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岳飞本人军事生涯的惊艳亮相,却无助于整个宋辽战局。宋军第二次伐辽取燕之役再次以悲剧加黑色荒诞喜剧的形式收场——就在岳飞剿灭相州惯匪之后不久,由降将郭药师和西军宿将杨可世率领的宋军、常胜军共计六千“奇兵”夜袭燕京,在燕京防务空虚的情况下,没花多大力气就攻入了城内。但随后,宋军却错误地让“汉人皆登雉堞,指摘契丹、奚等家,诛戮万计,通衢流血”,激起了城内非汉族军民的殊死反抗。接着又因军纪败坏、公然抢掠而丧失了行动效率,还未攻克南京辽皇宫,就在城内街道上“饮酒,攘夺财物,纷然恣淫”。两个大昏招,让燕京城内战局持续胶着,导致宋军未能在辽军萧干率部回援前解决战斗,反而被驰援而至的萧干所率部伍和守城辽军内外夹击,最终全军覆没,只有郭药师、杨可世等几名主将和极少部分士兵趁夜色缒下城墙,逃出生天。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让人目瞪口呆:兵溃燕京后没几天,统领宋军前沿主力驻扎在涿州(今河北省涿州市)一带的刘延庆及其长子刘光国、三子刘光世,误以为辽军大军来袭,居然自行焚烧辎重营帐,仓皇后撤。冷兵器时代,大军驻扎常常绵延数里,有效的通信手段却不多。各部将士通常要靠看主帅所在位置的旗帜方位和其他信号确认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所以刘延庆父子这一烧一撤不要紧,数万大军看见后也自乱阵脚,在其实根本没有敌军攻击的情况下纷纷拔营南撤,结果慌乱中失去秩序,“自相蹂践”于路,随后又被趁乱追袭的辽军狠狠咬了一口,一直追杀到宋辽原边界白沟河一线,死伤之多,“莫知其数” 。
与宋史研究泰斗邓广铭先生和小说家徐兴业先生的揣测不同,其时身隶真定府“敢战士”队伍的岳飞,大概率不会参加奇袭燕京的战斗。不过当时从前沿败退的各路宋军,有相当一部分是退到了真定府及周边驻扎,其中包括一大批马上就要开始发光闪耀的将星,比如后来与岳飞交情深厚的未来川陕之战宋军主帅、时年三十岁的吴玠;吴玠的同胞弟弟,仅比岳飞年长一岁的吴璘;以及刚刚在滹沱河上阻击追袭辽军并获得小胜,此年已经三十三岁的韩世忠;甚至可能还有数年后先被岳飞醉酒误打几乎丧命,后来却终于成为岳飞得力部下还在岳家军旗下打了平生唯一胜仗的原辽国汉将赵秉渊。只不过此时,赵秉渊在宋军中的名声,可能要比初出茅庐的岳飞更为响亮。因为宋军第二次伐辽取燕的攻势,就是在九月以赵秉渊配合主将高凤在易州“尽杀耶律,夷契丹” 、献易州于宋为序幕而正式启动的……
所以岳飞虽未亲历战斗,却仍能充分感知这场大败的惨痛和耻辱。从后来岳飞与河北招讨使张所谈论燕京之役的对话来看,这场大败,特别是荒唐的致败之由,无疑和当时早早来临的漫天大雪、奇寒天气一样,给岳飞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朝廷一方面好大喜功,浮躁冒进;另一方面却又全无成算,用人乏术,搞砸了事情之后更是只知道捂盖子使银子,涂脂抹粉来掩盖前线将士百姓的血泪。上层官僚几乎无人知兵,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军事统帅们昏聩无能,既贪功冒进又贪生怕死,而且相互之间倾轧不休,对士兵也毫无体恤之心;普通士兵军事素质退化严重、军纪废弛,说是大宋官军,其实比起土匪,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出身贫苦的平民百姓,从军前岳飞当然不会对北宋末年官场与军队的腐败全无了解。但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终归还是不一样的。何况他初次从军,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以如此猝不及防又空前惨烈的方式,接触到了军队和官府中最为腐朽黑暗的一面,内心遭遇的冲击和情绪上的波动,恐怕不啻惊涛骇浪。
而就在岳飞的理想在现实前陡然黯淡下来时,生活又给了他另一个沉重打击:他的父亲岳和,因病在故乡汤阴去世了。按照宋代礼制,他必须立即回乡奔丧并为父亲守孝。于是岳飞的第一次从军之路,到此猝然结束。尽管只要再等几天,任命他为承信郎以赏相州平匪之功的委任文书就该批复下来了。但在天性至孝、对父母极为眷恋的岳飞看来,这点功名和立即返乡为父亲致哀守孝的责任,以及竟然未能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于是他没有继续等这纸官告,而是立即动身离军,踏上返乡之路,等于主动放弃了即将到手的从九品武职。
不过,尽管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并不留恋已经失去了意义的“敢战士”队伍,但当回望白雪覆盖下的太行山,和“使廨雄盛,冠于河北一路” 的真定府城池时,岳飞的眼神中仍然难免惆怅和不甘——不是遗憾自己唾手可得又意外失去的官职,而是忧虑大宋的国运和百姓们将来的命运,痛惜自己刚刚绽放出光芒就被现实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的理想。而当温馨的少年时代和对军旅生活的浪漫化想象同时终结在一片阴寒之中,之前成长过程一直较为顺利的天才青年,能扛住如此沉重的连番打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