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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偷窃事件始末

鸿影的高中生涯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但是摆在他面前的依然是最现实的问题。像他这样十六岁的小伙子,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馒头充饥。按照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吃五六个馒头才顶饱,现在这一点食粮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鸿影并不奢望像城里学生那样每顿饭都能有菜有肉,但至少可以填饱肚子。可这也难以做到,家里能供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他又怎能再提更多的要求呢?

鸿影虽然常常感到饥肠辘辘,但内心却是充实的。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同时也没有忘记入学时班主任的解囊相助。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班主任给他的印象,和以往的老师完全不同,“老师”这个词像是被重新定义了似的。班主任方嘉桦为人谦虚、和蔼,完全没有以往老师脸上的那种刻板、严肃,给人的感觉倒像一个亲人,一位慈祥的长辈。班主任在谈话时笑容可掬,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他善于启发学生,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引导,不如说是劝勉,在他身边总会感到一团和气。

方嘉桦言谈举止间的风度,像磁石一样吸引着鸿影的视线。善和严、柔和刚在班主任身上达到和谐统一。他的话语犹如跳动的音符,在鸿影心灵的每一寸土地上跳跃着。他不是把美的事物、美的感受抽象化、理想化,而是通过实际的例子加以说明,让学生产生心灵的感动。善良、体恤和慈爱在学生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鸿影从班主任的讲课中感受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感受到了那些闪耀在精神世界和平凡生活中的趣味和诗意、伟大和纯净。他总是觉得四十五分钟的上课时间太短,到下课铃响时仍然意犹未尽。

“假如能一辈子聆听方老师的课,那该有多好呀!”年少的鸿影心里面天真地幻想着。

当时为了补充教学经费,学校设立了一个校办工厂,专门向附近的村民收购一种叫川贝母的植物,集中晒干后碾成粉末,再卖到药厂去,从中赚取加工费。川贝母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名贵中药材,《神农本草经》有载:“味辛平,主胸膈郁积,化痰降气,伤寒烦热,淋沥邪气。”

药材加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学生的头上。学校规定高一年级的新生在每天放学后,分批轮流到校办工厂内干一小时活,美其名曰“义务劳动”。

一天下午,轮到鸿影和另外两个同学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所谓的校办工厂,其实只是一个简陋的工作间。负责看守工作间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老头,个子矮小,脸色蜡黄,眼睛陷得很深,歪鼻子显得很大,黑洞洞的嘴巴只剩下两颗烟熏的黄牙,一颗在上,一颗在下,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他对鸿影三人说完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后,便不再理睬他们,一个人蹲在门外抽旱烟,吞云吐雾时嘴角龇出一颗獠牙。

工作间内,川贝母晒干的尸体静悄悄地躺在簸箕上,正中间摆放着一台小型的粉碎机。鸿影负责将原料倒入粉碎机的料斗,而另外两名学生则负责将粉碎后的粉末倒入包装袋。粉碎机启动后,高速旋转的刀片形成一个漩涡,被倒进漩涡里的川贝母惊恐万状地四散逃窜,但无一幸免地被疯狂的刀片粉碎、切割、凌迟。粉碎机里哀鸿遍野,血肉狼藉。相比于粉碎机里的硝烟四起,粉碎机外则显得风平浪静。鸿影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干活,另外两个学生则在窃窃私语:

“这些是什么植物?”

“川贝母。”

“做什么用的?”

“药厂用来做药引的。”

“治什么病?”

“气管炎。”

“我爸就有气管炎。”

“那就让他买来吃。”

“有效吗?”

“药到病除。”

“多少钱?”

“五毛钱一盒。”

鸿影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仿佛并未听到两人的对话,但是眼角不时地瞅着地上那些已经装满粉末的包装袋。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手头上的工作了,混乱的思想中逐渐地浮现出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驱逐其它所有念头。他想起了父亲长年累月都为气管炎所苦,经常喘作一团,憋红了脸,透不过气来。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他心里难受得想哭。然而家里那么穷,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根本不可能再拿得出钱来买药治病。现在这些珍贵的药材就摆放在他眼前,简直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那一小包粉末在鸿影的头脑里不断膨胀、放大,直到充斥他的脑海。仅几步之遥,东西就放在那儿。包装袋只有巴掌大,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万无一失。而且即使少一包半包也没人会发觉。

他的思想在犹豫不决中起伏不定,内心在持续的斗争中。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旋转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开来,像梦想那样不由自主而又固执己见地爬上爬下。他本能地想排斥这个荒谬的想法,但是又禁不住诱惑。假如不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也许鸿影的思想斗争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结束。

当时一个村民将采集的川贝母送到了学校门口,驼背老头便让另外两名学生去取回来,留下鸿影一人打扫卫生。

此时寂静无声的工作间再无旁人,地上那包药材仿佛对他说了一声:“动手吧!”

鸿影鼓起勇气朝周围看了一眼,四周空无一人,便不再迟疑,大胆地将一小包药材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衣兜里。他不再退缩,唯有一个念头:得手了!尽管内心仍旧惊恐万状。

等到另外两名同学回来时,鸿影不敢正眼瞧他们,太阳穴的神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谁也没有发现地上少了一包药材。

劳动结束后,当鸿影惴惴不安地离开时,他觉得驼背老头那双耗子似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他看。他的心脏疯狂地跳个不停。幸而老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等到周末,鸿影满心欢喜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将包里的药材拿出来,告诉父亲这是治疗气管炎的良药,让父亲赶紧吃了。严老汉接过药材看了半晌,狐疑地问鸿影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鸿影撒谎说是校办工厂的师傅看他劳动积极,奖励给他的。父亲没再追问下去,舀了一点到碗里兑水喝了。到了晚上睡觉时,鸿影紧张地听着父亲的呼吸声,发觉父亲没再像往常那样歇斯底里地咳嗽了。他感到心满意足,模模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过了一周,又轮到了鸿影去校办工厂义务劳动。这次同样是三人一组,但由于其中一人临时请了病假,因此由班长柳翩来顶替。

柳翩来是那种让人第一眼看了就喜欢的学生。他轮廓澄净,眉目俊朗,嘴角微微上扬,显示出自己身份的优越性。他表面上规矩安分,谈吐得体,显得很有修养,骨子里却傲慢狂妄,自私自利,自觉比周围的人高明百倍。

三人来到校办工厂的门口,迎接他们的依旧是驼背老头那张枣核似的干瘪的脸。

鸿影今天的心情明显比往常激动,但他自己倒没发觉,反倒觉得老头那张又老又丑的脸如同一幅蹩脚的肖像画,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干活时,他因为情绪亢奋,手指轻微地抖动着,得意忘形间连嘴巴也管不住,自言自语地说着傻话:

“学校开办这个工厂实在是明智之举,究竟是哪个天才老师的发明?我们应该写篇文章好好歌颂他。川贝母真是好东西。学生不能只想着读书,还应该多劳动,为学校劳动,为社会劳动。不劳动怎么知道这些植物的价值呢?学校还应该多开办几个这样的工厂才是。据我所知,桔梗、甘草、金银花、鱼腥草都可以用来做药材,惠而不贵,药到病除。不过我想还是川贝母的功效最好……”

一旁的柳翩来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神经质的同学充满鄙薄,但表面上却和颜悦色,还煽动他把话越说越荒唐。

此刻,鸿影思想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上次偷窃的侥幸成功让他产生一种怪异的满足感。他的行为给父亲的病带来好转,而又神不知鬼不觉,这就大大激发了他继续冒险一搏的欲望。他盘算好趁着今天劳动的机会故技重施。这次当然不会那么巧有村民送药材来,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动作隐蔽,机会有的是。

鸿影耐心地等待着,静观其变。

工作结束后,三人各自拿着扫把,背对背地打扫着地上的灰尘。时机到了,鸿影弯下腰,以快如闪电的手法将一包药材塞到衣兜。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的动作却没逃出身后的一双眼睛。

这时,柳翩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门口,对着老头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老头狡黠的目光射向屋内的鸿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着他。

鸿影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像上一回那么胆怯,反倒多了几分从容镇定。正当他结束劳动准备离开时,站在门口的老头一手把他拦住,阴沉地说道:

“等一下。”

鸿影的心不自觉地一抽。

“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老头不等鸿影回过神来,便将青筋暴现的枯手伸到他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包药材。

“这是什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学校的东西!你这不要脸的小偷!”驼背老头气势狞恶地吼道。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鸿影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像尊石像似的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有些人身上生性潜伏着兽性本能,假若能用肉眼看得见灵魂,那就会发现一种奇怪现象: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从蝙蝠到鹰隼,从狐狸到狮子,一切禽兽之性,无不体现到人性上。动物与人,一一对应。驼背老头的天性则是只冷血的豺狼,虽然衰老,但凶残的本性尚未褪色。

此刻,这只豺狼盯着眼前颤抖的羔羊,对自己的捕获感到很满意。

“跟我走,看学校怎么处置你。”老头揪着鸿影的衣领朝教学楼走去。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柳翩来嘴角挂着自鸣得意的微笑。他彰显了班长的职责,洞悉了一个盗窃的行为,告发了一个可耻的小偷。他犹如站在光环中,内心的兴奋一览无遗。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和鸿影惊魂失魄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这真是世间最诡异莫测的现象了。

值得一提的是,驼背老头自己也闹着气管炎的毛病,因此他常常顺手牵羊地把药材带回家享用。对于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财物,不过他绝不允许其他人来分享他的这一特权。

此时,鸿影双腿发抖,一边走一边直淌冷汗。他麻木的头脑渐渐恢复了神志,心里万分懊悔。他开始意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后果。他这是在犯罪,一个学生居然通过偷窃的方式,将学校的财产据为己有,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这简直是一种疯狂之举。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参与劳动,只有他做出了这种可耻的行为,他将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人赃并获,真是百口莫辩。他一向洁身自好,但是现在却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他恨自己的愚蠢和鲁莽。那包药材压根不值几个钱,自己却为之断送了一生,终身背负着小偷的骂名。尽管是为父亲着想,出发点是善良的,但是并不能改变偷窃的性质。走上犯罪道路的穷凶极恶之徒谁没有难言之隐呢?哎,一切为时已晚。

鸿影额头上布满冰凉的汗水,四肢简直瘫痪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小学同班的一个男孩。有一次,男孩偷了生产队的一个南瓜,被人当场抓住并告状到了学校。男孩在学校的操场上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当众承认自己是个贼!此后,他在学校里再也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个无可争议的贼。他的内心变得愈发阴暗,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小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念书。一个深夜,男孩悄无声息地投了湖。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唯一的解脱。尸体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皮肤已经腐坏剥落,颜面肿大,嘴唇脱落且舌头外伸,眼球突出。鸿影仿佛看到了亡童那对死鱼般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鸿影在驼背老头的押解下经过学校的操场。他气喘吁吁,神志不清,觉得周围的每个学生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自己好似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之下。他心里很清楚,等到第二天,他在全校同学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贼。所有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他,像害怕瘟疫似的躲避他,他不会再有朋友,伴随他的将是可怕的孤立。他觉得四周充斥着鄙夷的眼神,像寒风般刺入他的骨肉和灵魂。那一双双钉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死人的眼睛,是那个亡童流着血泪的眼睛。

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眼神忡怔,耳边嗡嗡作响,像醉汉一样向前趑趄,血脉也在汹涌不已。过分沉重的精神负担在一定程度上让他产生幻觉。深不可测的幻觉吞噬了眼前的现实,他恍若瞅见自己的灵魂在形体外漂浮。他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了,而是在同自身面面相觑。灵魂打量着这个瑟瑟发抖的人,一副愚钝惶遽的颓丧嘴脸,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凄惶。他近乎发出疑问:此人是谁,如此可悲!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那儿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灵魂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自由了!他依然是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清白的人。让那个愁眉苦脸的窃贼见鬼去吧!清风携裹着灵魂怡神地飞行,飞出牢笼的自我像一团轻捷的云被卷带着升空。他成为了大自然的使徒,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圣洁的阳光给他披上了绚烂的斗篷,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觉得多么舒畅啊!噢!多么无拘无束!多么悠然自得!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走!”驼背老头恶狠狠的声音将鸿影出窍的灵魂硬生生地拽回到体内。

鸿影头脑发胀,僵硬的四肢无不紧张地颤动着。他想到了自己偷窃的消息不仅会在学校里蔓延,还有可能会在村里不胫而走。老实巴交的父亲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自己的行为把父亲的脸都丢尽了,也将伤透母亲的心,说不定连妹妹也会鄙视他。自己的丑事将会成为村里村外闲谈的话题,自己的人生从此将会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村民一开始会在私底下议论他,给他定了性,判了刑。随后这种议论将会明亮亮地挂在嘴边,充满藐视的眼神无处不在,像蜘蛛网一样包裹着他。等到人们把他淡忘了之后,他就像被人从口中吐出的浓痰一样被遗弃,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村里容不下他,他从此再无立锥之地,窃贼的名声将像鬼魂一样终生伴随着他。

一阵寒风吹过,鸿影像条狗似的哆嗦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被赋予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活力,在他极度紧张的心灵上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黑影。巨大的枝杈张牙舞爪,像是在表达不可思议的愤怒。柳条扭曲弯折,像是捕捉猎物的利爪。几片干枯的黄叶被冷风卷走,好似仓惶中逃难。野草在寒风中偃伏,如同鳗鱼般游动。生着白色毛刺的向日葵冷森森的,一张张人面葵花似乎在冷冷地讪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鸿影吓得魂不附体,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冰冷。他踉跄着脚步,觉得踩在脚下的不再是踏实的平地,而是一条晃悠悠的钢丝。他提着脚尖在钢丝上向前迈步,一不留神,他失足了,从钢丝上坠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忽不定,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影混杂在一起,漂浮在他眼前。悬空的心灵被飓风刮得飘来飘去,忽上忽下。身体像落叶一样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停地旋转。他恍惚看见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极力地要把他吞噬。

“救救我啊!”他内心极度恐惧地惊呼。

回应他呼救的永远只有驼背老头那狰狞的面孔和暴戾的眼神。

老头押着鸿影来到了教学楼。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在二楼通廊的尽头。鸿影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沿着阶梯往上走,感觉却像是在向下滑。肉体在缓慢地攀升,灵魂却在急速地下坠。人的一生中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遭遇呢?

他呼吸急促,迷迷惘惘地感到一阵眩晕,只觉得回天乏术。由于精神极度紧张,他感觉到了尿意。这种感觉逐渐清晰,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根恼人的小刺扎向他的膀胱。他本能地把双腿靠拢,用力往内挤,所有意志都在和尿意顽强地抵抗着。他想转移注意力,但是没有用,憋胀的感觉肆虐地突破了他的意识,蛮横而霸道。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一股湿热的液体倾泻而下,瞬间传遍了他的双腿。楼梯上留下了一滴滴若隐若现的尿迹。

鸿影身心交瘁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熟悉的通廊。他平时走过这条通道时总是身心愉悦,然而今非昔比。他的眼神穿越这条甬道,竭尽全力地试图深究这个幽暗空间的过去和将来。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只看到空寂的黑暗,听到令人心颤的寂静,那是一种骇人的静谧、一种无限的沉寂,悄无声息,连叹息声都无法察觉的静谧。那是一片黑影,什么也无法分辨的黑影,连鬼魂也分辨不出的黑影。

在通道的尽头竖立着一道阴森惨白的大门,鸿影愕然的目光凝结在门把手上,头发间冒出豆大的汗珠,流到鬓角。他隐约觉察到门后隐藏着一个难以捉摸的黑洞。黑洞中充斥着禁锢、迷茫、泪水和苦恼。在那里,悲哀统领着一切,痛苦在盲目中咆哮,在绝望中寻找并吞噬。被黑洞包裹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得到抚慰的希望,甚至连安息的希望也没有。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一切反抗都是徒劳,阴暗的泪谷陷入永恒的荒凉和空虚。冷酷无情的黑洞让门外之人多么恐惧,让门内之人多么绝望。

紧接着,门开了。

方嘉桦此刻正埋首在桌上批改作业,神态一如既往地安详温谦。

他听到开门声,抬头看见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少年站在门口。他认出了自己班上的学生。

驼背老头嘴角挂着兽性的狞笑,一扫往日的猥琐形态,如同一个标榜正义的使者,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立在门口。站在一旁的鸿影耷拉着脑袋,眼神惶惑,面如死灰,颓然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两人如同两块怪异的拼图被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向世人揭示道德世界的深刻寓意。

方嘉桦被眼前的奇特景象吸引住了,眼光凝定,诧异的神色溢于眉宇。

“方老师,你知道这学生做了什么坏事吗?”老头忿忿不平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你根本无法想象!”

“说来听听。”

“简直就是道德沦丧!”

“愿闻其详。”

老头绘声绘色地描述事件的起因和经过,煞有介事地抨击世风的败坏与顽劣,装模作样地追溯偷窃的根源及本质。有根据的和没根据的混为一谈,真实的和臆测的互为补充。他刻画入微的叙述让一流的小说家也为之汗颜,其口若悬河让雄辩的检察官也自愧弗如,其信口雌黄让善变的演讲家也甘拜下风。呆立一旁的鸿影涎着眼似听非听,咧着嘴似笑非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老一少犹如整个人类社会的缩影,一个在审判,一个在颤栗。

班主任一边听着老头的巧舌如簧,一边皱着眉头紧张地思考着,深邃的目光似要穿透眼前的一片迷雾。

当老头刚说完,班主任立即拍着脑门,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哎呀,这完全是个误会。我最近气管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是我让这孩子替我拿的。鸿影,你没和大爷说清楚吗?”

站在一边的鸿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老师,你的意思是说,是你让他这样做的吗?”老头的语气中带有明显的猜疑,小眼睛不停地骨碌碌打转。

“确实是我的主意。”班主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方老师,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对对对,我也应该付钱才是。”

方嘉桦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元钱,塞到了老头的手里。实际上那包药材还不值一毛钱。老头眉开眼笑地把钱收入口袋,说了句下不为例,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限度。

班主任送走了老头后,转过身来,缓步走到鸿影面前。

鸿影恍若置身梦境,嗫嚅地说道:“老师,我……”

班主任语气郑重地对他说道:“你不用担心,今天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但是你要记住,清白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财富,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玷污它来换取,任何时候都要像珍惜生命一样爱惜它。”

鸿影再也忍不住,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汹涌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1d6H0r1uAxJDqL/SkxM3RREky6IRk6ig1syj/wUJWn4thn6w+0noZ6AfZWJ9BX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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