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汤阴,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岳飞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军前的轨道。
出门耕耘从韩家租来的几亩薄田,回家与妻子照料母亲,以及到这年刚过五岁、已经开始淘气的长子岳云。读书习武只能忙里偷闲,清早起来趁天还没大亮,挽几回弓、舞一舞刀枪再下地;晚上等家人都睡下后,读几页史书兵书就算是晚课。但即便如此,偶尔被四邻八舍看到,还是免不了被议论几句: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你看岳家小五这么出息的后生,为了求个前程大老远跑到真定府去从军,现在不还是灰头土脸回来,和咱们一样了吗?
在含义复杂的目光和流言中,或许只有岳飞自己清楚并坚信,年前那次匆匆启程又猝然结束的从军,究竟给他带来了怎样巨大而不可逆转的变化。
——当晓月晨星下拿起弓箭刀枪时,他不再需要去脑补森严阵列、生死搏杀,想象如果自己处在其中,甚至担任了将领,要如何行动、如何筹谋。而是会回想起相州剿匪时,自己率领近百名骑兵策马踏起的阵阵烟尘,阵前厮杀时闪耀在秋阳下的凛凛刀光,想起自己的计谋如何获得了成功,又有哪些地方还可以提高和完善,就像农人想起自己的庄稼、商人想起自己的货物、士子想起自己的书籍一样,自然、熟稔而又自信。
——当夜深人静从书页中抬起头时,他脑海中奔突涌流的,不再只是古人的纵横捭阖、荣辱得失,而是自己在真定府漫天大雪中亲眼看到的,从燕京前线退回来的残兵败将,以及从他们口中亲耳听到的哭诉甚至诅咒,仿佛滴落在纸间的鲜血,以生命为代价圈点着先人的谆谆教诲与前车覆辙,触目惊心,永难忘怀。
——还有当他望向北方时,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再也不是一片没有具体形象的空阔苍茫,抑或抽象的“燕云十六州”,而是汩汩滔滔的滹沱河水;是连绵向远,据说最北端会在燕京城外与燕山相接的巍巍太行;是宋辽边界上绵延不断却大多已近干涸的塘泊沼泽;以及曾攻入过燕京城又死里逃生的士兵们为他描述的,到现在依旧保留着唐时建筑、汉家风俗的燕京城池,和燕京城以北更遥远的大辽上京城、中京城、黄龙府,和金人出没纵横的“按出虎”水(女真语,意为“金”)……历历如画,如在目前。
桩桩件件,都在反复提醒着岳飞:他的人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挫折也好,幻灭也罢,终究抵不过短暂从军路上被彻底唤醒的天赋和情感。更何况心潮之外,还有时代的风云在遥遥应和,推波助澜。
由于两次伐辽之役都以惨败告终,宋徽宗君臣最终只能用金银财物从金人手中“赎买”燕京,以保存朝廷脸面。奈何已经在辽金战争中打熬了八年的女真贵族,早已不是宋廷想象中不谙世事、容易打发的“蛮夷”。从燕京撤军时,他们不仅掠走了城内大半财富、粮草,还胁迫了大批青壮年人口北上,留给宋军的燕京几乎是一座空城。但宋徽宗这边,为了庆祝“收复”燕京,还是免去了燕京地区百姓的数年赋税。一无积聚,二无收入,如何养活燕京城内剩下的老弱人口,和刚刚派去的大宋驻军及官府机构,成了个不小的难题。
北宋朝廷想出的解决办法,是自宣和五年(1123) 八月起,令燕山府路以外诸路缴纳“输燕钱”,也就是从老百姓的腰包里再掏些钱出来“补贴”燕京地区。然而当时的北方诸路,特别是河北地区,早在伐辽战争前就已经民生困乏,盗贼屡起。这道政令一出,更是雪上加霜,匪患更盛,并很快干扰到了岳飞的生活。
宣和六年(1124) 春三月,估计是青黄不接的当口,家中断了口粮,岳飞不得不去东家韩家府上借粮。结果粮食还没领到手,就遇上当地一个土匪头目张超,领着一伙小喽啰,把韩家这处应该是在相州之南、汤阴近郊的庄园围了个水泄不通,眼看就要破门而入、大肆杀掠了。
眼见土匪来者不善,韩家一众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六神无主。本来就因为求爷爷告奶奶而窝了一肚子火的岳飞见此情景顿时炸了:哪来的毛贼一点数都没有,怎么连我打工吃饭的地方都敢抢?!没听说过汤阴岳飞,不知道我的武艺一县无敌,还从过军带过兵,灭过本地一股悍匪吗?
盛怒之下,他从韩家家丁手里抢过一副弓箭,纵身跃上庄园围墙,开弓只一箭,就射穿了正率众往大门口冲的匪首张超的喉咙,当即把张超手下的喽啰吓得四散而逃。
见过了世面,也有了实战经验后,岳飞的果敢自信更胜往昔,已经隐隐有了日后动辄冲阵踏营、舍我其谁的气势。但奇怪的是,如此神勇,又是救了东家性命的大恩,史料中却没有留下韩家人感谢、提携岳飞的记载。难道韩家人对岳飞有什么意见,或者压根儿没把这个佃农放在眼里?
但岳飞成为大将军后,从未掩饰过自己做过韩家佃户的经历,反而在公开场合“每见韩家子弟必拜” ,看起来与韩家毫无芥蒂。所以更可能的情况是,韩家当时有过答谢之举,如雇用岳飞当韩家护院头目,或举荐他去相州、汤阴县的州县衙门里担任弓手,只是被岳飞拒绝了。岳珂曾在《鄂国金佗稡编》中提过,自己的祖父生性刚正而清高,对待“当路要人”“未尝有强颜攀附意” 。考虑到这段文字描述的是岳飞年少时在家乡相州的境遇,这里的“当路要人”,很可能就是指此时的相州韩氏族长——刚卸任相州知州不久的韩琦后人韩肖胄。至于“未尝有强颜攀附意”,更像是岳飞拒绝东家好意的婉转之词了。毕竟,不管是当护院还是去州县衙门里当弓手,经济收入都比埋头做佃农高不少。所以岳飞这次“不识抬举”拒掉“内推”的职位,搁在当时,确实容易让习惯了居高临下的韩家子弟愕然。
至于岳飞拒掉职位的原因,则要到三年后岳飞对河北形势的分析里去找了。在与河北招抚使张所的对话中,岳飞说自己在参与过伐辽取燕之役后,“尝思及童宣抚取燕云事,每发一笑”。一笑以童贯为首的大臣们所谓的收复燕京“不务以兵胜利,而以贿赂求”;二笑“虏人既得重贿,阳诺其请,收其粮食,徙其人民与其素习之士,席卷而东,付之以空虚无用之州”,而国家却“以为燕云真我有矣,则竭天下之财力以实之”;三笑“不知要害之地,实彼所据,彼俟吾安养之后,一呼而入,复陷腥膻。故取燕云而不志诸关,是以虚名受实祸,以中国资夷狄也!”
显然,岳飞丝毫没有为自己打掉一股悍匪而沾沾自喜,而是清醒地认识到:家乡治安环境恶化的根源并不在这些小毛贼本身,而在于朝廷对新收复地区的政策出了问题。只要这些错误政策不纠正,不光河北民众的生活难以好转,就连刚刚“收复”的燕京城都可能再度失去。
收复失地,是为了国家更安全,百姓生活更安定。只有做到“有其尺寸之地,则得其尺寸之用。因粮以养其兵,因民以实其地,因其练习之人以为向导,然后择其要害而守之” ,才是真正于国于民有益的“光复”。否则,就是贪功冒进,得不偿失,是曹操讽刺过的“慕虚名而处实祸”。再直白点说就是:不是一味进攻、多占领土就是好;谨慎持重,甚至暂时放弃某一地区就是坏。当然,反之亦然。所以一次军事行动也好,一项政策也好,如何谋划,如何取舍,如何评判,计算体系十分复杂,有许多需要决策者一一考虑、未雨绸缪的因素和变量。每一个有责任心、试图有所作为的人,都必须花费许多精力和时间去学习、研究这些要素,反复思考和试探,才能找到合理安排的方式和最佳推进的路径,而绝不能妄想凭连直线、贴标签、用蛮力、说大话,就能够随心所欲。
燕京的收复,显然不符合这些标准。所以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战争随时可能再度降临,并且再次爆发后的规模和残酷程度,恐怕会超过伐辽之役。
很难相信建立起这套思维模式的岳飞,此时刚二十出头。这个年纪按说正当热血纯粹,应该更热爱开边万里的豪迈,向往李白笔下“胡无人、汉道昌” 的凌厉和舍我其谁。但或是出身贫苦让他近乎本能地看重民生,更容易想到战争残酷的一面;又或是他少年时的知识积淀,在经历伐辽战争后发生了化学反应,让他忽然就摸到了战略决策的关键所在;还或是华夏文明自中唐以降,周边文明陆续崛起、群雄环伺的“多极均势格局” ,自然迫使宋代人的战略观更为务实……
但无论哪些因素发挥了作用,都还是很难想象,一个拖家带口挣扎在田间地头的农村青年,即使隔三差五就要饿肚子受窝囊气,也仍然日夜思考这些军国大事,政治军事知识几乎全靠自学,还能琢磨得如此深入而透彻,对照日后的局势,准确到近乎预言。
同样也很难想象,一个天天在琢磨这些的年轻人,在潜流暗涌、山雨欲来的大时代,在坚信战争不久就会再度降临的时候,会安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果不其然,大约就在拒绝了韩家提携的半年后,岳飞就再次踏上了从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