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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渔歌》

鸿影在空闲之余开始努力写作。

作家生涯的开端总是艰难的。他处于一种盲人摸象的状态,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毫无把握,无法判断是好是坏。他感到他所写的只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他拿出了巨大的热情,巨大的勤奋,仿佛只是为了把那些琐碎无聊、转瞬即逝的东西写得煞有介事而又有长远意义似的。他苦闷地怀疑起自己,但又不甘心打败仗,发誓一定要写出理想的作品来。可是失败接着失败。他在动笔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但旋即便发现写的东西不值一提,于是就把手稿撕掉。他承认他是在苛求,而且还很难说清他所苛求的到底是什么,以证明他的苛求有理。因为他在不同时期想到的问题也不同。各种念头总是反复不断地出现:这个值得写吗?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写会不会造成某种局限,从而约束了情节的发展?

这是混乱而迷惘的时期。鸿影带着天真和复杂的情感怀疑一切,渴望一切,然而似乎一切刚刚搭建好又瞬间崩溃了。他的一部分创造力埋葬在废墟里,受到压抑的力量无用武之地。他以为唯一的困难就是给所想象的东西找到正确的表现形式。他对此先是不加怀疑。但随后,他逐渐发现,最大的困难是要说出所思所想。他感到自己好像处于一所狭窄的房间,闭塞而不透气。这时的鸿影体内,显然存在着两股力量。一种是内心真情实意的召唤,一种是外界先验逻辑的禁锢。两者在他体内斗争,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作为写作者的鸿影本人,反而成了一个被支使和被奴役的人。从容自如的叙述,对鸿影来说,还要假以时日。

一声春雷尚未廓清云雾,显露出一个梦幻的天空来。

一天傍晚,他沿着一个湖边散步。柔和的暮色使万物增添了一层神秘的情调,淡紫色和金黄色的光在栗树底下浮动,草地上好像也放出磷火似的微光。他神思恍惚,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正当他站在岸边,俯瞰着清澈恬静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时候,一条小舟随着微风在迟缓的水波中飘浮。一个扎着粗辫子的少女坐在舟上,身后挨着透明的渔网,好似天使收拢的翅膀,手臂的肌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日光。她也在那儿幻想,沐浴着阳光,慵懒地把手浸在水里,看着水中映出一群又一群像闪电般飞逝的生灵。她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时候更醉人。

四下里静悄悄的,少女终于下定决心撤下网去。她俯在起泡的水面上,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会儿,她才从容不迫地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沉了。渔网将要从水中完全升起的时候,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她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有多少收获。她有心延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啊,五光十色的鱼儿出现了,它们扭来扭去宛如一条条丝绢。她好不诧异地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一条放在手里鉴赏一会儿。可是才把鱼儿拿在手中,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本身也在她手中化掉了。但她并未因此而沮丧,只是觉得柔软的掌心比较湿润了。她重新撑起了长桨轻轻地划着。小舟在平静的湖面上时沉时浮,像是不胜天空的重负。

夕阳的金光沿着湖面射来,在少女身上扩散出细微的涟漪。四周的村庄和树林都已沉入到淡墨一样的幽暗中去了。一切都已寂静,夜晚即将到来。可是金光还在湖面上朝天空反射着。空中几片零碎的白云好像也在朝着高不可攀的天空飞升。一颗星星已经在那里闪亮。最遥远的天际,高不可及的太空被金光仰射着,明亮而辉煌。

鸿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浑身颤抖。那感觉就像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又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被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一下。他重新发现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生命的美把他包裹了,渗透了。太阳在沸腾,大地在吐纳,生命的火焰在空中旋转飞腾,一切都在欢呼呐喊。

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像一段宽广的湖泊,在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他默不作声,倾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头蠢动。他头脑发晕,什么都分辨不清,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快感。倏地,鸿影张开双臂围抱着一棵粗壮的大树,把腮帮贴着树干,心花怒放地笑了:

“找到了!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

他连滚带爬地奔回宿舍。天色晦暗,低矮逼仄的卧室连转身都困难,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觉得这里就是他的王国。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了!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自己的内心世界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抑了几个月后像突然降临的春天一样爆发出来的。创作的精灵,就像水漫平原一样,遍布他的全身。他淹没在这泛滥的河流之中,如同一块饱饮的土地那样,被淹得奄奄一息。入夜,当其他人睡觉时,他还瘫软在椅子上,累得筋疲力尽。在这段时间里,他写出了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留下了青年时代的印记。尽管文笔还很稚嫩,但思想已经成熟。小说摘录如下:

高中还没毕业,我就背井离乡,又坐火车,又坐汽车,一路来到了月牙湾煤矿,成为了一个矿工。我爱好文艺,并且拉得一手好手风琴。煤矿附近有一片湖泊,这给周围的环境增添了生机。清澈的湖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湖水的颜色越来越浓,显得格外的瑰丽。每当闲暇时,我总爱走在湖边观看这一迷人景象。有些时候,湖面上会飘过一只小竹筏。竹筏上的一位少女一边捕鱼,一边唱起了渔歌。歌声美妙动听,嗓音格外有穿透力。我完全被迷住了,听得神魂颠倒。少女不但歌唱的好,人也长得漂亮。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接近”她的渴望。每当她一展歌喉的时候,我就为她拉起了手风琴伴奏。歌声和琴声融为一体,犹如心灵的碰撞。渐渐地,竹筏漂近了岸边,她也投入了我的怀抱。可是好景不长。一天晚上,月光皎洁,我正搂着她一起看月亮,相互倾诉衷肠。忽然火把晃动,她的父亲和煤矿纪检干部同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随后,我受到了通报批评,没过多久,就因消极怠工而被开除了。一切都结束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我就回到了老家。我像一个普通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临近黄昏,我像孤魂一般在山野里游荡,泪水涟涟地在心里和她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我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回荡。十年过去了,我依然独身一人,没有成家。岁月没有冲刷掉心中的伤痕,我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湖水上飘荡。我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我。啊,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呢?你是否还记得那永不褪色的岁月呢?你还在唱那支渔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又是唱给谁听呢?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她一面。也许她已经成亲了,也许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也许……我像着了魔似的立即动身,奔赴目的地。列车向前飞驰,思绪逆着时光向后倒退,退回到流逝的岁月,退回到当年那漫天红霞的傍晚。去到当地,我打听到了她的住所。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她本人,却是她的遗像。她的父亲说,她一直未嫁。虽然提亲的人络绎不断,但她就是死活不答应。就在上个月,一场突发的疾病夺走了她的生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实比我设想的还要令人绝望。我痛苦万分,感到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我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望着深秋湛蓝的湖水,热泪在脸上淌个不停。别了,我心爱的姑娘。我会永远珍藏你的微笑,你的歌声,直到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终于决心离开这块伤心地。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似乎听见身后又响起了那忘情的渔歌。美好的渔歌为何唱得如此痛彻心扉啊!

短篇小说取名《渔歌》。

鸿影对作品的分量拿捏不准,不敢轻易出手。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比较满意为止,这才鼓起勇气,把小说寄往本市的一家名叫《路灯》的文学期刊。一开始,他的心情是坦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坏,认为《路灯》会立即给他回信。但是没过几天,他就失去了耐心,只感到度日如年。除去邮差到来前的一段时间之外,他心灰意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邮差一走,说明这一天又没指望了。满心期待化为泡影。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久而久之,无穷无尽的等待甚至让他开始怀疑邮局是否把他的书稿给弄丢了,压根没有寄过去。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路灯》寄来的一封信。回信上说小说有一定基础,希望他能去编辑部谈谈。鸿影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激动得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鸿影搭上汽车赶到市区。这是他第一次来市里,但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直接依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路灯》编辑部。办公室的人都低头忙碌着。鸿影把信递给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编辑。编辑在上面扫了一眼,说负责他小说的人还没来,让他先坐一边等会。鸿影端坐在一把木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偷眼瞧那几个埋头苦干的编辑,感到他们的工作神圣得要命。他看到每个人面前都摞着大堆的稿子,才知道爱好文学的人有如此之多。等了大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那个年轻编辑对鸿影说,这就是他的责任编辑,叫伍令尧。

伍令尧身材瘦小,脑袋却很大,显得和身体不成比例。他脸色发黄,鼻子扁平,两片厚嘴唇和浓密的黑胡须打成一片,墨玉色的眼珠显得非常和善。当鸿影碰上伍令尧含着殷勤笑意的眼神时,直觉告诉他,对方是那种一旦注视你,便会对你坦诚相见的人。他们两人握手了。

伍令尧把鸿影领到桌旁,然后把他投的那篇稿子拿出来,简单地问了一下他的创作动因及思路。随后,他们对书稿进行了一次讨论。伍令尧认可这篇作品的真诚,认为这个短篇小说与其他人的投稿有很明显的不同。但目前这个样子并不理想,缺点和局限都很明显。他向鸿影指出文章是粗线条的,这种手法比较单调,并指出情节的布局没必要从头至尾都苦心孤诣地符合因果关系,哪怕讲些跟故事的发展没有关联的题外话,也不会偏离艺术疆界。这些边角碎料也会丰富故事的内涵。他认为在刻画人物时,应尽量反映主人公幻想的一面,包括那些纯粹的激情、欢愉、哀伤以及羞于启齿的欲念。表现这一面的人性正是小说的目的之一。

鸿影对伍令尧的意见深有感触。他本身就是一个悟性极高的人,能从别人的建议之中,抓住问题的要点和本质,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血肉,融汇到小说中去。他以伍令尧的思想滋润自己,开始窥见到整个创作轨迹的趋势,并且借助伍令尧的眼睛,不无惊奇地发现,作者也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的作品。但他还不明白作者和作品之间的亲和力是如何形成的,只是简单地理解为小说里的各个人物的本性都是作者通过推己及人臆想出来的。于是他向伍令尧问道:

“小说里的角色就是作家凭空创造的一个个文字堆,他们有着看似合理的言谈举止,可又并不是这么冷冰冰地出现在纸面上。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之人,究竟有何不同呢?”

“肯定有所不同。”伍令尧说道,“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书中人物的根本不同在于,一种是记录,另一种则是创造。日常生活中,我们只不过粗略地相互认识,途径只有外在的迹象。我们从来都没办法真正地相互理解,更谈不上完全的洞悉。完全的了解只不过幻梦一场。可小说中的人物却能完完全全地为读者所了解,如果小说家想这么做的话。他们的内在生活就像外在生活一样,可以完全呈现出来。正因为此,他们才经常显得比历史中的人物,甚至比我们身边的朋友更加清晰可见。他们的里里外外,凡是能够展现的地方,我们都能全盘了解。哪怕他们不够完美或者不够真实,他们也已经没有丝毫秘密可言了。而且,他们还能为现实生活中的晦暗缺失寻得补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要比历史更加真实,因为它超越了简单的事实。我们凭个人经验都明白,毕竟还有比事实更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小说家没能如愿以偿地把握住这一点,至少他朝这个方向努力过了。他尽可以从襁褓中就开始写他的人物,他尽可以让他们不吃不睡照样活蹦乱跳,他尽可以让他们尽情地恋爱,只管恋爱,除了恋爱什么都不干,因为他看来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是他的造物。小说家如果认为必要,有权记录一切,说明一切。他知道所有隐藏在人物内心的生活。小说家的职能就是从其根源上揭示隐匿的生活,人物的私密生活是看得见或有可能看得见的,而我们的私密生活却是看不见的。”

“既然如此,”鸿影说道,“小说要虚构的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将思想发展为行为的方法,这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绝对找不到。那么,小说的国度又是在何种意义上跟尘世的国度大异其趣的呢?”

“这根本没办法几句话说得清楚,因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两者之间没有丝毫的共性。小说是一种艺术作品,有其自身的创作规律,跟日常生活中的规则是两码事。艺术的界限在两者之间画出了一道鸿沟。小说中的人物是否真实并不取决于它们跟我们是否相似(虽说它们也可能和我们很像),而是取决于它们是否令人信服。虚构的人比现实的人更难以捉摸。他是由成百上千各不相同的小说家的头脑孕育而成的,他属于一个内心生活清晰可见的世界,属于一个不知疲倦、不屈不挠地孜孜于各种人际关系的世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属于一个叙述者和创造者实为一人的世界。这样看来,我们就能对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是否真实下个定义了:当小说家对这个人物的一切无不了如指掌时,这个人物就是真实的。他或许故意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讲给我们听,很多事实都隐而不谈,但是他能让我们产生一种感觉:虽说这个人物没有得到解释说明,却是立得住、讲得通的。我们由此得到的是一种绝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真实。这也正是小说能安慰我们的原因所在。”

“这也许不过是把每个作家都知道的事兜圈子说出来罢了。然而,当作家带着人之为人的天性握笔在手,试图创造人物时,这些人物又该如何跟其它各个方面契合无间呢?”

“对于小说家来说,”伍令尧用严肃而激动的口吻说道,“一切方法都是对的,只要它能表达出他想要表达的东西。目前大为流行的小说形式往往是漏掉了而不是抓住了我们所要寻求的东西。作家坚持一个劲儿地按照那种距离自己内心的物像愈来愈远的设计方案,去构思自己的章节小说。他能把一本书弄得结构严谨,并且技巧上无懈可击,就连那些最苛刻的批评家也看不出一丝漏洞。然而,倘若生命无法在那里面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此大费周章来证明小说情节酷似生活,不仅仅是浪费时间,而且是把工夫用错了地方,反倒把意象的光辉掩盖了。作家把整本小说润色得无懈可击,写得恰如其分,结果,假如他笔下那些人物真能一下子活起来,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全身穿戴整齐,就连外套上的扣子都合乎规范。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看着这些按照约定俗成的方式填写得满满的书页,常常感到一阵阵怀疑和厌倦:难道小说一定要像这样写吗?难道生活真是这个样子吗?向深处看去,生活绝不是这个样子。细察一个平常人的头脑在平常日子里一瞬间的状况吧。在那一瞬间,头脑接受着数不清的印象,有的离奇,有的琐碎,有的飘逸,有的则像利刃刻下似的那样明晰。它们像是由成千上万颗微粒所构成的连绵不断的骤雨,从四面八方袭来;落下时,它们便形成了这天或那天的生活,着重点与往昔不同,紧要的关键在此而不在彼。因此,如果作家能够以自己的亲身感悟而不是以传统章法作为自己写作的依据,那么,就不必非有什么符合公认格式的情节不可。生活并不是一连串对称排列的路灯。生活是一轮光圈,我们的意识自始至终被它包裹着。对于这种陌生多变、难以界定的内在精神,无论它表现得多么脱离常规而又错综复杂,总要尽可能不掺夹任何外来杂质,将它表现出来。这难道不正是一位小说家的任务吗?”

鸿影跟着伍令尧在莽林中漫游。他吸收了伍令尧那自由创作的精神、豁达的思想和客观观察事物的方法,这种方法使他能潜移默化地理解生活,继而凌驾其上。临别时,鸿影激动地握住伍令尧的手说道:

“您是我的第一位导师。”

伍令尧含笑点了点头,起身把他送到门口。

鸿影吹着口哨欢天喜地地回到宿舍。他在卧铺上躺下,闭上眼睛,像一条慵懒的蜥蜴似的昏昏欲睡。他的思想在打转,却也没有意识要界定在某一个想法上。他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知觉,就像一个湖,四周的崇山峻岭把他与世界隔离了。周围没有一点儿声响,没有一点儿骚乱,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宁静。忽然间,他一跃而起,把头往冷水盆里浸了一会儿,脑子这才稍稍清醒些。他重新坐在桌前卯足了劲,那股冲动,仿佛要征服世界。

一个月后,鸿影人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渔歌》发表了。 iSc1NeLaP+2Qk/ADz0InEHvRKCKyfF7peOSt6pssYONhQYnBtv7pSW+/et3Xn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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