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在幽密中萌蘖了。
鸿影就这样寄身一隅,想入非非。他的幻想全是有头无尾的不连贯的故事。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晰的图像。更多时候,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到心思浩瀚,仿佛有一大堆非同寻常的事物一一显现,无需道明也无法道明,因为不言而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周围的一切,整个外在世界,无非是他自由创作的一个命题。他的灵魂里充满了温馨与狂热,散发出欢快的光波。他心想:
“对了,我将来就要追求这样的境界!”
对于一个有文学天赋的人来说,一切都可成文。烈日炎炎的夏日、寒风凛冽的夜晚、闪烁的群星、摇曳的树枝、所爱之人或所恨之人说过的话、静夜时分血管里汹涌的鲜血……一切令人颤抖、躁动、激荡的情景都是文学,关键在于能否看见。人间的所有景象都在鸿影的心田回响。他所看见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在脑海里都转化成了文字。可是他自己还全然无知。他只管把新天地中的一切尽量吸收,然后精神突然活跃起来,觉得需要创作了。在胸中泛滥的热情非表现出来不可,各式各样的热情都同样迫切地要求发泄。他得诞生一部作品,把充塞心头的爱与恨、天与地,一起灌注其中。一切在他内心相击相撞而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妖魔,都得给它们一条出路。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把他的一叶扁舟在不可预知的洪流中放射出去。蓦地,句子出来了,有的清澈,有的浑浊,有的如泉水叮咚,有的又如电闪雷鸣。有时,两个句子视同仇人,彼此抵触、对峙,发出恼火的怪叫声;有时,它们又彼此爱慕,胶合在一起,如同人们接吻拥抱。所有的句子合成一个形象,回旋翻转,如同精灵在飞舞。它仿佛在向你召唤,把你带向远方,愈来愈远,直至那神秘的僻静之地。这一切是多么妙不可言啊!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桌前。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会有其他人来干扰他。静思遐想的时刻才妙趣横生!他屏息静气,让周围的气氛更静谧些,同时他也太心慌意乱了,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颠簸而磕磕碰碰的节奏中,倾泻下欢快的川流。他在作文本上留下了他少年时代的灵性之作,《四季》:
孟春的黎明,黄澄澄的太阳在东方含羞地露出头,光线穿过如纱的云层,展露出无以伦比的锋芒。远处的山峦清晰地露出绿色的衣装,近处的树木翠绿欲滴,在亭亭玉立中,仿佛有对少女的眼眸,澄澈地闪着眼波,悄悄地注视着乡村。没人管也不需要人管的娃娃们追逐着一只猫、一条狗或别的稀奇古怪的动物玩,一玩就是几个钟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混沌初开的日子,一切都那么美好,自由自在……季夏的白昼,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成熟的谷物热得低着头,弯着腰。蚱蜢在芦苇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偶尔刮起的夏风,也都蕴涵着袭人的热量,扫过整个乡村的每个角落。庄稼人在田里挥洒着汗水,为了能使秋天的收成好一些,不至于来年饿肚子,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种疯狂的热情。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会在每一寸土地上产生一种贪婪的渴求……仲秋的黄昏,残阳将自己独特的凄美交给了晚霞,使得晚霞在灿烂外表的掩饰下也透出点点哀愁。裸露的枝桠映照在红砖砌成的墙壁上,几只蚂蚁爬到墙上驻足后又散去。无数飞舞的萤火虫羽化成了天边几抹微红的霞光,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一层素淡的温煦。村里的老人们悠闲地围坐在大树下,听着瞎眼的说书匠讲述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一个个大张着嘴听得如痴如迷。他们在好奇,在期待,尘封的历史和个人的往昔交织在一起,填补了生命的空虚……季冬的黑夜,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深幽的夜空,一颗颗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犹如璀璨的珍珠。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和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像白天那样现实了,给人一种模糊空幻的感觉。村子沉睡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很快进入了梦乡,疲乏得到了缓解,压抑的灵魂暂时从愁苦中解脱出来,身心都放松了。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在平静的外表下,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被永恒的束缚牵引着、魅惑着,从古至今,从生至死……
鸿影从作文中得到一种灵魂净化的快感。他对自己的处女作很得意,兴奋得飘飘然,纸上的文字似乎也跳起舞来。从事写作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创作出一些精彩的文章,做一个流芳百世的作家,比什么都光荣。那简直成了人间的天主!文学创造了奇迹,使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薄雾,因而使一切都变得美丽、高尚和动人。鸿影昏昏欲睡。他依偎在文学的轻舟上,被一股经天纬地的力量抛进茫茫的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