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阳光猛烈,空中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风,天热得连蜻蜓都躲在树荫里飞,好像怕阳光晒伤了自己的翅膀。太阳卯足了劲烤着地面,热气就像一只饿了十几天的老虎一样扑面而来。一片片树叶像烤焦似的打起卷来,皱得像是被人死劲地捏过似的。生性顽强的小草,在烈日的煎熬下,也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叶子卷成了一条条细细的吸管。
整个矿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蒸锅。井下的矿工们一个个像烤熟的红薯,身上冒着蒸汽。豆大的汗珠不间断地从额头上顺流而下,浸渍得眼睛都睁不开。汗水湿透了工作服,皮肤像覆盖上了一层暗纱。那些本就沉重的工作,现在做起来更加艰难了。腿沉得像灌了铅般的重,脚麻得如踏针毡般的疼,头胀得似发高烧般的痛,连汗水也痛着。
此时,鸿影龟缩在一个角落里,正机械般地刨着煤堆。已经刨了多久?还要刨多久?他完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肉体的折磨、疲惫和困顿,一时倒减轻了他精神上的痛苦。体力劳动可以使他免于思考,一直做下去,直到不再有思想,直到一头栽倒,死掉了事。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似的,拼命地消耗身上仅有的体力。他头脑发着高烧,浑身冰凉,心中的压抑使他气都透不过来,理念和意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一刻,他再次陷入怔忡状态。
鸿影正求生不得,求死无门。他被爱情残酷的一面所压倒,再也没有任何明确坚定的念头,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内心痛苦得近乎疯狂。他满脑子是忧伤的想法,心中胀满了吞下的泪水。往事的回忆,日日夜夜像针扎般刺痛他的心。这实在太可怕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敏曦,他就没法活下去。她不是答应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吗?显然她不爱他了。那还有什么理由活着?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死亡的阴影刻印在鸿影的身上。他成了一条沉重的破舟,失去了舵,随风飘荡。
鸿影的失魂落魄早被班长看在眼里。班长心里暗骂他孬种,但又怕出事,便让鸿影停下手中的活,上去帮后勤部搬运刚送来的生活物资。
鸿影上了井,和别的矿工走在一起,踱步来到一辆卡车的后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厢里就抛出一个麻包袋,砸在他的肩膀上。麻包袋沉得很,鸿影扛着它,仿佛喝醉了酒一样,走路东倒西歪,表情像是在梦游。
他和其他人一起把麻包袋扛到一个堆满杂物的仓库里,接着又原路返回,去扛下一袋。不知来回扛了多少袋,鸿影麻木的神经渐渐恢复了知觉,脑子开始有了意识,步子也变得稳健多了。这一次,他通过双手的触感明显感觉到麻包袋里装的应该是些书籍。虽然不知道是些什么书,但这极大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当车厢上的麻包袋都搬到仓库后,矿工们就解散了。鸿影朝仓库的方向扫了一眼,下意识地挨着墙根走过去,像做贼心虚似的怕被什么人发现。他推开仓库的门,迅速地钻了进去。阴森惨淡的仓库像坟墓一样幽静,鸿影不禁心慌意乱。他找到了刚刚搬进来的麻包袋,按捺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麻包袋的绳子。他把袋口松开,伸着脖子往里窥探,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各国的文学作品。鸿影欣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都是他此前一直想读而未曾有机会读到的名著,有《红楼梦》《狂人日记》《骆驼祥子》《子夜》《雷雨》《战争与和平》《猎人笔记》《罪与罚》《怎么办?》《变色龙》《静静的顿河》《哈姆雷特》《玩偶之家》《双城记》《名利场》《苔丝》《悲惨世界》《红与黑》《基督山伯爵》《茶花女》《包法利夫人》《羊脂球》《高老头》《约翰·克利斯朵夫》《百万英镑》《麦琪的礼物》《野性的呼唤》《美国的悲剧》《红字》《老人与海》《第二十二条军规》《了不起的盖茨比》《源氏物语》《我是猫》……这些书其实是市图书馆为了丰富矿工的业余生活,特意捐赠给月牙湾煤矿的。
鸿影如同见到了初恋情人似的激动得热血沸腾。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其中一本书,盘腿坐在地上翻了起来,目光跟随着书页快速地移动着。在静默的氛围中,数个世纪以来的沉寂充盈在那字里行间。文章的气韵像流水一样从容不迫、波光粼粼地向前移动。鸿影感到一种深邃有力的慰藉,心智迅速地回归到最初的纯粹。书籍就像是为他打开花园大门那一瞬间振翅高飞的天使。如今他已不再是一个腼腆的少年,连手指都不敢触碰一下女神的裙摆。他听从内心的呼唤,敞开心扉去感受文学那神秘而温馨的魅力。灌溉他灵魂的既有莎士比亚那紫红色的石楠花般的蜜汁,又有莫里哀那辛辣的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松液;既有托尔斯泰那浓郁的熬得粘稠的菜羹,又有维克多·雨果那沸腾的炖得烂熟的肉汤;既有鲁迅那冲了一道又一道仍不褪色的酽茶,又有肖洛霍夫那历经漫长等待后使人一醉方休的醇酒;既有席勒那漂浮着一层透明薄雾的烟雨,又有歌德那四面八方奔涌的惊心动魄的浪涛。
书籍中传出的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一群大雁飞过那样,它们的鸣声越过黑魆魆的烟囱和瓦片,在远方的天际回荡。一时间,颤动的生命打破了永恒的宁静。鸿影好像不是在读先贤的作品,而是在读自己想说却又未能说出口的想法。他感到一种放松和解脱,仿佛在一个黑沉沉的夜晚,狂风吹打着窗户,让大地的气息钻进封闭的房间。伟大的作品为他打开新的视野,从作者到读者之间燃起一片火海,火焰因书中的精髓而大放异彩,直到成了燎原之势,从一片森林弥漫到另一片。先贤的思想就是这样联结起一切读懂他的人的心环,在宇宙这部悲喜剧中的每一页,读者找到的都是自己的影子。
文学就像是一个正在进行各种各样神秘活动的威力无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地球上所有思想的源泉。它就像藏在地平线后面的太阳,用自己的光芒在苍穹的夜幕上抹上色彩,宣告自己的苏醒。星星熄灭了,地平线上展现出一条狭长的金黄色的丝带。过了一会儿,这条丝带变成了浅红色,再之后,成了深红色、橘红色、玫瑰色。看啊,太阳从地平线后面冉冉升起,一点点地膨胀,彩色的丝带消失了。天空在沸腾,如同熊熊燃烧的篝火,这是太阳创造的;草地上的露珠中闪烁着火星,映出苍穹变幻的色彩,这是太阳创造的;成熟的麦穗散发阵阵芳香,也是太阳创造的;那出岫的白云,那历世的峭石,还有那出水的芙蓉,那经霜的苍松,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太阳创造的。
创造!创造的欢乐,神圣的欢乐,如痴如醉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表飘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便是创造的欢乐,创造才是唯一的归宿,爱情、事业、收获,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即便那些在熊熊烈焰旁边不起眼的嫉妒的人、自私的人、孤僻的人,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吧!乘风破浪,逃到创造的梦里去吧!从生命中重新创造生命吧!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脱离躯壳的桎梏,卷入生命的漩涡,与神明同寿!
这不是鸿影一个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感觉。敬爱的大师们心中所奔泻的光明、力量、慈爱,也在鸿影的心中滔滔不绝地奔泻。他感动得连眼泪都冒上来了,仿佛背后就站着个亲人,亲人的气息轻抚着他的脸颊,两条胳膊搂住他的颈脖。他激动得猛地转过身子向后看,身边的确伴随着一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灵魂。在他心神荡漾之际,这个如隐似幻的影子仍然传递着袅袅温馨。他不再是孤独的,神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跟天神相会的地方。他抱着一腔热爱,幻想那种天上人间的极乐,这就是荣耀千古的前辈们的收获,即使是他们幸福的余辉也还如此炽热。他梦想要和他们一样,布施几道爱的光芒。他自己心灵的创伤不就是见到了神明的微笑而告慰的吗?将来得轮到他做个神明了!做个欢乐的源泉,做个永生的太阳!
生命的元气又挟裹着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他的心跳得那么轻快激昂,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他压在心里的悲伤,他的贞洁的爱情,也带着庆祝的意味。鸿影不得不承认,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干扰的隐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着敏曦的影子。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初恋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他听凭重生的精力摆脱了束缚他的情欲之网。所有的锁链在生命力的强劲冲击下都松解了。这是青年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成长历程都被坚毅的天性撕得粉碎。他觉得体内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股力又是多么无可限量啊!它眼前还一筹莫展,似乎还很渺茫,被堵着、包裹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将来要做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躁动,在咆哮。明天,喔!明天,他将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