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进入伏天以来,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双水村如同昼夜都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垂直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烤干了,所有的绿色都开始变灰,有的庄稼甚至开始枯黄了。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活力,任何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的笑容,到处都听得见庄稼人的叹息声。他们在习惯和本能的驱使下,依然在这片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勤勉地耕作着,哺育这些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
一天上午,庄稼汉严永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他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一张瘦条脸上栽满黑森森的胡须。四下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只有从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吆牛声。
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严永德老汉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在山里操劳。他年轻时在庄稼行里也是一把好手,但岁月不饶人啊!他现在每天出山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山里劳动的时候气力越来越不济。更为严重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干一会儿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服苦役了。每当他蹲在地里没命地咳嗽的时候,就为自己日趋衰败的身体而感到悲哀。
今天,眼看就要快晌午了,他仍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下来,使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瘦长的脸涨得通红,胸腔里一阵绞痛。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像白痴那样半闭着眼,蜷曲在土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这时,一只乌鸦在他躺着的地方上空盘旋,越旋越低。开始,严永德并未察觉,后来乌鸦增加成三四只,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成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狗日的,老子还没死哩!”他坐起来,挥着拳头恼怒地嚷道。
乌鸦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一下子散开了。
严永德发了一会呆,又躺倒在了土地上,在阳光热烘烘的晒烤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说实话,眼下除了气管炎的折磨以外,还有更让他苦恼的事,那就是儿子鸿影读书的问题。鸿影今年刚考上县里的高中,对于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村家庭来说,学费无疑成了很大的负担。严永德至今还没有筹齐儿子读高中的入学费。而且小女儿羽筝今年也要开始读小学了,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使这个原本就陷于贫困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按说,他一年四季在山里拼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土地,可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严永德太痛苦了。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吗?这世道难道就不能有点改变吗?
严永德的心潮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只要咳嗽平息,思绪便会活跃起来。外动则内静,内动则外静,永远如此。现在,他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过得实在太凄惶了。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为父亲,又给予过他什么呢?儿子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他怎忍心耽误儿子的前程呢?不,他就是一个人累死在山里,也不能让儿子回来和他一起种地。
由于内心活动过于激烈,又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腔里掏出来似的。等咳嗽平息下来,严永德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着对面黑乎乎的大山。山依旧像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丈。可他已经衰老了,也更无能了。他忍不住从多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后山那边冉冉地升起,隐隐约约地照亮了模糊的村庄。双水村里大多还是一些塌墙烂院,挨家挨户,高低错落。严老汉他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紧挨着。
窗户纸刚发亮,鸿影就悄悄地爬起床。他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又舀了一杯子凉水,然后就到院子里去洗漱。晨曦照亮了他那张瘦黄的脸,脸上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鸿影心不在焉地洗漱完,依旧蹲在院子里,愣怔了半天。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今天要到县里的儒林中学报到,可是至今家里还没有把学费筹齐。他知道家里已经尽力了,父亲把能借的钱都借到手了,可惜还差一大截。鸿影心里很沉重。如果没有足额的学费,学校会同意给他办入学手续吗?如果他申请缓交学费,学校会考虑到他的家境贫穷而给予通融吗?这一切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肯定的就是,如果学校因此而将他拒之门外,他就只能注定一辈子当个农民,永远封闭在双水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这将多么悲惨啊!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再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而且就算筹齐了他读高中的学费,其它花费也必然会大大增加,对于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同时,妹妹羽筝也在村里上小学了。父亲一个人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他理解父亲的痛苦,每当他看见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怎么办?鸿影心里暗自决定,如果学校因为他交不起学费而不准他入学,他也就认命了,老老实实回家劳动,开始他的农民生涯。
这时,严老汉从屋里走出院子,准备收拾工具出山。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鸿影的嘴张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最终讷讷地说道:
“爸,今天是我到学校报到的日子。”
“嗯。”
“学费……”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些面值不等的硬币,一块递给鸿影,说道:
“你数数看。”
鸿影接过那团沾满汗渍的钱币,仔细地数了起来。他反复数了几遍,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道:
“钱不够。”
“桌上有一篮子鸡蛋,你先拿去市集上卖了,把卖到的钱也拿去交学费。”
鸿影看了一眼那篮子鸡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价钱,皱着眉心说道:
“卖了的钱加上也还是不够。”
“不够的钱你就跟学校说先欠着,开学后再补上。”
鸿影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提起那篮子鸡蛋出了门。
外面阳光刺眼,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他们大多都肩挑手提,由于难得去县城露一回面,个个都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溜光溜的。
当鸿影挽着一篮子鸡蛋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赶集的乡村老太太一样。他的心难受得如同无数条虫子在啃噬。但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把手头这篮子鸡蛋卖个好价钱的话,他读书的愿望将变得更加渺茫。他提着篮子,头尽量压低,什么也不看,只顾着脚底下的路,匆忙地向县城走去。
路上,他突然想起父亲在他临走时吩咐,叫他卖蛋时一定要大声吆喝。他一想到这,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烫。天啊,他怎能喊得出来!可是如果不叫卖,谁知道他提这篮子鸡蛋是干啥呢?当走到一条小岔路的时候,他心想不如先找个没人的场所,试着喊两声,好习惯一下。
于是,鸿影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鬼鬼祟祟地转身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林子里。他在林子里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住,满脸通红地朝四周望了望。当确定只有他一人后,他的嘴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还是不行。四野里阒无人声,鸿影感到整个天地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他那一声“新鲜鸡蛋哎——”。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一闭,张开口尖叫一声:“新鲜鸡蛋哎——”只听见林子里都在回荡着他那凄厉而又哀怨的怪叫声。他感到绝望了,禁不住落下泪来。
鸿影在这个荒山僻野里呆愣了老半天,才无奈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双水村到县城有十来里路,他感到这段路是那么的艰难和漫长。他清楚地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前头,在那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横跨县河的大桥时,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了。远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空,腾起很大一片尘雾,笼罩着像蜂群一样嘈杂的闹市。鸿影随着四面八方赶集而来的人群一起涌过大桥,进了街道。他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加快脚步,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县城的集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买卖人,吆喝声简直像山洪暴发一般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庄稼人的汗臭味和旱烟味。鸿影提着那篮子鸡蛋,从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投身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潮里了。
他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鸡蛋卖掉。有几次他试图把嘴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死劲吆喝,尤其是一些跑江湖的,那叫卖声简直称得上一种艺术。他以前听见有人这样喊叫时,只觉得可笑,但现在不得不佩服这种酣畅淋漓而又无所顾忌的叫卖声,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大的能耐。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有个老农和他搭腔:
“你是想把这篮子鸡蛋卖了,对吧?”
鸿影吃了一惊,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出来的。
老农的个子矮小而结实,秃顶的脑袋瓜被太阳烤得发黄。他已经留意了鸿影很长时间,看出他是第一次上集市卖东西,正好可以捡个便宜。他瞅准了时机,走上前套近乎,问鸿影是否愿意把鸡蛋卖给他。老农耍弄手腕,吹嘘自己给出的价格合理公道。鸿影此刻巴不得把鸡蛋送出去才好,当明白了老农的意思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结果,老农以低于市场价将近一半的价钱收购了鸿影的鸡蛋。
鸿影卖完鸡蛋后,便离开集市,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随着远离集市,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远处的喊叫声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再也听不见了。僻静的环境有助于使心灵冷静下来,鸿影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所要面对的问题。眼下,他虽然把鸡蛋卖了,减轻了一个精神负担,但实际上依然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父亲给的钱,再加上卖蛋的那点钱,还是不够交学费。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低落到极点。等一下去到学校该如何开口?要是别人问起他学费为何凑不齐,他该如何解释?要是别人问他缓交的学费何时能补齐,他又该如何作出承诺?一系列的问题让鸿影变得头昏脑涨。他忘记了去学校的路线,漫无目的地走着,原以为自己迷了路,却刚好走到儒林中学的大门口。
走进学校,鸿影立即被映入眼帘的校园美景所吸引。这个学校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果然跟村里的学校不一样。他沿着校道慢慢地走着,在新生名单栏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当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榜上时,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自豪感,仿佛只有在这一刻才最终证明自己被这所学校录取了。
名单栏中注明了新生所在的班级,鸿影很容易就找到了班级的报到处。报到处坐着一位相貌和蔼的中年男教师,正亲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鸿影此刻难免有些心慌,他仗着胆子走向前,说自己是来报到的新生。男教师把一张报到登记表交给他,告诉他填写完后,到对面的交费处办理交费手续。
鸿影填写完登记表后,转身看着另一边的交费处,始终迈不开腿。学费、杂费和住宿费,加起来的数额远远超过了自己手里的这点钱。看着那交费的人群,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囊中羞涩人胆怯,他没勇气走过去。交费处近在眼前,他却觉得远在天边。他想到自己将要坦承因家境贫穷而交不起学费时,心里就像在淌血。而且就算他把家里的难处说出来,别人也许同样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全身冰凉。可是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也不必死要面子。他费尽全力走到交费处,将登记表和手里的一堆零钱一起交给了负责收费的一位女教师。女教师板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孔,把钱数了一遍,说道:
“还差五元。”
“可是……我身上只有那么多。”鸿影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就没法入学。”
“那么……可以缓交吗?”
“学校没这规定。”
倏忽间,鸿影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他感到一阵悲哀,为自己黯淡的人生悲哀。希望破灭了,他将毫无疑问地和校园生活隔绝,从此双水村就是他的世界。他将要开始过这样一种生活:白天一早起床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呼呼大睡,每天还要面对家人的饥饿、疾病和愁眉苦脸。生活中再也谈不上人生理想,更不允许有诗情画意。沉重的乌云压在了他的头顶。强烈的痛苦像刀子般在他心上一下下扎着。
正当他倍感绝望之际,忽然听见身旁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这个学生不够的学费,我先替他垫付。”
这句话在鸿影身上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他转身一看,见是刚才给他登记表的那位男教师。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无缘无故支助他。
男教师把学费不足的部分交齐后,转向鸿影,声音温和地说道:
“你学习或生活上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和我说。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你可以叫我方老师。”
方嘉桦鼓劲似的拍了拍鸿影的肩膀,然后便离去了。
鸿影感激地看着班主任,双眼饱含着喜悦的泪水。班主任的话语让他内心萌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似抚慰,似信心,又似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