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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焚书

一天早上,初秋的晨光薄而明亮,把月牙湾照成金黄之色,仿佛涂上了一层透明敞亮的清漆。朦胧的雾气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朝礼堂的方向驶去。噼啪的脚步声在空气中飘荡着,震得树叶哆哆嗦嗦。

坐落在煤矿南端的礼堂建成已久,其状森严,见者怵然。时间使礼堂大门蒙上了幽暗的色泽。跨进大门,像是走进了戏院。用水泥和石灰砌成的舞台瘫卧在眼前,的确像古代的戏院。舞台上的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墙壁上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大标语。整个舞台活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两壁的窗户透进暗淡的白光,照亮了一排排遍体鳞伤的椅子,或折断、或坼裂、或脱臼。墙壁上繁殖着一片片茂盛的霉菌,使原本发黄的墙面呈现出一幅毛骨悚然的画面。屋顶上巨大的木梁横七竖八地扭接在一起,就像正在厮打的巨人的胳膊,而且似乎眼看着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总之,这座建筑的所有线条都给人一种错位的感觉。

今天礼堂里将举行新厂长的上任仪式,由新厂长传达矿务局的重要讲话精神。所有人已经提前一天接到通知。现在,矿工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间断地从各个宿舍往礼堂的门里伸去。等到所有人进入礼堂落座后,礼堂的东门打开了。新厂长在副厂长的陪同下神情傲慢地走了进来。新厂长年近四十,腰身浑圆,肥头大耳,脸色又红又黑,鼻子和眼睛搭配起来显得大了一些,嘴巴和鼻子搭配起来显得阔了一些。新厂长目空一切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坐在台下最前边的座位上。

副厂长首先上台说了几句简单的开场白,接着便有请新厂长上台讲话。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掌声中,新厂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威风凛凛地走上舞台,眼珠子骨碌碌地把礼堂里的一片头颅扫视了一遍,又从这一片头颅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又把目光落到台下的一片头颅上。新厂长挺着肚腩站立着,像栽在舞台上的一个圆柱形滚筒。他用喑哑但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开口说道:

“工人们,同志们!目前,中国是一片大好的形势,整个社会主义建设是大好的形势。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繁荣,这样生动活泼……”

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新厂长才结束了他铿锵有力的演讲。

新厂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会场,似在搜寻着什么。副厂长犹如醍醐灌顶,奋力地鼓起了掌,会场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气氛达到了高潮。新厂长在舞台上放射着钻石般的璀璨光芒。上百名矿工犹如一群小行星仰望着一颗大行星,神情雀跃,心旌摇荡。新厂长在掌声中带着凯旋而归的神色走下舞台。

新厂长随后离开了礼堂,在副厂长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了一间小休息室。按照以往的惯例,副厂长向新厂长汇报了近期煤矿工作取得的成绩,内容基本上是老生常谈。副厂长毕恭毕敬地念叨着心里早已打好的腹稿,眉眼低垂,温声细语,样子像是在和情人说话。新厂长跷着二郎腿,不时点一下他那颗膨大的头颅,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新厂长所坐的位置正对着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一个小仓库。新厂长正心不在焉地听着副厂长的陈词滥调,忽然,他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矿工推开了仓库的门闪了进去。这名矿工就和其他矿工一样普通,因此这一幕并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只是停留在他意识的表层,如同副厂长所说的话那样。但隔了一会,新厂长再次看见那名矿工从仓库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本书。矿工迈着轻盈的步子,像出笼的小鸟一样飞走了。

与生俱来的敏锐使新厂长对于一切可疑情况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他截住了副厂长没完没了的汇报,问对面仓库里存放的是什么。副厂长被这意外的问话打断了思路,一时没反应过来。班长在一旁赶紧解释说是些备用的生活物资。新厂长说要去看看,接着便起身走出了房间。副厂长等人相互打了个眼色,赶紧跟了上去。

众人走进了昏暗的仓库,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只见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几捆麻包袋,抱团取暖似的紧挨在一块。像猎狗嗅到了线索一样,新厂长警觉地问道:

“这些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副厂长心里打起了小九九,用一无所知的眼神看着班长。班长对副厂长探射灯似的目光避无可避,只好舔着嘴唇说道:

“只是些中外文学作品。”

“打开看看。”

班长无可奈何地解开其中一个麻包袋的绳子。新厂长靠上前,用肥厚的手掌在袋子里捣鼓了一阵,恰巧翻出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四本书。新厂长像是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珠,脸上的表情难以描摹,那是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神色。

“这都是些什么?”新厂长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给工人们看这些书干什么用?这等于是在麻痹工人们的斗志,你们知道吗?《三国演义》就是那些不安分子的枕边书。曹操这个野心家,打小就爱飞鹰走狗,游手好闲,坏事干尽,丧尽天良,是个什么学问也没有的阴谋家、大军阀。《水浒传》就是那些投机倒把分子的宝典。宋江鼓吹‘替天行道’,以超人自居,不打自招地道出了他梦想建立宋家世袭王朝的野心。《西游记》就是宣扬牛鬼蛇神的歪理邪说。孙悟空的叛逆中渗透着无可救药的思想,时时刻刻觊觎着一棒打死唐僧,非得加上个紧箍咒才能老实听话,他才是唐僧身边最大的妖魔鬼怪。《红楼梦》就是一本没落封建阶级分子的传记。贾宝玉这个纨绔子弟、败家子,勾引了林黛玉,还不放过薛宝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玩弄妇女,糟蹋丫鬟,骨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淫棍。”

其他人谁也没说话,这种火气最好任其发泄。新厂长感觉到自己的威仪,便喘了口气,脾气缓和了一些,接着说道:

“这些所谓的古典名著腐蚀极大,流毒极广,需要从各个方面彻底揭露它们的祸害,进行更深刻的批判,才能肃清它们的恶劣影响。凡是阻碍社会主义前进的,凡是同中国人民利益相敌对的,不管是名著还是经典,是红楼梦还是黄楼梦,是西游记还是东游记,全都揭露出来,批判它们,焚烧它们,彻底挖掉剥削阶级的根子,彻底肃清封建思想的流毒。”

“是是是。”副厂长等人连连点头哈腰随声附和着。

送走新厂长后,副厂长的神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刚才为讨好新厂长而挤出来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灼灼逼人的冷酷表情。副厂长当机立断下达指示,要求班长安排工人们明天一早在操场上将这些书统统烧毁。

领到任务的班长精神振奋,仿佛插上了翅膀。他是个事事走极端的人,身上有一种苛刻、死板和倔强的气质。和所有顽固不化的人一样,班长对上级命令绝对的服从。狂热一旦煽动起来,这类人很容易变得盲目。他完全赞同新厂长的思想,要压倒一切、冲毁一切。他厌恶书籍,只是象征性地读一下,对深刻的思想只停留在字面的理解。他像一个恭顺的狂热信徒,虔诚地热衷于自己的职责,从不去辨别对与错、善与恶,对上级的命令采取执迷不悟的态度。

班长双臂交叉,一只手托住下巴,缓步朝矿区方向走去。他习惯于借用姿势表现自己的心态,双臂抱在胸前表示运筹帷幄。他脸上的神情既放肆又严肃,既轻率又深沉,既焦虑又从容,像老人的脸那样出现各种丰富的表情,依次表示为:被激起的热忱、被鼓动的信念、被压抑的欲望、对动荡的渴望、对意外的期待、对混乱的狂热。他的全部感官和聪明才智都被调动起来,用本能去感知,用智慧去分析,用意志去决断,仿佛迎来了生命中的巨变。

经过操场时,班长心事重重地抬头看了眼天空。一团团墨色的浓云掩去了猩红的太阳,互相挤压着,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他嘴里咕哝道:“但愿明天是个晴天。蹈火可以,赴汤免谈。”

时间临近中午,此时所有矿工都在食堂吃饭,班长觉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向大家宣布明天的焚书任务,随即拐入通往食堂的小路。他一边沿着房舍和墙壁游走,一边沉思遐想。

由于矿工人数的增加,矿区前不久建了新食堂,原来的旧食堂改做阅览室。班长由于过度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居然忘记了有新食堂这回事,而是凭借惯性朝着旧食堂,也就是朝着阅览室走去。当他推开阅览室的门,才醒悟自己走错了地方。他看见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一个矿工正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在翻书。班长认出了那名矿工,同时注意到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双手紧握的拳头显示出他的恼羞成怒。他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像一只盯上耗子的老猫。那名矿工正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严鸿影,你在干什么?”班长厉声喝道。

鸿影吓了一跳,像是一声惊雷把他从梦中震醒。他抬起头慌乱地看着突然冒出的人,口不择言地答道,“报告班长,如您所见,我正在读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这真是一本好书,里面讲的是……”

“闭嘴,”班长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书本上,“我问的是你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从仓库拿的。”鸿影略微镇定了一些。

“妈的,谁同意你拿的?”班长用冷若冰霜的语气质问道。

“我看这些书闲着也是闲着……”

“够了!”班长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明天上午把仓库里的书都搬到操场去,连同你手里的那一本。”

“这不难做到,但是请问班长,将那些书搬到操场上做什么呢?”

“统统烧掉,让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烧掉?”鸿影惊慌失措地说道,“请等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烧掉它们。”

“很有必要。这些书里面隐藏着极其落后的封建思想。”

“封建思想的落后正好衬托出社会主义的进步。”

“这些思想包含着反动势力复辟的野心。”

“野心在时间面前总是微不足道的。”

“这类野心将会掀起阵阵黑浪。”

“风平自然会浪静。”

“这阵黑浪将会为牛鬼蛇神的出笼呐喊助威。”

“呐喊助威过后也许是不攻自破。”

“妈的,有完没完。”班长眼睛里冒着火星,“我没工夫和你闲扯。这是命令,必须服从。”

班长说完,转过身气咻咻地迈开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天黑沉沉的,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像有千军万马在集结待命。空气凝滞不动,湿重得能挤出水来。夏蝉在树上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声音低沉缓慢。蜘蛛一边修补它那张错综复杂的八卦大网,一边期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小草无精打采地偃伏在泥土上,柳树像感冒似的,挂着软弱无力的枝条。

鸿影和另外几个矿工集合在仓库门外,开始陆陆续续地将仓库里的麻包袋一袋接一袋地搬往操场。矿工们用力拔山兮的气势将重达百斤的麻包袋扛在肩上,步履沉稳,神态呆滞。

班长担任行动的总指挥。他脚步飞快地来来回回奔忙,他的身影无处不在,他的声音处处可闻。他振奋矿工们的士气,激励矿工们的斗志,仿佛要给所有人带来鼓舞,让所有人行动起来。他使懒惰的人感到如芒在背,使闲散的人感到局促不安。他让一些人紧张,让另一些人激愤。他有动机吗?当然有,盲目就是他的动机。他有翅膀吗?当然有,狂热就是他的翅膀。他像一只苍蝇似的在操场上盘旋,发出无休无止的鼓噪之声。

麻包袋全都搬到了操场上,矿工们把书从袋子里倒出来,堆成了一座书丘,接着在上面浇满汽油,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顿时散发开来。

世事往往如此,自然界仿佛与人们要做的事配合默契。太阳完全消失了,层峦叠嶂的乌云惨淡忧郁。黑色的天宇笼罩在这惶恐不安的操场上,犹如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阴森森的坟场上。

班长手持燃烧的火把,他那神态就像在圣火的光辉中震撼人心的火炬手,又像在血红的光亮中摄人心魄的幽灵。这个幽灵一步一步走近堆积如山的书丘,面对着支离破碎的书籍,在文明面前,他似乎比文明更加睿智,更加明辨是非,浑身大义凛然,在火焰的映照中呈现出一副超自然的高大形象。在一片死寂中,班长毫不留情地点燃了书籍。

被引燃的火苗滋溜溜地跳跃着,一大片火蛇飞窜。沾满汽油的书本一触即燃,痛苦万端地扭曲着,不忍猝睹。整个书堆霎时间形成一片火海,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样耸动着。焦糊味与汽油味掺和一起,弥漫开来,形成一股尸体腐烂般的怪味。火焰由暗红渐渐燃烧成血红,一会如弧,一会如线,交织成一幅生灵涂炭的画面。每朵火花都像是一个模糊的狰狞嘴脸,发出一种深沉痛苦的呻吟声。火舌乱纷纷地舔着低矮的天空,像一块块殷红的旗帜在疾风中翻动。大火直上直下,在上升的同时又四处散射,膨胀得随时都会爆炸。

鸿影凝视着颜色变幻不定的烟火。在他干涩的眼睛里,火焰诡谲难辨,形状怪诞。它们呻吟着、缠绕着、呼号着、扭曲着,时而像狰狞的魔鬼,时而像哭泣的天使。它们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呼喇喇地游动开去。它们红红黄黄,白白黑黑。它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嚎啕大哭。它们与天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一起转动。

鸿影双目凹陷,视线麻木地凝滞在一个点上,焚烧的书籍似乎在他双眼的聚焦下越烧越旺。他脑子里一团混乱,神情冷漠而呆滞,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灼热的火光使他汗水淌了一脸,但是他根本没去擦。嘴巴干得好像两片嘴唇粘到了一块。他在这一片火海中煎熬,仿佛永无止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火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先是变成粉红色,旋即是暗红,接着他看见火堆上突然腾起一条巨大的火舌,直抵半空。他的心一下子猛跳起来。他又惊又怕地看着那条火舌越升越高,迅速扩展成一大片红光。天空一片火红,可怕之至。烟火味越来越浓了,滚滚黑烟仿佛云涛一般挂在火焰上空翻腾旋转。他的脑子陷入了极度的惶惑与惊恐之中。思绪像受了惊的蜂鸟似的在他脑子里飞进飞出。

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铅色的厚云像推磨一样旋转着,形状变幻不定。云中抖过一个血红的闪电,阴郁的天空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雨跟着来了。一时间,豆大的水点宛如抢着下地,等不及排列名次,你挤着我,我拼着你,合成整块的冷水,兜头兜脑地浇下来。

纠缠不清的浓烟被密集的雨水扼杀在空气中。凶狠的雨点毫不留情地打在颤抖的火堆上,打在跳跃的火苗上,打在战栗的火蛇上。火焰的嚣张气势一点点低下去,终于天昏地暗。地面上遗留下一堆黑色的湿泥。

班长见雨势越下越大,命令大家赶紧回去避雨。浑身湿透的矿工们一窝蜂地撒腿就跑,一副仓惶逃命的狼狈景象。班长跑在最前面,一边打着冷颤一边嘀咕道:“应该带把雨伞,这样下去非感冒不可。”

鸿影犹如石像似的立在原地,对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浑然不觉。疯狂的雨点敲击在他头上,斜射在他脸上,灌注到他身上。整个人浸泡在雨水里,他感到有股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湿重的雨水一直从背脊流到腰际,从臀部流到膝盖,黏稠而冰凉。他快冻僵成了凝固的冰块,那是迎接死亡的麻木状态。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可恨他那仍旧活着的肌肤在凄风冷雨的侵袭下直打哆嗦。他的脑海已经一片空白,世界已经一片空白。他失神的目光在朦胧的雨雾中游移。刚才还一直熊熊燃烧的炼狱之火已经消失,甚至连焚烧过的痕迹也找不着了。不过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漫无尽头的一天似乎就这么一直下去。时间已经停滞了。

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漫天飞舞。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死命地往树身上狠抽。天空笼罩着变幻莫测的黑幕,大地覆盖着挥之不去的黑影。黢黑的乌云压低了几千几万米,极大极快地缩短了天与地的距离。天空把整个身躯压向了大地。天地挤在一起,混沌一片,一切都仿佛进入了超脱生死的涅槃境界。 f/iHbTRa1RQVqMxQW5EO9TofSyNTkGcrsFTY0ikmEG4EWq4vfFzPrwaZBChjAy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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