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上阕
南宋建炎元年
七月,也就是公元1127年8月下旬到9月,对驻扎在南京应天府
的近十万宋军将士来说,是人生中极为艰难的一段时光。
艰难来自前途的不确定,以及只能被动等待的煎熬:两个月前的五月一日,宋徽宗第九子、年仅二十一岁的康王赵构,在他们的护卫下于南京应天府登基称帝。作为靖康之难后宋徽宗皇帝赵佶仅存于大宋疆域内的亲生皇子,这位新“官家”
的合法性无可置疑,登基是人心所向。人人都盼望年轻的官家能给时局注入青年人的活力,奋天子之怒,还都东京。甚至再进一步,亲统大军北伐,救国救民于水火,终结猝然降临的乱世。
然而,赵构虽然在登基第五日就任命了名满天下的抗战派领袖李纲为相,却也同时任命了两名亲信——一直以避敌议和为主要政治主张的中书侍郎黄潜善、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分兼御营使和御营副使,执掌兵权。
到本月,赵构再发诏令,命相关官员准备将元祐太后
及六宫妃嫔迁往扬州。
紧接着,新官家又派人到东京开封,将大宋历代官家的神主牌位,由太庙迎请至南京应天府。
……
种种迹象都表明,新君不但不想还都东京,还有南渡长江之意。
就是这个信号,让驻扎在南京应天府的宋军将士人心惶惶。这支宋军是赵构登基前以“河北兵马大元帅”身份,从河北(今河北省中南地区)、京东(今山东省大部分地区)各州县陆续招至麾下的勤王军,军中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居多。朝廷南渡,意味着他们要背井离乡,深入陌生的江南地区甚至更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因为弃土避敌而被千夫所指、愤恨嘲笑……都不难想见。而且,由于乱起仓促,这些人的妻儿老小有不少未能按宋军传统随军而行,而是留在了原驻地。倘若自己跟随大军南下,被抛在身后的老弱妇孺,该如何在遍地战火的北方故土上求生?
但不随朝廷南下,前途也不会更光明。留在北方,意味着直面强敌,九死一生。在朝廷大踏步后撤的情况下,留下的部队难道不是君王的弃子?不仅随时都可能直面金军军队的攻击,还可能被遍布北方的金军、溃兵、土匪……慢慢绞杀殆尽也无人存问。
最后,还有一个终极问题,很多人现在还不敢公然议论,甚至想都不敢想,却不妨碍它本身如一头盘踞在前的猛兽,虽然面目尚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但遥遥传来的危险气息,已经足够让人战栗:
官家南渡后,还可能再回来吗?
所有的疑问都关乎自己和亲人的悲欢离合、生死存亡;但所有的疑问,又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甚至连出言议论都不能。随着朝堂上不同派别官员间的角力渐趋白热化,这种等待靴子落地、利剑降下的焦灼感和无力感,像野火,也像瘟疫,越积越重,越传越广,将城池狭小的应天府死死笼罩在“人心未安”的低气压下,即使初秋的新凉天气,也不能缓解半分。
打破窒息的惊雷出现在七月底八月初的一天。这一日,忽然有官吏来到御营使司军中军(天子亲军之一部)的驻地,找到中军统帅——中军统制官张俊,宣布了来自最高统兵机构枢密院的一道命令:
御营使司军中军有一名官至武翼郎的小军官岳飞,日前不循职守,擅自越级议论军国大事。现决定革去此人军职,贬为平民,并令其立即离军还乡,不得稍有迟延。
听到命令的主将张俊不禁愕然:早在今年四月岳飞正式被拨入他麾下之前,他就听说过岳飞——这人在去年十二月官家刚在相州开府募兵时,就投到了当时的大元帅府军前军主将刘浩麾下,“从龙”时间比自己还早一个多月。之后,这个不过二十五岁
的年轻人几乎参与了大元帅府所有重大军事行动,仗仗对阵的都是旁人闻之色变的金军铁骑,却奇迹般地做到了每战必捷,很快从手下只有百余名兵的基层苦力,升到了部伍近千人的中层军官。要不是今年二月初跟着刘浩从前线撤回后,他就一直待在后方拱卫大元帅府,没再捞着仗打,大概还能升得更高。
如此罕见的勇士,张俊总体上是欣赏的,虽然这个岳飞有两个习惯让他很头疼:一是太看重军纪,尤其反感部下骚扰百姓,对胆敢违纪之人执法极为严厉,绝无说情余地;二是禁止主将对下属私设刑罚、随意打骂,甚至连支使小兵们干点私活儿都不准,总之禁止一切法外的虐待、压榨。
作为同样从基层军官干起、只是出道比岳飞早了十几年的老行伍,张俊在这两点上都和岳飞恰好相反:他觉得士兵只要听话就是好兵,除此之外其他的条条框框都没必要较真;同时他也习惯了拿倒霉手下泄火出气,有时甚至会以折磨犯了军法的士兵为乐。虽然岳飞现在还不至于连他也管,但有这么个对下严而不酷的部属在身边比照着,难免让他手下那些一直以为挨主将打骂驱使是天经地义的官兵们,心里多了不少指指戳戳。不过,现在是乱世,有个特别能打的部下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张俊一直坚信一点:人都是看利害、随大流的。只要自己笼络有术,这位现在清如水、直如弦的“小岳武翼”
,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被“原地转化”到自己更习惯的轨道上。
没想到,还没等他琢磨出怎么让小了他足足十七岁的岳飞快点“懂事”,岳飞就作了这么大的死。张俊一瞬间竟有些轻松,但也恼火万分:这大元帅府军中头一把“撒手锏”到了自己手下以后,还一仗没打、寸功未建呢!自己白受了几个月的不自在,却没沾到半点儿光,真是倒霉透顶。
所以岳飞这次这个“越职言事”,到底说了些啥?又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居然能让一帮重臣屈尊过问一个平常根本不看在眼里的小军官,还非要将其开出军队不可?
在一片震惊和狐疑中,传令官吏给出的解释让张俊和其他闻讯的军官士兵们差点儿惊掉下巴:
岳飞此次“越职言事”,竟是自己动笔写了一篇足有好几千字的长文,直接投到了当时的“大宋信访局”登闻鼓院。而登闻鼓院的官吏,不知道是到了这时候还在老实打卡认真履职,还是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真把文章从信箱里拿出来递上去了……
然后就是接到这篇文章的高级官员们——很可能正是执掌最高兵权的枢密院正、副使黄潜善、汪伯彦本人,再倒霉点也许还有官家本人——打开上书,一看头几句,就看到作者指责他们不但不能辅佐新皇北上收复失地,还要筹划南渡,“有苟安之渐,无远大之略”
。是可忍孰不可忍!至于“苟官”的具体名单,不光有一直在张罗对金议和的黄潜善、汪伯彦,连向来被天下人视为恢复疆土之希望的李纲都没放过,即使李纲此时给皇帝的建议,仅仅是去关中或南阳地区暂驻以图后举,比起汪、黄建议南渡扬州的计划,已经积极多了。
不仅如此,上书还特别强调:如果这帮中枢执政水平不行,那么“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要是领导瞎指挥,我们前线卖命的将士再能打也白搭,早晚会被坑死!末了,在把当朝重臣批了个遍之后,上书又吁请皇帝尽快还都东京,亲统大军北伐,认为只要把握住军兵复仇心切、故疆民心可用的机会,再利用好敌军新占领土尚未巩固,对宋军也疏于防备的窗口期,就一定可以尽复失地。
老实说,这封上书指出的问题、提出的建议,倒也不是只有岳飞一个人看出来、说出来。至于点着宰相、枢密使的名字大批特批,虽然狂妄了些,但有“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违者不祥”
的太祖祖训镇着,本也算不得特别离经叛道。
然而现下毕竟是非常时期,很多本朝前、中期通行的政治游戏规则,都渐渐有些行不通了。比如,刚过去没多久的靖康之难中,东京城里一个名叫司文政的教坊乐工,就因为上书言及天子而被枭首示众,引得城中士论一时大哗。再如,赵构登基前夕,大元帅府中有个早先奉钦宗之命给赵构传送密诏的小军官侯章,也因为公开议论靖康之难的种种细节,被赵构亲自下令治罪,最终被定为金军奸细而被公开处斩。
如此高压的手段下,言者无罪的传统摇摇欲坠,又正逢政坛大佬争斗已酣、图穷匕见之时,哪能容一个小军官突然插进来,颐指气使?外加黄潜善、汪伯彦其实也知道自己的主张不得人心,深恐上书内容一旦传扬开,会引发更大的变乱,所以很快就给出了处置意见。
至于为什么没让岳飞步司文政、侯章的后尘,可能是因为岳飞毕竟不是教坊艺人和一般小军官,而是有奇功在身又颇得人心的御营勇士,黄、汪一党怕处罚太过,反而更容易在敏感时期激发舆论风潮,所以不但没有开刀杀人,而且连命令文书的行文都很克制,没用什么严厉措辞申斥岳飞,只是强调“越级议论本职外事务”的违纪性质,以求尽量淡化事态,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听明白了始末因由的张俊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的他还不懂多少官场门道、前朝掌故,但跟着赵构、汪伯彦、黄潜善等人混了几个月后,他已经深知保富贵的要术之一,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尤其不要掺和什么北上还是南下、抗敌还是议和的国家大计。所以他一面连连保证此事纯属岳飞个人胆大妄为,绝无私下串联;一面当即令人去军营中找来岳飞,对之宣读了枢密院的命令,亲自监督岳飞脱下军服、交还军官证“告身”,卷了行李由几个亲信士兵押送出军营辕门。
好在岳飞自己也干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辩白求恳的话,只叉手应了个喏,就沉着脸将上峰的要求一一照办,毫无犹豫惶恐之态。张俊再次暗暗吃了一惊。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敢完全放心,直到押送岳飞出城的士兵前来复命,说已经亲眼看着岳飞出了应天府城北城门,一去无踪,才总算松了口气。
这般果断处置,让原本隶属于岳飞的近千名将士,以及散落在中军其他各部的原大元帅府前军的老兵们,别说讲情告饶、请愿挽留了,就连道别送行,凑点儿盘缠衣物略表同袍之谊都来不及,只能私下里在睡前饭后一遍遍议论着这名猝然消失的年轻同袍。
和主将张俊不同,对于岳飞被革职离军一事,这些低级军官和士兵们心里的难过要真实得多。他们大多自去年年底以来就和岳飞并肩作战,可以说是眼看着岳飞从白身农家子一步步拼到中级军官的。而比起岳飞两军阵前的神勇,更让他们感念和庆幸的,是职权的骤升并没改变岳飞正直善良的天性,倒让他为人处世的优点随着官衔的提高惠及了更多同袍。
在部伍管理上,岳飞虽然执法严格,但一来赏罚公平,明察秋毫;二来既不克扣钱粮,也不允许对士兵随意责罚辱骂,士兵的实际待遇要比其他部队好;三来能够以身作则,就连衣食住行标准都向最低等的新兵看齐,士兵还睡在野地自己就决不进屋借宿,士兵吃不上饭自己也不会吃一口,其他违法乱纪问题更是一点儿不沾。所以就算约束比别部将官严格数倍,士兵们也张不开嘴抱怨。
在用兵作战上,这个青年军官身先士卒也从不来虚的,几乎次次都要“自为旗头”,也就是自己来当最容易成为敌军箭靶子的掌旗传令官。此外,他还热衷向他人传授武艺。虽然他会的招数一般人要学都不太容易,比如“左右射”——这是种箭术绝技,掌握之后双手都既能张弓也能控箭,而不是只能固定一种左右手搭配,这可以增加实战中的攻击角度,造成出其不意的效果。虽然练成这种箭术的门槛颇高,十个人中能有两三个练出来就不错了,但岳飞还是一有合适的机会就主动教,教了学不会也不会发脾气,倒比寻常村镇里教小孩子认字的村学先生还耐心些。
更新鲜的一点是,虽然出身于贫寒农家,但岳飞居然识文断字,正经读过不少书。偶尔有了闲空儿,岳飞最喜欢拉着身边人讲古,尤其擅长“说三分”,什么关、张、赵、马、黄优长短板各自如何,诸葛亮的隆中对到底高明在哪里,甚至关云长好读《春秋》《左传》、曹操给《孙子兵法》作过注……有些段子是最流行的评话戏文里都没提过的,讲起来着实新鲜热闹,也填了不少老兵痞酗酒赌博、斗气滋事的闲空儿。
这样一个年轻人,没法让人不喜欢、不信任。“被消失”之后,也没法让人不惋惜、不想念,尤其是在眼下这种时局叵测、人心惶惶的时刻。但越是念叨他的好处,士兵们也越发困惑。
一个聪明机警绝对超过他们平生所见之人,还认得字、念过书、见过世面的青年才俊,为什么要做上书骂大臣这种自断大好前程的事呢?他文章里说的那些话,确实是不少人的心里话,但那是能直接说给高官甚至皇帝听的吗?小小武翼郎
,何必去掺和神仙打架?直道事君、一言可以兴邦亦可丧邦之类的堂皇大义,对这个段位的芝麻官来说遥远而虚无,当不了饭吃也换不了钱使。一重一轻,一近一远,该顾哪头,按说是人都能拎清,怎么智勇双全的岳飞反而犯了糊涂?难不成这小子看书看呆了,以为凭几句话就能打动天心,知遇明主的传奇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何况不管他怎么想的,现在事情闹大了,搞砸了,也没有什么明君彻悟、奸臣被斥的反转,这个上有老下有小却丢了饭辙的年轻人,能再去哪儿谋生?另寻其他官军投奔?还是加入当时遍地都是的民众自发组织的抗金义军?
可人家拿命换回来的官职,因为说了几句话就被一撸到底了,哪能再有心气替赵官家卖命!所以他大概会就此回家乡务农,做个大宋(也没准是大金)治下的顺民吧?
不过他那一身的武艺和智谋胆气太出色,出色到让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就没有默默无闻过寻常日子的命。所以保不齐这后生从此就变心翻脸,去做了土匪,或是投了金军也不是没可能。万一真是这样,那以后要是在阵前遇上他,怕不是要倒血霉了。
以上的猜测,尽管后人看来近乎可笑,但在当时,却是每一种假设都有大把的真实案例。那些案例可以供南京城内的宋军将士,以及后来也渐渐听说了这桩奇闻的部分官僚士大夫们,拿来和岳飞的未来对号入座,遐想一阵,议论一番。
包括岳飞自己,在愤然离军、孤身北上的途中,大概率也把这些人生选项挨个捋了一遍。历史文献只记载了岳飞在这个关口的最终选择——再赴河北前线从军,却没有也不会记下他在做出这个选择之前,有没有愤怒、委屈、唏嘘、伤感,甚至一瞬间产生过更自暴自弃、大逆不道的念头?倒是岳飞自己在若干年后的一次上书中,坦然承认自己在这次被罢职后是“孑然一身,狼狈羁旅”,显然从经济状况到精神状态,都不能更糟了——这也难怪,因为这次罢官,已经是岳飞第三次从军官被打回普通平民了。尽管岳飞在这一年还只有二十五岁,三次从军的时长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年多。
比起个人挫折,更让岳飞焦虑的是,眼下的时局已经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再从普通士卒做起,恐怕很难在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宋金战争中发挥多少作用了。不过,就算从此报国无门,真回老家,或去其他远离战火的州县种地养家,又有何不可?宰执大臣,或许还有皇帝本人都无意北伐,朝廷随时可能放弃中原、两河,自己又有什么继续戎马生涯的必要呢?
建炎元年秋八月,在明净高旷的碧空下,在南京应天府通往河北的大路上,在寒意渐浓的凉风里,在浊水急如箭的黄河边,不少南下避难的士人百姓和无家可归的流民看到一个气度英武却衣衫敝旧的年轻人,神色郁郁、心事重重地行过他们身边,却绝难想到他心里正翻卷着怎样的波澜。他们更想不到,若干年后,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这名青年,终将成为他们家国的屏障和收拾旧山河的希望所在。
当然,对于后一点,此时的岳飞恐怕也未能料到。无数往事,尤其是始于五年前的、实在过于坎坷曲折的从军之路,在他心里从头到尾回放了无数遍。但眼下他唯一能够、也必须尽快思考的问题是,到何处去,以及以怎样的方式重启被朝廷猝然中止的人生。
援乃击牛酾酒,劳飨军士。从容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
——范晔《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列传第十四》
其实,就岳飞的出身而言,“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的行伍生涯,确实不该是他的人生选项。
不同于吴玠、吴璘、韩世忠、张俊、刘光世、杨存中、刘锜、王彦、杨政、王德、李彦仙等同时期活跃的南宋初年名将,宋崇宁二年(1103)二月十五日出生在河北西路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的岳飞,并非簪缨世家的子弟。他的家庭直到其父岳和这一代,还是安安分分土里刨食的农民,从没有一个人有过从军的经历,当然更没人考过科举,担任过哪怕是州县小吏的一官半职。而且大约在岳飞十来岁时,岳和主持的这个小家庭从自耕农沦为了佃农,只能租种本地官宦世家“相州韩家”,也就是名臣韩琦子孙的田地过活。
艰辛的生活甚至夺去了岳飞四个哥哥的生命,因此等这个岳和之妻姚氏四十岁上才诞育的、小名按照家庭排行唤作“五郎”的男孩,终于摆脱了夭折的噩运,顺利长成十几岁的英挺少年时,他的父母已经五十多岁、年近花甲,大大超出了当时一般的父母子女年龄差。
迫于生计,岳飞十来岁就成了整日跟随父母到田间劳作的小佃农;又由于父母年事已高,为了让父母能够及时看到自己成家立业,十五岁就成婚娶妻,十六岁便有了长子岳云,当了父亲,早早陷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重负中。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岳飞甚至不能像自己后来最重要的部将之一、比他年长十六岁的汝州鲁山县(今河南省鲁山县)人牛皋那样,到州县衙门当一个负责本地治安的“弓手”
。他既没法达到弓手一职要求的资产门槛,也负担不起购买武器的开销。所以即使岳飞后来也凭武艺到官府当差,也只能当类似现代城管、协警的“游徼”,没法考有编制的“宋代公安”。
总之,他的人生,原本会一直挣扎在竭尽全力求个温饱的庸常中,远离金戈铁马、建功扬名的英雄传奇。所以又是什么时候,是哪些因素,让他的生活道路最终远远偏离了常态路线呢?
首先是出类拔萃的力量,这来自岳飞优异的个人禀赋。在体格上,这个物质生活条件相当一般、日常营养摄入可能都不太够的农家少年,偏偏天生神力,十几岁时遵从河北
民间风俗,进入乡间武社
学习箭术没多久,就已经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了。宋制九十二斤半为一石,三百斤合三石还多,这个开弓记录已经远远超过了《宋史》卷一九四《兵志》记载的大宋王牌部队优等兵——“禁军班直”需能开弓一石五斗的录取标准,也超过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的宋代武士的挽弓强度纪录。如此惊人的力量,和平日务农劳作的锻炼当然有关系,但更多的,恐怕还是远超常人的天资在起作用。
但仅有一膀子好力气,尚不足以成为日后允文允武的全才,更重要的基础还是来自智识层面。在智力上,岳飞同样天赋极高,反应快速、感受力敏锐、记忆力超强都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他的思辨能力发达而早熟,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和深入认知需求很高,综合表现出来就是学习能力和行动力惊人,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够超越环境限制,去按部就班地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岳飞之孙岳珂曾在汇总整理祖父一生行迹相关记载的史料集《鄂国金佗稡编》中说过,岳飞少时即爱读《左传》和《孙子兵法》,甚至夜以继日、不忍释卷。这个说法曾被许多宋史专家质疑过,他们认为其中有岳珂夸张美化的成分。因为从岳飞的原生家庭、社会地位和宋代文教水平来看,他小时候至多能在每年农闲时到村学中上几回课,扫扫盲认点字,但无法也没有接受更高层次的教育,怎么能接触到儒家“六经”之一的《左传》和《孙子兵法》这类对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来说都“超纲”的书籍呢?
其实,《左传》和《孙子兵法》固然“高大上”,可如果联系岳飞另一个在当时并不那么“高大上”的爱好,也许就顺理成章了:不管是岳珂的家族传承记忆,还是岳飞同时代人如邵缉等留下的文字资料都证实,岳飞是个如假包换的“三国迷”,尤其崇拜蜀汉大将关羽、张飞的万夫不当之勇和忠烈侠义精神。而作为确实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的农家子,他的这份三国情结,最初只能来自宋代风行民间的“说话”(评书表演),可能还有“诸宫调”等初具戏曲雏形的说唱艺术。
在北宋时期,汉末三国时期的英雄故事正是这些民间主流娱乐形式最爱演绎的“爆款IP”之一。包括关羽好读《春秋》的细节,也是在这时就已经被采入话本,成为当时妇孺皆知的“名场面”了。所以岳飞之所以少年时期就好读《左传》,最初可能和《左传》的具体内容、经典地位无关,而是更类似现代的“粉丝文化”,“爱豆”的一切都恨不得拿着放大镜反复研究,还要在行动上也跟风仿效,cosplay(角色扮演)一把才算踏实。落到关羽这里,就是关羽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看这本书,总得自己也翻一下、读一读才能安心。
至于《孙子兵法》,则是因为曹操曾为《孙子兵法》作注。到北宋时期,类似《十一家注孙子兵法》这样的名家注释集成读本,已经刊行了不少种
。岳飞很可能是在和人争论三国历史时——或者再大胆一点猜测,是在和其他三国爱好者“掐”诸葛亮、刘备和曹操相比,谁的才华更高,谁本来更有望一统天下时——听其他人说到了曹操这则事迹,顺带着知道了这本书,才千方百计找来看的。
根据岳飞与其日后的部下之一、前太史局令
李廷珪的相识经过来看,岳飞的求知欲旺盛程度十分惊人,以至于任何来到相州的、稍有些名气的读书人,或者其他看起来像是身负绝学异能的奇特人士,他听说以后都会想办法见上一面,搭讪两句,请教一二。
所以通过和别人攀谈,知道些评书曲艺之外的历史掌故,以及记载着这些历史掌故的典籍著作,再想办法搞到典籍著作的实体书阅读自学,对当时的岳飞而言,虽然困难重重,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事。
不过,小粉丝追星的心态只是起点,绝非终点。当《左传》和历代名家注《孙子兵法》中提及的诸多战例在少年岳飞眼前逐一展开时,他对政治和军事的兴趣,以及学习中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能力,也逐渐被激发出来了。
到十几岁上,岳飞不但通过反复读《左传》和名家注本《孙子兵法》,在政治、军事、历史知识上有了远超平民和一般读书人的积累,还很可能顺着各家注释,发展成了晚唐著名诗人杜牧的粉丝——生前以“知兵”著称的“小杜”杜牧也注过《孙子兵法》,并且被后人公认为质量较高的一份注解。所以北宋时的各种《孙子兵法》注本不管收注几家,一般都必有杜牧注。而杜牧在注释中举战例时,又特别喜欢举三国时期的战役。“同好”的好感加成,再加上杜牧诗文在宋时的普及度也较高,使岳飞很可能以杜牧注《孙子兵法》为起点,又把阅读范围拓展到了杜牧的文集。因此才能在几年后对着上司张所分析天下大势时,直接引用杜牧《战论》一文中的名句:“河北视天下犹珠玑也,天下视河北犹四支也。”甚至他日后写作诗词时的风格情调,特别是描写自然风景的几首五律和七绝,如“潭水寒生月,松风夜带秋”“轻阴弄晴日,秀色隐空山。岛树萧疏外,征帆杳霭间”“上下街连五里遥,青帘酒肆接花桥。十年争战风光别,满地芊芊草色娇”
等,也与杜牧诗的“能于拗折峭健之中,具有风华流美之致……既气势豪宕而情韵缠绵”“含思悲凄,流情感慨”
,颇有几分相似,以至被明末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在《坚瓠集》中称赞为“不减唐人”。诗人诗风的异代而同调,固然主要与审美追求甚至性格气质中某些成分的相似有关
,但无疑也折射出岳飞少时的阅读史与爱好的青涩光影。
当然,这个水平的文化素养,比起书香世家出身的读书人肯定还是不够看。而且据岳珂的记叙,岳飞少时读书的习惯是“于书不泥章句,一见得要领,辄弃之”
,显然对书面知识是以领会其主旨要义和论证逻辑为主,而不是处处都要仔细研读,甚至追根溯源辨析演绎一番的学术研究路线。所以岳飞早期阅读史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并不是他涉猎的书目,也不是他最终达到的水平,而是他在自学过程中表现出的超强主动性。不难想见,凭这份个性和能力,一旦岳飞有机会进入更高层次的环境,接触到更丰富、更优质的资源,他的成长速度将不可限量。
何况,除了知识的积累,还有一种更深刻的变化,也在岳飞读书的过程中悄然发生了:从三国英雄的慷慨任事、扶危定倾,到《左传》中记载的先秦古义士之风与老成谋国之略;从名家注《孙子兵法》中论及的庙算征伐、兴衰浮沉,再到杜牧诗文中念兹在兹的国家安危、山河险要,岳飞的所思所想、眼界胸襟,都不再仅仅局限于一身一地、一衣一饭,而是与更宏大也更遥远的一些事物联系了起来,同时对自己的人生,也朦朦胧胧有了些超出日常生活环境和经验的想法:此时的他或许还不知道儒家关于凡人如何“不朽”的讨论,也不知道“立德,立功,立言”的解决方案与衡量标准;但他一定曾在接触各种英雄故事时,深深地感到有能力帮助、保护他人,有魄力践行理想让天下人生活得更好,同时也能彰显自己的才华和价值、在时间长河里留下些许痕迹的人生,才是值得过的。甚至,他还可能不止一次地暗中比较过自己的能力与品格,与关云长、张翼德这样的“超级英雄”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差距。如果要像他们那样做一番锄强扶弱、为国为民的大事业,还需要补哪些功课。……
这种朴素、自觉的对人生更高意义的追求,是如此纯粹真挚,又如此热烈,以至于其光热贯穿了岳飞的整个人生,到年近而立时与人谈起,他也依然能心潮涌动如初:
“要使后世书策中知有岳飞之名,与关、张辈功烈相仿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