛子》是三国时魏人所作的伪书。
四川绵阳三台金钟山汉代壁画中的狗拿耗子图像
有意思的是,也许是由于当时的野猫野性难驯且较难捕捉,先秦两汉时期还保留着“狗拿耗子”的传统。《吕氏春秋》就记录了齐国的一个“善相狗者”,受邻人委托要去寻找一只会捉耗子的狗。一年后,他终于为邻人寻来了这只“良狗”。但是在邻人家养了数年,“良狗”却从未捉过老鼠。相狗者说,正是因为这是只好狗,所以它的志向在于捕猎獐、麋、野猪等野兽,而不是小小的鼠辈;如果想让它捉老鼠,就得捆住它的后脚,让它不再有野心和奢望。邻人听了,果真捆住了良狗的后腿,狗也真的从此开始捉老鼠了。
在位于四川绵阳三台的金钟山汉代崖墓群中,也出土过“狗拿耗子”的画像砖。不过,在同时代的徐州凤凰山汉墓祠堂石刻中,拿耗子的主角又回到了猫。比起身为杂食动物的狗而言,猫这种肉食动物是小型啮齿类动物的天敌,的确比狗更适合承担捉拿耗子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