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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点灯者

1957 年夏,边城市已进入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期。太阳像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在这样热气蒸腾的日子里,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城市的大街小巷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一只只蝉虫躲进了树荫里,靠着树叶乘凉。叶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花儿被烤得皱成了一团。整个城市显得毫无生气,没精打采。

位于中山路的边城市第一中学却另有一番景象。琅琅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里飞出来,像动人的童声大合唱,音符满天。而有的教室里则寂静无声,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溜达着,就像是在小声地说着体己话。与此同时,学校的会议室内却传出激烈的辩论声。

“同志们,我提出的学生全面发展的思想,目的是为了解决教育中普遍存在的棘手问题。这些方法到底能否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可以通过实践证明。至于有人说我反对学校的教育模式,破坏教师队伍的大团结,纯属无稽之谈。”发言的是一名年逾四旬的男教师。

“方嘉桦同志,你提出的各种问题和改革措施,不就是想颠覆现行的教育模式吗?”一个梳着油光背头的教师质问道。

“真正的教育是一种和谐的教育,意味着处理好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这两者的关系,使之处于相互促进的和谐之中。学校应使学生身上所具有的美好的、善良的、人性的东西不受压制、伤害和扼杀,教给他们关于人的知识、心理和思维,以及关于精神生活中情感、审美、意志和创造方面的知识。没有心理修养,没有体格、精神和审美的修养是不可想象的。人对自己的实质一无所知,这一事实常常是造成巨大不幸的根源,为此社会往往不得不付出昂贵的代价。”中年教师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你这是狭隘的教育观念。不,是极其荒谬的反动学说!”梳背头的教师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这场唇枪舌剑的起因是教师方嘉桦不久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有关教育理念的文章。当时,中国教育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逮到什么吃什么。苏联的马卡连柯教育学、凯洛夫教学法取代了中国一直以来尊孔尊儒的教学法。中国的教育界对洋教法赞赏有加、趋之若鹜。方嘉桦对这种照搬照套的教学方式不敢苟同,他在文章中声称不能单纯地模仿苏联的教育模式,极力主张中外结合,用多把尺子衡量学生。事隔一天,校区的报栏上开始出现揭发批判方嘉桦的文章。其中最为刺眼的标题是《方嘉桦妄图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批判文章罗列道,最近一个时期,校内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不断公开质疑苏联的教育模式,目的是动摇全国人民学习苏联老大哥的信心,进而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

这篇文章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个梳背头的教师。他心里既为他的文笔沾沾自喜,同时也对副校长的职位虎视眈眈。

时隔不久,校长找方嘉桦谈话,通知他市教育局决定将他调到儒林县的儒林中学任教。听到这个决定的方嘉桦不免深感意外。

几日后,方嘉桦提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离开了学校。他没有亲人,妻子几年前患上乳腺癌,因诊治不当,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就撒手人寰了。

走出校门的方嘉桦脚步明显放慢,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脚步缓慢到了让人觉得是在原地踏步。他回过头望了一眼校园里的教学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割舍不断的牵挂,像似要将眼前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心里。随后,他默默地摇了摇头,继而迈开了步伐,越走越远。

校园里不时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好似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在为这个落寞的人送行。

儒林中学坐落于县城西街路南。据县志上记载,初中部是在1949 年10月创办的,初建时在老君堂赁民房做校舍,后搬迁到城内现址。1954 年增设高中部,成为儒林县第一所完全中学。

校园布局颇有特色。坐南朝北的三栋教学楼依三、四、二层一字排开,如同一座巨型的冠亚季军领奖台。两端各有一溜平房,用作学生宿舍。墙壁上布满青苔,给宿舍蒙上了一层淡绿的情调。建筑群的中间是一块水泥铺设的操场,两旁立着的两个篮球架,在时间和风雨的洗礼下,见证着学生的成长。操场边上种了三四棵枇杷树,生气勃勃。每当微风吹过,枇杷树肥厚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向人们问好。校园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就像绿色的海洋,凉风一吹,海面上便荡漾起一道道波纹。

方嘉桦来到儒林中学后,首先拜访了校长。校长年约五十岁,肥而结实的脸像刚发酵的窝窝头,看不出一条皱纹,胡子刮得精光,大鼻子显得很有格局。校长对这位被“流放”的教师显得很热情,殷勤地询问方嘉桦的工作经历和教育理念,但是却一个字也没记在心上,随后一个劲地吹嘘学校近年来取得的重大飞跃,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学校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他的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仿佛一砖一瓦都有他的血汗。临了,校长让方嘉桦教高一年级的语文课,并担任班主任工作。就这样,方嘉桦正式开始了他在儒林中学的教育生涯。

上第一堂课时,方嘉桦并没有按书本上的内容讲。他离开讲台,跟学生们聊了起来。一会儿问学生平时喜欢读什么书,一会儿问学生爱好哪种运动,一会儿问放学后有些什么有趣的活动,一会儿问家里的卫生谁去打扫。孩子们对这位慈祥、亲切的老师很快产生了新奇感。

教课第一周,他就把全班四十位学生的个性、特长、爱好等基本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对他们的家庭成长环境、智力水平、身体状况等,也都心中有数。这样他就能够根据每一个孩子不同的情况做出指导,提供切实可行的帮助。对那些习惯上课交头接耳的学生,他会安排一些有价值的课堂讨论,然后请他们在课堂上展示一番;对那些在家里受到父母一贯的骄纵、以自我为中心的男孩,他着重培养他们谦逊和尊重别人的态度;对那些智力上迟钝、思想不集中的学生,他不断尝试激发他们内心深处学习的愿望;对那些思想上忧郁、内心充满苦闷的学生,他会千方百计帮助他们建立自信、树立自尊……每一个孩子都感受到了如同亲人般的温暖和善意。

在课堂上,他从来不把自己囿于教材中,而是通过不间断的阅读扩大自己的视野,给学生提供的永远是清澈的、新鲜的思想之泉。思想教育就是这样自发进行的。学生掌握知识的过程并不等同于道德上受到了教育,只有在知识转变并发展为信念时,才是教育的开始。方嘉桦善于以自己的行动和身边的实例促使知识的真理触及每一个学生的灵魂,激励他们的心灵,触发那根赖以沸腾的神经生机勃勃地工作。他不仅仅是让学生掌握知识,更重要的是让他们产生思想,通过思想的桥梁从而使灵魂包含信念。他的课堂不仅仅是对学生的吸引和召唤,更是一种解放与激发,使学生自由地驰骋于思维的无限世界中,如同一个没有边界的星球,有着适合任何一种花朵开放的土壤。

一位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儒林中学,校长特意安排他先旁听一次方嘉桦的讲课。这位大学生恨不能立刻一展平生抱负,表面上对校长的安排毕恭毕敬,内心却不以为然。当他来到教室,只对方嘉桦略微点了一下头,便坐到了后排的椅子上。

方嘉桦站在讲台上,以宁静而亲切的眼神看着孩子们。他的声音轻柔、干净、沉静,像淙淙的流水,一经发出,课前略有些嘈杂的教室马上静了下来,刚刚坐定略带兴奋或拘谨的孩子们也静了下来。一切就这么自自然然、安安静静地开始了。课堂上没有激情四射的演讲,没有热情洋溢的号召,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那么平静。他的语言像泉水一样,无法抗拒地流过学生们的心田;他那些反复琢磨出的话语,渗入到学生们心灵上最隐秘的角落,唤醒了追求真理的愿望。他通过生动形象的描绘,为学生们开辟了一个智慧和美融为一体的世界,使每个学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美,并对此惊叹不已。在课堂上,每颗心都能非常精细地领略到这一点:美的世界是那么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在美所散发出的明亮之光的照耀下,学生们体验到了生活的伟大和人的伟大。

课堂上没有举手如林,没有笑语喧哗,没有兴奋得摩拳擦掌,但每个学生都沉浸在聆听和思考所带来的挑战与快乐中。大学生原本打算在上课的过程中做一些笔记,以便课后提出独到的“见解”,但他都忘记做笔记,和学生一样,屏息坐着,听得入了迷。

每个学生都很安静、很安心、很安神,但他们的思维却没有一刻停下过。方嘉桦如同一个乐队的指挥,引领着孩子们阅读、思考、比较、整理、发表观点,讨论彼此的认识。整个画面让人感觉如同走进一个和谐的大家庭,家庭成员紧密团结在他周围,从他身上汲取养料,最后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集体大灵魂,如同一个光明的世界。那个旁听的大学生完全陶醉在这种氛围中,最后也在不知不觉中与学生一起思考,一起讨论,以致当方嘉桦询问学生谁能回答某个问题时,大学生竟然举手说:“我!”

在九月的一个宁静而明媚的清晨,方嘉桦带领着学生们到郊野去游览。这是一个晴朗初秋的艳阳天,柔和的阳光温暖着大地和宁静的树林,古老的山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地颤动,村子隐没在果园里,田野一望无际,山峦和林带弥漫着一层迷人的蓝色雾气。

他教学生们写生,画树木、花朵、河流、动物、昆虫、鸟类……描绘一切令人激动、赞赏和惊奇的东西。他看到,有些孩子力求把正在开花的整个庄稼地、一望无际的山峦、蓝天和白云都画出来;另一些孩子则仅画一棵盛开鲜花的三叶草,或是落在花瓣上的一只小蜜蜂;还有个孩子用一整张纸描绘振翅欲飞的蝴蝶……不管孩子的构图多么简单,画中总是充满着鲜明的美感。

通过生动细致的描绘,他唤醒了孩子们感受永恒生命之美的心灵。树上的累累果实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孩子们注意到了;蒲公英的白絮在秋风的热烈追求中若即若离,孩子们注意到了;一条条蚯蚓从坚硬的土层里钻到地面上舒展筋骨,孩子们也注意到了;那晶莹的露珠,那飘逸的蛛丝,还有那琥珀般的麦穗,那碧绿的苔藓,这一切孩子们都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并且为之惊叹,进而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在这无穷无尽的整体中,不管是太阳还是野草,谁也不能否定谁,彼此相互依存。现象永远返归本质,多种元素和自然法则相互交融、结合、混杂,相得益彰,结果使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相互辉映,化光芒为力量、化思想为元素,到处扩散,到处分解,一切又都如影随形,把一切引回到原子之中,让一切在苍穹上焕发异彩,将一切交织在一种炫目的机制中,从最高级到最低级无一例外。

他给学生们描述金色的秋天,描述在远处漂浮的淡蓝色的冈峦。当他确信学生们对词语的丰富含义和感情色彩有了较深的感受和体验后,便对孩子们说:“你们看看天空,夏天它是灼热的,散发着火辣辣的热气。那么现在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呢?你们想一想,从我们的语言中找出恰当的词来形容它。”

孩子们沉默了,望着天空在思索。几分钟后他便听到了孩子们所找到的词:

“天空是碧蓝的,像刚被雨水洗过的一样。”

“天空是柔和的,像池塘里静止的水一样。”

“天空是清净的,连一根羽毛也没有。”

“天空是惬意的,它在晒太阳取暖。”

“天空是忧郁的,有乌云已经从北面涌过来了。”

“天空是透明的,像纤尘不染的窗户一样。”

“天空是安详的,平静地俯视着大地上的生命。”

“……”

每一个孩子都说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词儿。最后,一个沉默良久的小姑娘腼腆地说道:

“天空在沉思,它在回忆夜莺的啼啭。”

黄昏时分,天际遍染柔美的彩霞,辽阔的草地像是在夕阳下浮动,地平线上刻画出远方冈峦的剪影。天空中的生命和大地上的生命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一切仿佛是暗哑的宇宙发出的渴望的声音。

他和孩子们一起屏住呼吸聆听这千百年来生命的奇妙音乐。一只只蟋蟀放开歌喉,此起彼伏地唱着生命的赞歌,他们听到了;飞翔的云雀用酣畅淋漓的乐音倾诉着对异性的衷心,他们听到了;清澈的溪流吟诵着即兴的诗韵,他们也听到了;那黄鹂的啁啾,那蜜蜂的嗡鸣,还有那绿叶的飒飒细语,那草虫的轻吟浅唱,这一切他们都听到了——听到了,并且为之陶醉,进而开始窥探宇宙的奥秘。

自然化生万物,会因为一颗流星的出现而变化,会因为乳燕的破壳而复杂。一点霉菌就是一簇美不胜收的鲜花,一撮星云便是无数星体的蚁聚。云层有利于降雨,日光有益于玫瑰,没有一个思想家敢于断言,山楂的芳香对地球毫无益处。一条蚯蚓也不能被忽视,小就是大,大就是小。阳光不会稀里糊涂地将草丛的清香带上碧空,夜色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星体的精华散发给睡眠中的花朵。

把一只蚂蚁纳入泥沙的下陷中,把一只蜻蜓纳入地球的运转中,把一颗彗星纳入天体的运行中,哪怕是出于生存的同一性,谁又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呢?一切处于一种随机状态,一切又处于必然性之中。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无数的空间相互穿插,往来如梭,将所有的一切卷入无形的神秘世界之中。

方嘉桦与之打交道的,是自然界中最娇嫩、最精细和最敏感的东西,那就是青少年敏感的心灵——正在成长的会思维的物质。当感受孩子的心灵时,就要想象这是一朵挂着露珠的娇嫩的玫瑰。要做到摘下花朵而又不使露珠被抖落,需要多么小心谨慎啊!

人介于野兽和天使之间。少年面临的最大危险就是向野兽靠拢而远离天使。谁想闯进少年的心灵,企图用断然的、闪电式的、异乎寻常的措施,一下子就把少年心里结成的冰块融化开,清除掉里面的邪恶,谁就必定遭到少年的反抗。少年之所以要反抗,是因为邪恶的根扎在他那受了伤害的人格之中,突然的拔除反会使少年遭受更大的痛苦。要知道,邪恶的根深深扎在他们心底最敏感、最不容易触及的地方,不可能一下子就拔掉它,否则心就会流血,会变得更加冷酷。育人者的每个错误,都有可能演变出畸形的人格。刀子稍一接触洁白的大理石,就会留下终生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教室的角落里总是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矮个子少年。他的脸一整天都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两只眼睛像玻璃球似的,呆滞无光。上课时眼神总是不集中,仿佛失去了焦点。每当班主任和他交谈时,他总是用最简单的两个词“是”或者“不是”来冷冷地作答。

后来方嘉桦了解到,矮个子少年的身世十分悲惨。他的父亲是个军人,当他还在母亲腹中时父亲便在前线牺牲了。就在父亲去世没多久,他那五岁的哥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金属玩意儿,不料里面掺杂有一只雷管,发生了爆炸,孩子被炸死了。当时怀孕九个月的母亲因难以忍受悲痛而失去理智,就上了吊。乡亲赶来把她从绳索中救下,母亲在昏迷中分娩后就咽了气。孩子由舅舅抚养长大,舅舅一家人都将他视为累赘,从懂事起他就受尽了冷眼和排斥。他想向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但又无从开口。他在家里沉默寡言,在学校里也默不作声。这种日积月累的痛苦沉重地压在心头,无情地束缚着灵魂。

当时学校正在盖一幢新楼房。方嘉桦有意识地让矮个子少年到工地去清点一下存砖的数目。少年对班主任的要求感到很意外,脸上流露出疑惧的神色,但还是将任务完成了。清点后,发现所存砖数不多,无法满足第二天砌墙的用量。

班主任看了少年一眼,皱着眉头说道:“这可怎么办?拉砖要到工厂那边去,可是学校现在又派不出人来。”班主任的眼神中流露出殷切的期盼,他希望少年能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少年一语不发,脸上显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他完全不理解这一席谈话的用意。

“要是咱们同学里有人能答应去拉砖又不耽误上课就好了。”班主任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再一次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少年的眼睛。

少年紧抿着嘴唇,脸上那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惊慌。他在尽量揣摩班主任究竟给他设下了什么圈套。空气简直凝固了,像结了冰一样。少年依然沉默不语。班主任意识到再这样继续试探下去也是徒劳的,就让少年先回教室上课。

谈话过后两小时,方嘉桦来到课室,和班里的同学们又一次谈到学校建筑工地上的困难,建议他们自愿报名参加放学后的劳动。这是一次难得的表现集体精神和乐于奉献的好机会,孩子们都踊跃地举起了手。在自告奋勇的行列中也有矮个子少年。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很无所谓的表情,但是从眼神中已经可以看出他内心所引起的极大波动。

班主任从报名的同学中挑选了十人,其中包括矮个子少年。班主任宣布说,这次任务没有老师带队,由同学们自己独立完成,因此责任重大。这一宣布使孩子们的情绪更为高涨。

“他就是这次活动的领队,大家都必须服从指挥。”班主任最后指着矮个子少年对大家说道。

矮个子少年感到十分惊讶,随后在同学们响起的一阵愉快的欢呼声中,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热情。

孩子们从当天下午五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中间吃了晚饭并休息了几次。在整个劳动过程中,矮个子少年很好地充当了领队的角色。一种崇高的使命感驱使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牛犊一样拼命地干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的,而是集体的一员。从事集体劳动的愉悦感激荡着少年的心,他的眼睛里闪现出热忱的光芒。

第二天,校内广播对这次劳动进行了报道和表彰。

就这样,方嘉桦沿着一条艰难的、崎岖不平的小道一步步深入到了矮个子少年的内心世界,并使少年开始了长期而曲折的转变。他和少年一起阅读那些描述杰出人物生活和斗争的书籍,在这些人的身上发现道德的伟大和美,在想象中描绘一幅表现美和英勇品质的壮丽画卷,想象为实现远大的志向而进行艰苦的斗争。渐渐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再是冷漠与忧郁,而是善良、真诚,并且充满同情。

在回家的路上,矮个子少年总会遇见一个坐在家门口的有着七十岁高龄的老奶奶。少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孤独、悲伤,看到了她那颗渴望慰藉的心。于是有一天,少年将亲手栽种的一簇铃兰送到了老奶奶的面前,陪伴她聊天,为她朗读童话,和她分享学校里的欢乐。不知不觉间,老奶奶的眼角泛起了欣慰的泪花。

班里有一个长着兔唇的女孩。女孩小时候心地善良,很有同情心。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一开始她并不放在心上,但从她踏进校门开始,同学们就对她的缺陷讥笑和嘲讽,她敏感的心灵产生了深深的裂痕。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孤僻,落落寡合,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她被封闭进自己的思想中去了。

一天,女孩又独自一人坐在校园内的一棵杨树下,目光呆滞地看着其他同学在操场上打球。这时,方嘉桦装作碰巧路过,随意地坐下来和她攀谈起来。女孩刚开始有些发窘,但是班主任轻柔的声音让她放下了戒备。在他们的身边,一朵朵饱满的牵牛花正忘情地开放着。班主任指着盛开的牵牛花对女孩说:

“你知道牵牛花还在蓓蕾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女孩困惑地摇了摇头。

“为了唯一一次的开放,蓓蕾都是那种扭着股劲儿的状态,它们必须反着那股劲儿,才能开成花朵。”

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

班主任接着说道:“历经磨难才得以绽放的牵牛花,静静守候着头顶的一方蓝天,把一种本色的美奉献给自然万物,无论风吹雨打,烈日炙烤,依然吐露淡淡的花香,绽放着生命的华美。”

随后,他又朗诵起描写花儿的诗篇:

花儿柔情似水的姿态,

妆点着月夜的静谧。

花儿馨香馥郁的芬芳,

沁润着敞开的心扉。

我闻到了花儿的气息,

对苦难大地的恩情发出衷心的感谢。

我注入了花儿的灵魂,

在转瞬即逝的生命中绽放永恒的美。

女孩一边感受着诗词的韵律,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娇嫩的牵牛花。她似乎有所触动,想要伸出手去摘花。

“为什么你想去摘它呢?”班主任问她。

“因为我觉得……它很美……”

“很好,不过在摘之前,你可以先形容一下它有多美吗?”

在风中摇曳的鲜花既像燃烧的云霞,又像倾泻的霓虹,这些女孩都感受到了,就是一下子找不到贴切的词。她默默地坐在牵牛花旁,被花的美所陶醉。就在这一刹那,有一句话像音乐一般在她的心灵里回荡。她轻轻地说:

“多像蝴蝶斑斓的翅膀……多像孔雀迷人的翎羽……”

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师生俩又相聚在了杨树下。女孩信赖地把自己描写大自然的诗念给班主任听。这首诗是这样的:

小草弯着腰凝视大地,

大树踮起脚仰望天空。

大地诉说着永恒的苦难,

天空飞翔着不朽的希望。

树叶凭簌簌之声呼唤风雨,

蜜蜂借嗡嗡之音安抚嫩蕊。

而你是谁呢,那样地沉默着?

我不过是一株与泥土为伴的花儿!

念完诗,两人安静地坐着,看着淡紫色晚霞映衬下微微摇摆的垂柳,听着花丛里蜜蜂奏出独特的竖琴声。对周围美景的感受使师生俩更亲近了一步。

从此以后,女孩心中的阴霾一点点地消散,清新的空气洗濯着她多年忧郁的灵魂。方嘉桦和她一起观赏樱桃树的花朵,一起阅读那些描写生命跌宕起伏,体现人生悲欢离合的文学作品,在女孩的面前开启了一个真正人道的美妙世界。渐渐地,温存、善良和热忱重新回到了这个孩子的心灵。有一次,女孩在作文本上写了这样一首诗:

我希望自己是一朵幻想的云彩,

凭借太阳的光芒眺望故乡的窗棂。

我希望自己是一株真诚的幼苗,

在农民的耕耘中舒展嫩绿的叶瓣。

我希望自己是一只希望的风帆,

载着灵感和梦想点缀淡蓝色的海洋。

我希望自己是一支深情的钓竿,

在月夜的倒影中垂钓那一池的繁星。

她热切地期盼着老师对这首诗的评语。等到作文本发下来后,她发现在诗的末尾只有简短的八个字:

我希望你是我女儿。

女孩忍不住鼻子一酸,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

方嘉桦无疑是捕获学生心灵的猎手。他解读孩子的心灵,关注孩子心灵中的每一次震颤,并以惊人的爱与悲悯倾听每一颗向这个世界发出呐喊的心灵,注视着每一张面对这个世界微笑或流泪的脸庞。当孩子的世界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他坚定地和他们站在一起,与他们一起承受风雨,分担孩子的痛苦和忧愁;当孩子的世界展露笑颜,他由衷地分享他们的喜悦,为孩子的幸福而幸福。

人与人之间的影响绝不是靠语言,而是靠自身的存在完成的。方嘉桦以目光、举动和清明澄净的灵魂在周围营造出一种平和安详的氛围。他如同雕刻家雕琢大理石那样,将毫无生气的石块中那美妙的线条挖掘出来。他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枯萎发黄的树叶一样,使那些多年来被痛苦、虚弱、孤独损蚀和干涸了的奄奄一息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那是灵魂对灵魂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感受和施予双方都心照不宣。宇宙万物的生命就体现在潮起潮落般的运动过程中,而这股神秘莫测的引力在这循环不已的运动中施加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8JERqtZpos/yAUZ13wvrzHPk5MpXMQuG5Lsa6zdjqzom6oadyb67olwsQj/D3yHO



2 凑不齐的学费

大自然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进入伏天以来,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双水村如同昼夜都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垂直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烤干了,所有的绿色都开始变灰,有的庄稼甚至开始枯黄了。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活力,任何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的笑容,到处都听得见庄稼人的叹息声。他们在习惯和本能的驱使下,依然在这片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勤勉地耕作着,哺育这些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

一天上午,庄稼汉严永德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他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一张瘦条脸上栽满黑森森的胡须。四下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其他人的踪影,只有从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吆牛声。

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严永德老汉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在山里操劳。他年轻时在庄稼行里也是一把好手,但岁月不饶人啊!他现在每天出山开始有点吃不消了,山里劳动的时候气力越来越不济。更为严重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干一会儿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在服苦役了。每当他蹲在地里没命地咳嗽的时候,就为自己日趋衰败的身体而感到悲哀。

今天,眼看就要快晌午了,他仍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下来,使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瘦长的脸涨得通红,胸腔里一阵绞痛。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像白痴那样半闭着眼,蜷曲在土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干瘪的胸脯还在起伏,别人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这时,一只乌鸦在他躺着的地方上空盘旋,越旋越低。开始,严永德并未察觉,后来乌鸦增加成三四只,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成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狗日的,老子还没死哩!”他坐起来,挥着拳头恼怒地嚷道。

乌鸦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一下子散开了。

严永德发了一会呆,又躺倒在了土地上,在阳光热烘烘的晒烤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

说实话,眼下除了气管炎的折磨以外,还有更让他苦恼的事,那就是儿子鸿影读书的问题。鸿影今年刚考上县里的高中,对于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村家庭来说,学费无疑成了很大的负担。严永德至今还没有筹齐儿子读高中的入学费。而且小女儿羽筝今年也要开始读小学了,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使这个原本就陷于贫困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按说,他一年四季在山里拼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土地,可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严永德太痛苦了。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吗?这世道难道就不能有点改变吗?

严永德的心潮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只要咳嗽平息,思绪便会活跃起来。外动则内静,内动则外静,永远如此。现在,他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过得实在太凄惶了。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为父亲,又给予过他什么呢?儿子是棵读书的好苗子,他怎忍心耽误儿子的前程呢?不,他就是一个人累死在山里,也不能让儿子回来和他一起种地。

由于内心活动过于激烈,又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腔里掏出来似的。等咳嗽平息下来,严永德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着对面黑乎乎的大山。山依旧像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丈。可他已经衰老了,也更无能了。他忍不住从多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后山那边冉冉地升起,隐隐约约地照亮了模糊的村庄。双水村里大多还是一些塌墙烂院,挨家挨户,高低错落。严老汉他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紧挨着。

窗户纸刚发亮,鸿影就悄悄地爬起床。他在水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往干毛巾上一浇,又舀了一杯子凉水,然后就到院子里去洗漱。晨曦照亮了他那张瘦黄的脸,脸上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鸿影心不在焉地洗漱完,依旧蹲在院子里,愣怔了半天。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今天要到县里的儒林中学报到,可是至今家里还没有把学费筹齐。他知道家里已经尽力了,父亲把能借的钱都借到手了,可惜还差一大截。鸿影心里很沉重。如果没有足额的学费,学校会同意给他办入学手续吗?如果他申请缓交学费,学校会考虑到他的家境贫穷而给予通融吗?这一切他完全不知道。唯一肯定的就是,如果学校因此而将他拒之门外,他就只能注定一辈子当个农民,永远封闭在双水村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这将多么悲惨啊!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再也拿不出多余的一分钱。而且就算筹齐了他读高中的学费,其它花费也必然会大大增加,对于这个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同时,妹妹羽筝也在村里上小学了。父亲一个人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他理解父亲的痛苦,每当他看见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怎么办?鸿影心里暗自决定,如果学校因为他交不起学费而不准他入学,他也就认命了,老老实实回家劳动,开始他的农民生涯。

这时,严老汉从屋里走出院子,准备收拾工具出山。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鸿影的嘴张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最终讷讷地说道:

“爸,今天是我到学校报到的日子。”

“嗯。”

“学费……”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些面值不等的硬币,一块递给鸿影,说道:

“你数数看。”

鸿影接过那团沾满汗渍的钱币,仔细地数了起来。他反复数了几遍,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道:

“钱不够。”

“桌上有一篮子鸡蛋,你先拿去市集上卖了,把卖到的钱也拿去交学费。”

鸿影看了一眼那篮子鸡蛋,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价钱,皱着眉心说道:

“卖了的钱加上也还是不够。”

“不够的钱你就跟学校说先欠着,开学后再补上。”

鸿影犹豫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提起那篮子鸡蛋出了门。

外面阳光刺眼,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他们大多都肩挑手提,由于难得去县城露一回面,个个都把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溜光溜的。

当鸿影挽着一篮子鸡蛋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赶集的乡村老太太一样。他的心难受得如同无数条虫子在啃噬。但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把手头这篮子鸡蛋卖个好价钱的话,他读书的愿望将变得更加渺茫。他提着篮子,头尽量压低,什么也不看,只顾着脚底下的路,匆忙地向县城走去。

路上,他突然想起父亲在他临走时吩咐,叫他卖蛋时一定要大声吆喝。他一想到这,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烫。天啊,他怎能喊得出来!可是如果不叫卖,谁知道他提这篮子鸡蛋是干啥呢?当走到一条小岔路的时候,他心想不如先找个没人的场所,试着喊两声,好习惯一下。

于是,鸿影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鬼鬼祟祟地转身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林子里。他在林子里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住,满脸通红地朝四周望了望。当确定只有他一人后,他的嘴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还是不行。四野里阒无人声,鸿影感到整个天地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他那一声“新鲜鸡蛋哎——”。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咽了口唾沫,双眼一闭,张开口尖叫一声:“新鲜鸡蛋哎——”只听见林子里都在回荡着他那凄厉而又哀怨的怪叫声。他感到绝望了,禁不住落下泪来。

鸿影在这个荒山僻野里呆愣了老半天,才无奈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双水村到县城有十来里路,他感到这段路是那么的艰难和漫长。他清楚地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前头,在那人声鼎沸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横跨县河的大桥时,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了。远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空,腾起很大一片尘雾,笼罩着像蜂群一样嘈杂的闹市。鸿影随着四面八方赶集而来的人群一起涌过大桥,进了街道。他从街道里的人群中挤过,加快脚步,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县城的集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场地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买卖人,吆喝声简直像山洪暴发一般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庄稼人的汗臭味和旱烟味。鸿影提着那篮子鸡蛋,从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投身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潮里了。

他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胳膊上挽的这篮子鸡蛋卖掉。有几次他试图把嘴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死劲吆喝,尤其是一些跑江湖的,那叫卖声简直称得上一种艺术。他以前听见有人这样喊叫时,只觉得可笑,但现在不得不佩服这种酣畅淋漓而又无所顾忌的叫卖声,觉得这也是一种天大的能耐。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有个老农和他搭腔:

“你是想把这篮子鸡蛋卖了,对吧?”

鸿影吃了一惊,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出来的。

老农的个子矮小而结实,秃顶的脑袋瓜被太阳烤得发黄。他已经留意了鸿影很长时间,看出他是第一次上集市卖东西,正好可以捡个便宜。他瞅准了时机,走上前套近乎,问鸿影是否愿意把鸡蛋卖给他。老农耍弄手腕,吹嘘自己给出的价格合理公道。鸿影此刻巴不得把鸡蛋送出去才好,当明白了老农的意思后,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结果,老农以低于市场价将近一半的价钱收购了鸿影的鸡蛋。

鸿影卖完鸡蛋后,便离开集市,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随着远离集市,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远处的喊叫声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再也听不见了。僻静的环境有助于使心灵冷静下来,鸿影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所要面对的问题。眼下,他虽然把鸡蛋卖了,减轻了一个精神负担,但实际上依然没有解决最根本的问题。父亲给的钱,再加上卖蛋的那点钱,还是不够交学费。他现在的心情可以说低落到极点。等一下去到学校该如何开口?要是别人问起他学费为何凑不齐,他该如何解释?要是别人问他缓交的学费何时能补齐,他又该如何作出承诺?一系列的问题让鸿影变得头昏脑涨。他忘记了去学校的路线,漫无目的地走着,原以为自己迷了路,却刚好走到儒林中学的大门口。

走进学校,鸿影立即被映入眼帘的校园美景所吸引。这个学校大得多,也气派得多,果然跟村里的学校不一样。他沿着校道慢慢地走着,在新生名单栏中寻找自己的名字。当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榜上时,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自豪感,仿佛只有在这一刻才最终证明自己被这所学校录取了。

名单栏中注明了新生所在的班级,鸿影很容易就找到了班级的报到处。报到处坐着一位相貌和蔼的中年男教师,正亲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鸿影此刻难免有些心慌,他仗着胆子走向前,说自己是来报到的新生。男教师把一张报到登记表交给他,告诉他填写完后,到对面的交费处办理交费手续。

鸿影填写完登记表后,转身看着另一边的交费处,始终迈不开腿。学费、杂费和住宿费,加起来的数额远远超过了自己手里的这点钱。看着那交费的人群,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囊中羞涩人胆怯,他没勇气走过去。交费处近在眼前,他却觉得远在天边。他想到自己将要坦承因家境贫穷而交不起学费时,心里就像在淌血。而且就算他把家里的难处说出来,别人也许同样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全身冰凉。可是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也不必死要面子。他费尽全力走到交费处,将登记表和手里的一堆零钱一起交给了负责收费的一位女教师。女教师板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脸孔,把钱数了一遍,说道:

“还差五元。”

“可是……我身上只有那么多。”鸿影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就没法入学。”

“那么……可以缓交吗?”

“学校没这规定。”

倏忽间,鸿影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他感到一阵悲哀,为自己黯淡的人生悲哀。希望破灭了,他将毫无疑问地和校园生活隔绝,从此双水村就是他的世界。他将要开始过这样一种生活:白天一早起床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呼呼大睡,每天还要面对家人的饥饿、疾病和愁眉苦脸。生活中再也谈不上人生理想,更不允许有诗情画意。沉重的乌云压在了他的头顶。强烈的痛苦像刀子般在他心上一下下扎着。

正当他倍感绝望之际,忽然听见身旁有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这个学生不够的学费,我先替他垫付。”

这句话在鸿影身上产生了强烈的震撼效果。他转身一看,见是刚才给他登记表的那位男教师。鸿影万分愕然,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无缘无故支助他。

男教师把学费不足的部分交齐后,转向鸿影,声音温和地说道:

“你学习或生活上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和我说。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你可以叫我方老师。”

方嘉桦鼓劲似的拍了拍鸿影的肩膀,然后便离去了。

鸿影感激地看着班主任,双眼饱含着喜悦的泪水。班主任的话语让他内心萌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似抚慰,似信心,又似爱的温暖。 8JERqtZpos/yAUZ13wvrzHPk5MpXMQuG5Lsa6zdjqzom6oadyb67olwsQj/D3y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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