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鸿影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总会一缕清风吹进他生活的天地,为他驱散精神上一成不变的单调和身体上永无休止的疲惫。
鸿影到月牙湾的第一周就给敏曦写了一封信,这还在他给家里写信之前。她也很快回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她在信里责备他,抱怨说为什么那么晚才写信给她;她一直在等待他的来信,以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收到他的来信后读了一晚上,就像和他谈话一般。她说他在信里谈到煤矿里的一切,而唯独没有谈到他自己,而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他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把她的心伤透了。为了惩罚他,必须立即回信给她,告诉她有关他的一切。最后,她还要他发誓在做梦时要梦见她。信尾,她写道:“我的思想永远在你那!永远!”
鸿影热泪盈眶地读完了这封信,高兴得吻了上去。他把信放在枕头下,手还不时地去摸,看信还在不在。他闭上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蜜语,感到全身酥软舒适。日子变得好过多了!心灵的湖水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探寻和连接一个缥缈的世界。噢,炫目的彩虹!幽深的境界!
但没过多久,这道迷人的彩虹就渐渐被厚重的乌云所笼罩。
鸿影从敏曦的来信中得知,市里展开了大规模的下乡动员工作。他们号召青年们要有牺牲精神,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同时将下乡地点描绘成充满异国情调、田园风光的画面。
随后,这种动员变成了强制性。一批批青年学生不得不报名“自愿”下乡接受再教育。知青集体出发启程那天,锣鼓声、口号声、歌声响彻云霄。然而当汽车启动时,所有乐声都被父母们的哭泣声掩盖了。
敏曦在信里写道,她向街道办提出要留下照顾有病的父母。但街道办则称她父母的病是装出来的,意在阻挠女儿下乡,还把全家的粮票扣押了。她百般无奈,只好托邻居照看父母,自己独自坐上了下乡的汽车。她坐在车上,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泪水扑簌簌地洒在了衣襟上。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会在农村待多久。随着汽车离家越驶越远,她心中越有一种今生今世回不了家的感觉。
当敏曦和众多知青到达了目的地,看到农村一片荒芜破败的景象,想到自己有可能一辈子就扎根在这里,每个人的心里都无限苍凉。大多数的城市青年对农村的认识都只是停留在课本上,此刻面对从未想象过的落后环境,如同穿越了时空,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哪个世纪。
农村并没有多余的住房给这些突如其来的外地人,因此除了个别知青单独住进了农民家里,更多的人则被安排住在生产队的仓库、工具房、储藏室、庙宇,甚至牛棚。住惯舒适环境的知青不得不忍受酷热、严寒、臭气熏天、房顶漏水、蚊子臭虫。敏曦和另外一名女知青住在仓库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为了保持起码的身体洁净,每天不得不走三公里路去挑水。
安顿下来的知青面临的直接挑战就是劳动太艰苦。每天早晨三四点就得起床,晚上干到天黑,没有一天休息。在收获季节,甚至要每天劳动十六个小时。知青的身体根本不适应他们干的活,几周下来,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不仅劳动强度大,而且还吃不饱。吃的不是窝头就是咸菜。有时饿极了就跑到猪圈偷吃喂牲口的菜渣。体力透支加上营养不良,患肠胃病的知青越来越多。敏曦由于在生理期间也被迫干重活,使得荷尔蒙失调而变得虚胖。
女知青被玷污的事也是时有发生。敏曦在给鸿影的信里,就记录下了亲身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村里有一个老光棍,经常有意无意地和女知青套近乎,甚至还殷勤地帮忙挑水锄地。女知青们尽管表示出厌恶,但老光棍根本不在乎,依然死皮赖脸地纠缠。一天,敏曦独自一人在自留地种菜。临近中午,她在地里吃完早晨带的一个窝头,就靠在树荫下打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她觉得有人在解她的衣服扣子。是谁?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老光棍光着膀子,正用一双黑手解她的衣扣,内衣已经完全露了出来。她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她刚想喊救命,嘴巴就被手给捂住。老光棍饿狼似的压在她身上,色眯眯地在她身上乱摸。她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惊恐得连哭泣也忘了。她不停地挣扎,死劲地想把他推开。老光棍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用他那庄稼汉的力气开始扒她的裤子。正当她绝望之际,老光棍突然腾空升了起来,接着像布袋似的被甩出了几米远。站在敏曦面前的是一个壮实的青年农民。他对老光棍喊了声“滚”,老光棍撒开腿就跑走了。敏曦说不出话,只是流着泪,双臂捂着自己的身子。青年看了她一眼,温和地说:“以后别一个人睡在外面,农村不比城里,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鸿影被敏曦的遭遇吓得浑身冰凉,并且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恐惧感。信里的每一行字都让他感到痛不欲生。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同刚被洪水冲毁过的世界。想到她遭受的苦难,想到她的可怕处境,想到她孤单一人时的状况,他感到内心烧灼般的疼痛难忍,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他为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而心如刀割。他紧绷的心弦为她的命运战栗。他是多么担心她,这种担心给他带来的痛楚,就像胸口被带倒刺的利箭射中,越想拔除越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敏曦在之后的来信中似乎比之前要开朗一些。她在信中提及那个解救她的青年,说他是生产队的队长,为人正直、能干,深受村民的爱戴。而且他不像其他村民那样抗拒知青,他会主动和知青交谈,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教给他们生产技能,还组织村民替他们盖房子。他还送了些蔬菜和猪肉给她,但是她不好意思白拿人家东西,推辞说不要。他说自己文化程度低,不认识几个字,希望她有空可以帮他补补课,那些蔬菜和猪肉就当作学费,这样她才收了下来。随后,两人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
鸿影对两人的亲密关系有所不满,但又为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感到羞耻。可是他心上毕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惴惴不安,仿佛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一切都变得黯淡了。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对有所爱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他不能再自由地呼吸了,那才是致命的烦恼。总有些荒唐的念头老在他心里翻腾着,直到他差点憋过气才丢开。
他想知道敏曦的真实想法,便着手给她写信,可是他无法自由发挥。他得把意图隐藏起来,因此只能写一些既笨拙又可笑的客套话。他寄出信后,就干等着她回信。对他来说,生命的意义仅存在于等待之中。等待的日子实在太悲惨了,难以描述。虚无是描绘不出来的。几个礼拜过去了,她一直没回信。他先是失魂落魄,继而便是狂躁不安。他心里只想着敏曦,像得了神经病似的在心里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对这个名字顶礼膜拜。他机械地干着本职的工作,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眼下,他只是本能地苟活下去了。
一天下午,他在井下干完活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呆坐着,一言不发,心情抑郁。忽然,一个矿工进来交给他一封信。他还没辨认笔迹,就感觉到是她写来的。他的心狂跳不止,拆信时几乎把信纸都撕破了。他未及看信就先发抖,不过等他看了开头几行字,脸色就变得煞白。信里写道:
鸿影: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给你写信,请原谅我。
这几个礼拜我的心绪乱极了。长期以来,我都在孤独中消沉。我失去了一切,感到空虚得可怕。生命像流水一般从我身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沙漠。每天在地里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我虚弱得快要垮掉了。我在默然中流泪,用泪水哭诉心中的孤寂。我对人生感到厌倦,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使我肝肠寸断。我在可怕的失眠中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黑夜,耳朵、眼睛、头脑,完全被恐惧左右着。我的伤感让我陷入到沉重的孤独中。我感到非常累,好像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直到遇见了他,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迟钝而麻木的心才开始重新有了跳动。他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的生产队长。他让我有了安全感,我确信自己受到了保护,内心充满感激。地里的活对于女孩子来说相当吃力,有些劳动我实际上根本干不了。这时候,他总会出现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替我把活干完。我生病的时候,他会让我安心休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饮食。他体贴的关怀使我深受感动,使我不至于在孤独中丧失理智走向极端。每当我有闲暇进行思索的时候,对现实、对将来、对险恶的生存环境都充满了病态的厌恶,但一旦看见了他,心中的梦魇就消失了。倘若没有他在的话,也许我早就沉沦或自杀了。
在这样一个动荡飘零的时代,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被牵着走,没有一个人不受其恶性的支配。我父亲因病重去世了,母亲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发现自己已一无所有,没有希望,没有依傍,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我独自一人忍受痛苦的煎熬。而在下乡的日子里,劳累压倒了痛苦,连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力气也没有了。无论天冷天热,都得天天出山耕田种地。天亮就出去干活,天黑就上床睡觉。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所谓的明天,就是和今天同样的一天。
有段日子里,我天天做同一个噩梦。梦的内容始终不变,却一次比一次可怕。我梦到自己置身于一个荒僻陌生的地方,那里浓雾茫茫,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寂静得可怕,脚下的地面不停地颤动。我迷失了方向,像黑夜中迷路的孩子一样胆战心惊。我要在迷雾里找到一个安全而温暖的避难所,可是它在哪里呢?我顺着这条路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一个背影,我不用猜就确定那是你,而你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去多年。我急于要看你最后一眼,发疯似的往前想赶上你。我一次次地竭力想喊出你的名字,求你停下来,可是我的声音还没发出口就已经消失了,我的双脚被什么东西束缚住,而你在我的面前愈走愈远,愈来愈小,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忽然间我就惊醒了,不禁悲切地哭起来。
我对自己的现状看得很清楚。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个空壳,我永远像个空纸盒那样被遗落在世上,无法挽回。眼前没有任何希望能将我和幸福联系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对我有善意的帮助或者真心的抚慰。只有他,在我处于极度焦虑不安的精神危机时,像无声的影子似的呵护着我,给予我勇气和力量,支撑着我闯过苦难和险境。他在乎我。我看得出他是爱我的,他也明确向我表白了。在我和生活进行斗争的漫长历程中,他一直站在我后面,爱我并理解我,随时准备帮助我,分担我肩上的压力。他的爱形成了一堵坚固的石墙,我依靠着这堵墙,重新获得了失去的力量和安全感。我感到坚强和自信起来,不再害怕周围的黑暗和浓雾。我经常在梦里感到的那种恐惧感渐渐摆脱了。现在,我知道我在梦中找寻的地方,那个藏匿在迷雾中总是让我找不到的温暖安全的所在,那就是他。
鸿影,我是爱你的。但这种爱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那个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年代。可是,自从你离开后,我对你的形象越发觉得模糊。我们的将来在哪里?你何时才能陪在我身边?我并没有看到一丁点我们有可能在一起的希望。虽然你是我男朋友,但我没有听到安慰或激励的话语,也没有心里明亮或热情迸发的感觉。就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内心也没有反应和触动。我不能无视残酷无情的现实,而去和你维持一段海市蜃楼般的感情。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个心爱却空虚的影子。我们都活在没有对方的世界里。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鸿影,我们分手吧。但愿你能理解我。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能找到一个值得你爱和关心的女孩,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敏曦
鸿影颤抖着双手看完了信,差点要把信撕成碎片。好比一把尖刀扎入了心窝,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呻吟一边把手捂着胸口,强忍着痛苦不让自己倒下。忽然,他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褥里,哽咽道:“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初次尝到了失恋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折磨。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他差点儿想死。他想自杀,想杀人,恨不得杀人放火。痛苦像雾一般包围着他的思想。他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她?为什么要爱她?”
他像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在这个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唯一的念头是要抹掉自己的痕迹,让自己消灭,跟“她”一起埋葬,万事俱休。他哭着,趴在地下,亲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吞进肚子。心碎与苦闷使他浑身发抖。
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那倒简单多了。但睡眠正是鸿影最难做到的,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咀嚼自己的痛苦。爱人的遗迹总是环绕在他周围,眼睛看到的一切没有一样不勾起他对她的念想。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辛酸,好比脚下豁开了个窟窿,他探着身子朝里看,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要往下坠,而且也真的坠下去了。他以为跟死亡照了面,而他的确见到了死神,因为爱人从他身上剥离了,生命也随之灭亡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随后的日子简直沉闷得无法形容。现在的他只是机械般的活着,像一个发着高热的病人,以多余的热量来苟活。他也真的发烧了,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是在薄暮时分。其余时间,他就受着爱情荼毒,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像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反复在嘴里咀嚼而咽不下去。精神上的所有力量都被这唯一的顽固念头榨干了。
有些少年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外人想象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少年的心。这是鸿影少年时代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少年时代就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彻底毁掉了。