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时日,县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吊足了鸿影的胃口。国内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名字叫做卞诗雍,来到了这个小地方。他是为他的新书做宣传而来的,地方上为了这件事轰动起来。年轻的新星早已在中国家喻户晓,当他抵达后,整个县城更加沸腾了。报纸上不停地宣传有关作家的成长历程和所受到的苦难,并且说得活灵活现。卞诗雍也由此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鸿影对这位大作家早有耳闻,之前也读到过他的作品,里头全是些有头无尾的不连贯的故事,鸿影一点都不理解。但他像所有爱好文学的初学者那样,不分良莠地对那些声名显赫的作家暗自钦佩。他想到自己和这个伟大人物同处一地,能有机会一睹他的风采,便暗自兴奋不已,成天想着见到他。鸿影从报纸上了解到卞诗雍的行程安排,得知在他临行前一天,会在县文化馆举行一次文学讲座。由于那天正好是周日,学校不用上课,鸿影终于有机会接近这位偶像了。
到了讲座那天,因为担心到时找不到座位,鸿影连早饭也没吃,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文化馆。空荡的演讲厅里,他是第一个到的。鸿影在最前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听众陆续进场。鸿影不时地回过头朝门口张望,像灵魂受到煎熬似的躁动不安。
卞诗雍终于出现了!鸿影以强烈的好奇心把目光投向对方,恨不得用眼睛把他吞下去。卞诗雍的一张脸既年轻又清秀,但出于睡眠不足的缘故,略显虚肿。稀疏的头发梳得贴贴服服的,掩饰着过早谢顶的头颅。短髭下那张带有嘲讽意味的嘴巴老是在隐隐约约地扯动着。他的个子很高,走路时略微前倾,好似站不稳的样子。他满面春风地和左右两边的人握手,同时兴高采烈地笑着,东一句西一句地大声回答别人的问话。大厅内人声鼎沸,卞诗雍乐在其中。作家本人比讲座本身更具魅力。
卞诗雍的样子看上去很谦逊,可骨子里根本瞧不起任何人,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他每有新作问世,他的吹捧者们就齐声喝彩,高呼是天才之作,嚷嚷着说他是继往开来最伟大的作家。他带着少年得志的自负,陶醉在自己的艺术表现手法之中。他在这些作品里确实强烈地表现出反潮流反传统的精神,因为他抱着固执的狂妄心理认为,什么都还没形成定局,百废待兴,或者得重来一次。于是他终日沉湎于自己的雄心壮志,每时每刻都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他孤芳自赏,只崇拜自己,真诚地认为成功对于他来说只是探囊取物,因为他具有这个能耐。他决心对中国的文学风尚来个彻底清算,无论使用引导的还是强制的手段都可以。他信心十足,认为把自己的信念传递给他人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把自己的天赋与其他作家的平庸作了比较,心想让他人承认自己的优越简直是举手之劳,实在太容易了,只需把自己亮出来就成。于是他看见谁都要对中国艺术发表一通感慨,就像把某项重大发明公诸于世的人那样洋洋得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兴奋过度,正需要借机大大发泄一番。卞诗雍开始发言了,他说道:
“人是思想的冒险家,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在思想。所谓思想,我们当然指的是发现,而不是指对自己讲些发了霉的事实并做些虚假的演绎,后者常常被当成是思想,实际上只是一种阴险的花招儿。人生是思想中的一大赌注。这赌注从何开始又将终于何处,没人知道。不过我们已经走了很远,还是看不到终点。我们只是在意识中无休止地探险,正像一个荒野中迷路的人那样,走过的是永远危险的时光峡谷。好吧,就此打住,不必再往前走了。让我们安营扎寨,看看会怎么样。先说说我们的文明吧。我们在发牢骚,那是因为我们虽然看到了它,却并不是真的了解它。我们为它营造了几千年,把它建设得如此庞大以至于我们都挪不动它了。总之,我们恨它。太糟糕了!怎么办?我们现在怒了,在等待洪水的到来,冲走我们的文明和我们的世界。好吧,让它来。不过,仅仅灾难本身从没对人有所帮助。对人唯一有所帮助的是灵魂中冒险的火花。假如没有这活生生的冒险火花,那么死亡与灾难就都如同过时的报纸一样毫无意义。由此,我们知道自己的所在了。不能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人是探险者,我们必须向着光明,踏上新的探险之路。如果我们想当个作家,那么我们就应该成为人类精神的先锋。当我们创作一部文艺作品时,仅仅深入到作品人物的内心还不够,还必须与人群结成一体,收缩成爪子,围住我们的猎物。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人类才去捕猎。要成为每一个通过你去倾听、观察、理解和获取的人,让作品根植于广泛的沃土之中。你决不会因此失去宝贵的自我,它会变得更充实、更强大。它在自身孕育人群,在身后带领一支军队。作为艺术家,我们坚持通过我们自己掌握的武器——我们的笔——我们的长矛去行动,扫清精神道路上的障碍。因为这是作家的特权……”
卞诗雍属于这么一种人,在言谈上和在写作上一样,都善于表达自己。他流利自如地侃侃而谈,语调时而娓娓动听,时而雄壮豪放,或者兼而有之。鸿影整个人被吸引住了。演讲者华丽而夸张的辞藻感染了他,使他心中充满热爱与景仰之情。他向演讲者报以愉快的微笑。
卞诗雍留意到坐在前排这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少年。他有一个习惯,在演讲时,总要在听众中间找一两个人作为他口才的反射镜。通过这种人的表情,他可以知道自己讲得怎么样,从而判断出演讲的效果和气氛。他能够飞快地捕获对方脸上发出来的信号,并通过这信号来掌控他演讲的节奏。坐在演说者正对面的鸿影,两只含笑的眼睛在他兴奋得发烧的脸上放射光芒,这成了演说者绝妙的反射镜。卞诗雍在这面镜子里照见了自己,心情大为振奋。
汗流满面的演说家用高亢有力的尾音结束了他的演讲,余音绕梁。大厅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站起来欢呼叫好,挤向讲台抢着一握大师的手。卞诗雍喜形于色,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彩。鸿影也随着人潮向讲台挤,虽然他不明白出自什么样的动机,但还是像头小公牛似的左冲右突地挨近到卞诗雍身边。卞诗雍不慌不忙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当看到鸿影时,他轻松愉快地拍着鸿影的肩膀,主动向他提出一些问题。鸿影兴奋得涨红了脸,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怯生生地抬起头,瞟了卞诗雍一眼,发现对方的目光非常友善,于是壮着胆,干脆明了地回答他的问题。鸿影说自己想成为像卞诗雍那样的作家,像卞诗雍那样干一番事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一向怕羞的他居然信心十足地畅所欲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已出神了。卞诗雍听后大笑不已,他说道:
“等你长大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之后,记得来找我,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鸿影激动得无言以对,眼眶里涨满泪水。卞诗雍开玩笑似的说道:
“你不愿意吗?”
鸿影使劲点了五六下头,坚决地表示愿意。
“那就一言为定了?”
鸿影又点了点头。
卞诗雍笑了,对他说道:
“再会了!别忘了你对我作出的承诺。”
鸿影早已心醉神迷,快乐得有点飘飘然了。他把那醉人的幻想深深地藏在心中。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